第133章 了塵緣1
薛寶釵說著,便念道:「溪壑分離,紅塵遊戲,真何趣?名利猶虛,後事終難繼。」
眾人都不解,想了半日,也有猜是和尚的,也有猜是道士的,也有猜是偶戲人的。
寶玉笑了半日道:「都不是。我猜著了,必定是耍的猴兒。」
賈琛笑道:「正是這個了。」
眾人道:「前頭都好,末后一句怎麼樣解?」
賈薔道:「那一個耍的猴兒不是剁了尾巴去的?」
眾人聽了都笑起來,說:「偏他編個謎兒也是刁鑽古怪的。」
寶釵又想了一個,便念道:「鏤檀鐫梓一層層,豈系良工堆砌成?雖是半天風雨過,何曾聞得梵鈴聲?」
眾人猜時,寶玉也有一個,念道:「天上人間兩渺茫,琅誚詮謹提防。鸞音鶴信須凝睇,好把唏噓答上蒼。」
黛玉也有了一個,念道:「何勞縛紫繩?馳城逐塹勢猙獰。主人指示風雲動,鰲背三山獨立名。」
那董琴嵐只看了《四書》和《列女傳》,不過認得幾個字。今日聽安琪、寶玉、寶釵、賈琛、賈薔出口成章,雖然蔣玉菡學得不多,但也強過了自己,因此心裡十分不樂意,坐在一旁或看看遠樹假山,或欣賞花燈,十分無趣。
聽大伙兒重新研究回薛小妹的新編懷古詩來,又聽寶釵嘆氣著說:「可惜了我這個妹妹沒福,那年他父親就沒了。他從小兒見的世面倒多,跟他父親四山五嶽都走遍了。他父親好樂的,各處因有買賣,帶了家眷這一省逛一年,明年又到那一省逛半年,所以天下十停走了有五六停了,那年在這裡,把他許了梅翰林的兒子,偏第二年他父親就辭世了。後來他母親又是痰症去了。」
眾人聽了,都是一聲嘆息。
寶釵忽又指著寶玉笑道:「再告訴你們罷。以前老太太還跟我母親要我家小妹的年庚八字,又細問她的家內景況,敢情是要給他說媒呢。」
「胡說!」寶玉驀地坐起身來,眼睛頓時都紅了。
安琪、賈薔、賈琛皆知,定是寶玉又想起了賈母等人的緣故。
大家心裡都暗暗奇怪:「寶釵向來如此謹慎之人,今日為何頻頻惹寶玉心中不快?」
那寶玉也不理眾人,轉身便獨自立在涼亭外,自言自語地念道:
「桃花簾外東風軟,桃花簾內晨妝懶。
簾外桃花簾內人,人與桃花隔不遠。
東風有意揭簾櫳,花欲窺人簾不卷。
桃花簾外開仍舊,簾中人比桃花瘦。
花解憐人花也愁,隔簾消息風吹透。
風透湘簾花滿庭,庭前春色倍傷情。
閑苔院落門空掩,斜日欄杆人自憑。
憑欄人向東風泣,茜裙偷傍桃花立。
桃花桃葉亂紛紛,花綻新紅葉凝碧。
霧裹煙封一萬株,烘樓照壁紅模糊。
天機燒破鴛鴦錦,春酣欲醒移珊枕。
侍女金盆進水來,香泉影蘸胭脂冷。
胭脂鮮艷何相類,花之顏色人之淚。
若將人淚比桃花,淚自長流花自媚。
淚眼觀花淚易干,淚乾春盡花憔悴。
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飛人倦易黃昏。
一聲杜宇春歸盡,寂寞簾櫳空月痕!」
蔣玉菡不明這其中原由,只笑罵道:「這人瘋了!」
因而後來有人在《西江月》中,用二詞批寶玉極恰。只是後來遺失,卻被曹雪芹著在了《紅樓夢》中。
其詞曰:
「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內原來草莽.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行為偏僻性乖張,那管世人誹謗!
富貴不知樂業,貧窮難耐凄涼.可憐辜負好韶光,於國於家無望.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寄言紈絝與膏粱:莫效此兒形狀!」
眾人皆不明所以,惟有薛寶釵心裡跟明鏡似的。
賈薔見大家如今都沒了興緻,於是便笑道:「如今天色也不早了,還是早日回家歇息罷。再過兩日,還要面聖受封呢。之後,咱們咱聚不遲!」
蔣玉菡拱手道:「今日一聚,只怕今後咱們也難再遇了。我後日便要離都回鄉,咱們將來若是有緣,再見了罷。」
賈琛勸道:「你在都中好好的,怎麼突然就要走了?」
蔣玉菡笑道:「也不是突然,原本早有打算的,不過是怕你們傷感,因此現在才說罷了。如今我已看透了許多,這都中雖然繁華,但也複雜,遠不比我家鄉的日子純粹。我便也想『赤條條來去無牽挂』呢,你們就成全了我罷。」
賈薔笑道:「你既然如此瀟洒,我們也無法,到時候來送你罷。」
蔣玉菡連忙擺手道:「不必了。我專門挑在你們受封那日,便是不想你們來送我的,以免到時候我捨不得離開呢。」
賈琛勸道:「既然捨不得,就該別走才是。你這樣哪裡叫做瀟洒,我看倒是咱們時常在一起聚聚,比什麼都要緊。」
董琴嵐聽了這話,先冷笑一聲:「你自然覺得是最重要的!」
安琪和賈薔一聽,頓時愣了一愣。賈琛紅了臉,正是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
寶玉這才說道:「你也太多心了。都說女人是水做的,我原覺得女兒家的眼淚比珍珠還要珍貴,怎想到原來再珍貴的『珍珠』,一旦嫁了人,倒全變成了『白眼珠』了。你既有一千個一萬個不滿意,這日子也是沒法過的!」
安琪和賈薔聽出這話是說給薛寶釵聽了,忙拉住寶玉勸說:「你還嫌不夠熱鬧么,這個時候還要來添亂!」
董琴嵐卻不明白寶玉這話的意思,冷笑道:「我看來到底是來錯了。既然這麼不招人待見,我還是此刻就回去的好!」
賈琛強壓心中的怒火,向安琪、賈薔等人說:「我先告辭了,務必還是要把蔣玉菡留下。」也不等安琪和賈薔說話,便追著董琴嵐而去了。
安琪和賈薔看著如今賈琛漸漸緊張起來董琴嵐,料想他也漸漸放下了以前的事了吧?心裡不禁有些安慰。雖然賈琛也許自己還未發覺,但是他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呢……
誰說感情是不能慢慢培養的呢?
且不說蔣玉菡、賈寶玉、薛寶釵三人與安琪、賈薔告辭,各自乘轎離去。
只說那安琪那晚睡去,竟做了一個夢:
夢見賈雨村因犯了婪索的案件,審明定罪,今遇大赦,遞籍為民。
賈雨村因叫嬌杏等家眷先行,自己帶了一個小廝,一車行李,來到急流津覺迷渡口。只見一個道者,從那渡頭草棚里出來,執手相迎。
賈雨村認得是甄士隱,也連忙打恭。
甄士隱道:「賈老先生,別來無恙?」
賈雨村道:「老仙長到底是甄老先生!何前次相逢,覿面不認?後知火焚草亭,鄙下深為惶恐。今日幸得相逢,益嘆老仙翁道德高深。奈鄙人下愚不移,致有今日。」
甄士隱道:「前者老大人高官顯爵,貧道怎敢相認?原因故交,敢贈片言,不意老大人相棄之深。然而富貴窮通,亦非偶然,今日復得相逢,也是一樁奇事。這裡離草庵不遠,暫請膝談,未知可否?」雨村欣然領命。
兩人攜手而行,小廝驅車隨後,到了一座茅庵。
甄士隱讓進,雨村坐下,小童獻茶上來。雨村便請教仙長超塵始末。
甄士隱笑道:「一念之間,塵凡頓易。老先生從繁華境中來,豈不知溫柔富貴鄉中有一寶玉乎?」
賈雨村道:「怎麼不知。近聞紛紛傳述,說他也遁入空門。下愚當時也曾與他往來過數次,再不想此人竟有如是之決絕。」
甄士隱道:「非也。這一段奇緣,我先知之。昔年我與先生在仁清巷舊宅門口敘話之前,我已會過他一面。」
賈雨村驚訝道:「京城離貴鄉甚遠,何以能見?」
甄士隱道:「神交久矣。」
賈雨村道:「既然如此,現今寶玉的下落,仙長定能知之?」
甄士隱道:「寶玉,即『寶玉』也。那年榮寧查抄之前,釵黛分離之日,此玉早已離世:一為避禍,二為撮合。從此夙緣一了,形質歸一。又復稍示神靈,高魁貴子,方顯得此玉乃天奇地靈鍛煉之寶,非凡間可比。前經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攜帶下凡,如今塵緣已滿,仍是此二人攜歸本處:便是寶玉的下落。」
賈雨村聽了,雖不能全然明白,卻也十知四五,便點頭嘆道:「原來如此,下愚不知。但那寶玉既有如此的來歷,又何以情迷至此,復又豁悟如此?還要請教。」
甄士隱笑道:「此事說來,先生未必盡解。太虛幻境,即是真如福地。兩番閱冊,原始要終之道,歷歷生平,如何不悟?仙草歸真,焉有通靈不復原之理呢?」
雨村聽著,卻不明白,知是仙機,也不便更問。因又說道:「寶玉之事,既得聞命。但敝族閨秀如是之多,何元妃以下,算來結局俱屬平常呢?」
士隱嘆道:「老先生莫怪拙言!貴族之女,俱屬從情天孽海而來。大凡古今女子,那『淫』字固不可犯,只這『情』字也是沾染不得的。所以崔鶯蘇小,無非仙子塵心;宋玉相如,大是文人口孽。但凡情思纏綿,那結局就不可問了。」
雨村聽到這裡,不覺拈鬚長嘆。因又問道:「請教仙翁:那榮寧兩府,尚可如前否?」
士隱道:「福善禍淫,古今定理。現今榮寧兩府,善者修緣,惡者悔禍,將來蘭桂齊芳,家道復初,也是自然的道理。」
雨村低了半日頭,忽然笑道:「是了,是了。現在他府中有一個名蘭的,已中鄉榜,恰好應著『蘭』字。適間老仙翁說『蘭桂齊芳』,又道『寶玉高魁貴子』,莫非他有遺腹之子,可以飛黃騰達的么?」
士隱微微笑道:「此系後事,未便預說。」
雨村還要再問,士隱不答,便命人設具盤飧,邀雨村共食。食畢,雨村還要問自己的終身。
士隱便道:「老先生草庵暫歇。我還有一段俗緣未了,正當今日完結。」
雨村驚訝道:「仙長純修若此,不知尚有何俗緣?」
士隱道:「也不過是兒女私情罷了。」
雨村聽了,益發驚異:「請問仙長何出此言?」
士隱道:「老先生有所不知:小女英蓮,幼遭塵劫,老先生初任之時,曾經判斷。今歸薛姓,產難完劫,遺一子於薛家,以承宗祧。此時正是塵緣脫盡之時,只好接引接引。」
士隱說著,拂袖而起。雨村心中恍恍惚惚,就在這急流津覺迷渡口草庵中睡著了。
這士隱自去度脫了香菱,送到太虛幻境,交那警幻仙子對冊。剛過牌坊,見那一僧一道縹緲而來,士隱接著說道:「大士、真人,恭喜賀喜!情緣完結,都交割清楚了么?」
那僧道說:「情緣尚未全結,倒是那蠢物已經回來了。還得把他送還原所,將他的後事敘明,不枉他下世一回。」士隱聽了,便拱手而別。那僧道仍攜了玉到青埂峰下,將「寶玉」安放在女媧鍊石補天之處,各自雲遊而去。從此後:天外書傳天外事,兩番人作一番人。
這一日,空空道人又從青埂峰前經過,見那補天未用之石仍在那裡,上面字跡依然如舊,又從頭的細細看了一遍。
見後面偈文後又歷敘了多少收緣結果的話頭,便點頭嘆道:「我從前見石兄這段奇文,原說可以聞世傳奇,所以曾經抄錄,但未見返本還原。不知何時,復有此段佳話?方知石兄下凡一次,磨出光明,修成圓覺,也可謂無復遺憾了。只怕年深日久,字跡模糊,反有舛錯,不如我再抄錄一番,尋個世上清閑無事的人,托他傳遍,知道奇而不奇,俗而不俗,真而不真,假而不假。或者塵夢勞人,聊倩鳥呼歸去;山靈好客,更從石化飛來:亦未可知。」想畢,便又抄了,仍袖至那繁華昌盛地方。
遍尋了一番,不是建功立業之人,即系糊口謀衣之輩,那有閑情去和石頭饒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