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終身誤3
坐床撒帳等事,俱是按金陵舊例。
賈政原為賈母作主,不敢違拗,不信沖喜之說。
那知今日寶玉居然像個好人一般,賈政見了,倒也喜歡,那新人坐了床便要揭起蓋頭的,鳳姐早已防備,故請王夫人等進去照應。
寶玉此時到底有些傻氣,便走到新人跟前說道:「妹妹身上好了?好些天不見了,蓋著這勞什子做什麼!」欲待要揭去,反把王夫人急出一身冷汗來。
寶玉又轉念一想道:「林妹妹是愛生氣的,不可造次。」又歇了一歇,仍是按捺不住,只得上前揭了。
喜娘接去蓋頭,雪雁走開,鶯兒等上來伺候。
寶玉睜眼一看,好像寶釵,心裡不信,自己一手持燈,一手擦眼,一看,可不是寶釵么!
只見他盛妝艷服,豐肩玉體,鬟低鬢軃,眼若息微,真是荷粉露垂,杏花煙潤了。
寶玉發了一回怔,又見鶯兒立在旁邊,不見了雪雁。
寶玉此時心無主意,自己反以為是夢中了,獃獃的只管站著。眾人接過燈去,扶了寶玉仍舊坐下,兩眼直視,半語全無。
鳳姐尤氏請了寶釵進入裡間床上坐下,寶釵此時自然是低頭不語。寶玉定了一回神,見賈母王夫人坐在那邊,便輕輕的叫襲人道:「我是在那裡呢?這不是做夢么?」
襲人道:「你今日好日子,什麼夢不夢的混說。老爺可在外頭呢。」
寶玉悄悄兒的拿手指著道:「坐在那裡這一位美人兒是誰?」
襲人握了自己的嘴,笑的說不出話來,歇了半日才說道:「是新娶的二奶奶。」
眾人也都回過頭去,忍不住的笑。
寶玉又道:「好糊塗,你說二奶奶到底是誰?」
襲人道:「寶姑娘。」
寶玉急道:「林姑娘呢?」
襲人道:「老爺作主娶的是寶姑娘,怎麼混說起林姑娘來。」
寶玉猶如晴天霹靂,抓住襲人雙肩便問:「林妹妹呢?」
寶釵在裡屋聽見了,又不好作聲,心裡難受不已,只是強忍淚水。
王夫人怕寶釵難受,忙將寶玉喝道:「你林妹妹如今嫁去了北靜王府做王妃去了,你如今也成了親,別叫你娘子聽見!」
寶玉頓時跌坐在地上,頓時昏死了過去。
這一來,頓時把王夫人等人嚇了個半死,忙命人去請太醫,又將寶玉急急忙忙地府上了床。
一時間,來人回道:「如今張太醫去了北靜王府,只怕一時半會兒不能過來了。」
李紈一聽,忙問:「北靜王府就算今日不是喜事,張太醫也改顧忌咱們府中有病人啊!你沒有說,是寶二爺昏倒了么?」
那來人道:「說了。只是張太醫說,北靜王妃咳血不止,有生命危險,因此未必能過來。」
眾人一聽,皆唬得面無血色。
賈政指著王夫人便罵道:「都你的好主意!如今可怎麼收場?」
鳳姐兒道:「如今再責怪誰也沒有意義了,先救了寶玉再說罷。」
「揚州有一個名醫,名叫李思源,醫術極其高明。不如請他來給寶叔叔看看罷。」安琪一邊說著,一邊踱步進來。
賈政道:「李思源的大名,我也有所耳聞。只是他與賈雨村是世交,如今又被他推舉進了太醫院,只怕未必肯幫咱們呢。」
安琪想了一回,道:「那麼,我或許有法子!」說著,又安慰了王夫人等人一番,匆匆忙忙地乘轎子往賈雨村的府上去了。
原來如今賈雨村已經升坐了大司馬,早已將嬌杏接來了都中。那安琪已經跟嬌杏見了兩次面,司馬府中的下人俱已認識了。
如今見安琪來了,嬌杏忙命人沏了好茶,又準備了點心。姊妹二人見面,自然先寒暄了一番。
「妹妹怎麼今日來看我?應該提前通知一聲,我好派人來接你!」嬌杏笑道。
安琪道:「我今日來,是有事相求的!」
「哦?」嬌杏聽了,便問:「什麼事,妹妹不妨直說。」
安琪道:「我今日來是請姐姐出面,幫忙請李太醫到賈府探病。」
嬌杏雖是女流,但對朝中之事,多少也在賈雨村口中聽說了。此刻聽了安琪的話,頓時犯愁起來。
安琪見狀,便道:「我也知道有些為難姐姐。但是如今寶玉昏迷,我想著李太醫醫術高明,除了他,再不知還能去求何人了。」
嬌杏道:「不是我不肯幫忙,只是許多事情,不是你我能夠做主的。況且老爺和賈府如今在朝廷分為兩派,這關係咱們府中上下人的性命,實在不能就此答應妹妹!還請妹妹原諒。」
安琪聽了,只得道:「我也知道,此事有些為難了姐姐!」於是道:「既然如此,那我便告辭了!」
嬌杏忙道:「妹妹請留步!」
安琪回頭勉強笑道:「姐姐不必多說,我知道你的處境,只是我得再去想法子,待寶玉好些了,再來看姐姐。」
嬌杏拉住安琪的手,道:「此事姐姐幫不了妹妹,是姐姐欠妹妹一個人情。他日妹妹若再有求的話,姐姐一定赴湯蹈火。」
安琪輕輕拍了拍嬌杏的手,微微一笑,轉身離開了司馬府,又命人去跟賈府回話,自己又和賈薔去尋都中高明的大夫去了。
只說那寶玉自昏昏睡去,恍惚只見黛玉從外走來,含笑說道:「寶玉好睡!我今日回去,你也不送我一程。因咱們素日相好,我捨不得你,故來別你一別。」
賈寶玉忙問:「妹妹你要去哪裡?帶我一起去!」
林黛玉笑道:「我本是三生石畔的一棵絳珠草,因你前世灌溉而幻化成人身。我今日下凡,便是為了報你的恩情,一生以淚償還。如今我已淚盡,也是時候返回天庭了。」
賈寶玉哭道:「我不讓你走。你若要去,帶我一起罷!」
林黛玉道:「還有一件心愿未了,非告訴你,這樣我也走得安心了。」
賈寶玉便問:「妹妹你還有什麼心愿?你只管托我就是了。」
林黛玉道:「你要謹記『月滿則虧,水滿則溢』的道理!」
賈寶玉不解,問:「妹妹這話,是什麼意思?」
林黛玉道:「『登高必跌重』。如今賈家赫赫揚揚,已將百載,一日倘或樂極悲生,若應了那句『樹倒猢猻散』的俗語,豈不虛稱了一世的詩書舊族了!」
賈寶玉聽了此話,心胸大快,十分敬畏,忙問道:「這話慮的極是,但有何法可以永保無虞?」
林黛玉冷笑道:「寶玉好痴也。否極泰來,榮辱自古周而復始,豈人力能可保常的。但如今能於榮時籌畫下將來衰時的世業,亦可謂常保永全了。即如今日諸事都妥,只有兩件未妥,若把此事如此一行,則後日可保永全了。」
賈寶玉便問何事。
林黛玉道:「目今祖塋雖四時祭祀,只是無一定的錢糧,第二,家塾雖立,無一定的供給。依我想來,如今盛時固不缺祭祀供給,但將來敗落之時,此二項有何出處?莫若依我定見,趁今日富貴,將祖塋附近多置田莊房舍地畝,以備祭祀供給之費皆出自此處,將家塾亦設於此。合同族中長幼,大家定了則例,日後按房掌管這一年的地畝,錢糧,祭祀,供給之事。如此周流,又無爭競,亦不有典賣諸弊。便是有了罪,凡物可入官,這祭祀產業連官也不入的。便敗落下來,子孫回家讀書務農,也有個退步,祭祀又可永繼。若目今以為榮華不絕,不思後日,終非長策。」
寶玉聽了,肅然起敬,正要說話,卻已經不見了黛玉的蹤影。他心中焦急萬分,忙到處去尋。
也不知走了多久,到了何處,只見遠遠的山坡上,坐著一個跛足道人和一個瘋瘋癲癲的道人。寶玉正要上前詢問這是何處,卻見那跛足道人,瘋癲落脫,麻屣鶉衣,口內念著幾句言詞,道是:
世人都曉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沒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金銀忘不了!
終朝只恨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兒孫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兒孫誰見了?
賈寶玉聽了,便迎上來道:「你滿口說些什麼?只聽見些『好』『了』『好』『了』。」
那道人笑道:「你若果聽見『好』『了』二字,還算你明白。可知世上萬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須是了。我這歌兒,便名《好了歌》!」
賈寶玉本是有宿慧的,一聞此言,心中早已徹悟。
忽又聽那瘋瘋癲癲的道人笑道:「待我將你這《好了歌》解注出來何如?」
跛足道人笑道:「你解,你解。」
便聽那道人說道:
「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
蛛絲兒結滿雕梁,綠紗今又糊在蓬窗上。
說什麼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
昨日黃土隴頭送白骨,今宵紅燈帳底卧鴛鴦。
金滿箱,銀滿箱,展眼乞丐人皆謗。
正嘆他人命不長,那知自己歸來喪!訓有方,保不定日後作強梁。
擇膏粱,誰承望流落在煙花巷!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杠;
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
反認他鄉是故鄉。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那跛足道人聽了,拍掌笑道:「解得切,解得切!」
瘋癲道人便說一聲「走罷!」將他肩上褡褳搶了過來背著,二人飄飄而去。
寶玉仔細推敲琢磨,突然靈光一閃,渾身一震,猛然醒了過來,卻聽得房內哭聲一片。
襲人見寶玉醒來,連忙上前一邊拭淚一邊道:「你總算醒了,阿彌陀佛。餓了罷?」回身便向麝月道,「快給寶玉弄些吃的過來。」
寶玉尚且有些迷糊,不禁問道:「你哭什麼?」
襲人正要說話,又見寶釵走了過來。寶玉見她梳起髮髻,想來成親之事究竟不是做夢,心裡又是一酸,卻只是沖著寶釵微微一笑。
薛寶釵卻哭道:「你昏迷了三日,好不容易醒來。我本不該告訴你的,只是紙保不住火,你是早晚要知道的!」說罷,又傷傷心心地哭了起來。
賈寶玉忙下床問:「究竟出了何事?你說罷!」
「老太太……去了!」寶釵這才道。
賈寶玉聽了,頓時目光獃滯,卻沒有眼淚,丟開薛寶釵便衝出去房間。
只見從榮府大門起至內宅門扇扇大開,一色凈白紙糊了,孝棚高起,大門前的牌樓立時豎起,上下人等登時成服.賈政報了丁憂.禮部奏聞,主上深仁厚澤,念及世代功勛,又系元妃祖母,賞銀一千兩,諭禮部主祭家。
人們各處報喪.眾親友雖知賈家勢敗,今見聖恩隆重,都來探喪.擇了吉時成殮,停靈正寢.
因賈赦不在家,賈政為長,寶玉,賈環,賈蘭是親孫,年紀又小,都應守靈.賈璉雖也是親孫,帶著賈蓉尚可分派家人辦事.雖請了些男女外親來照應,內里邢王二夫人,李紈,鳳姐,寶釵等是應靈旁哭泣的,尤氏雖可照應,他賈珍外出依住榮府,一向總不上前,且又榮府的事不甚諳練.賈蓉的媳婦更不必說了.所以內里竟無一人支持,只有鳳姐可以照管裡頭的事.況又賈璉在外作主,裡外他二人倒也相宜.
鳳姐兒先前仗著自己的才幹,原打量老太太死了他大有一番作用.
邢王二夫人等本知他曾辦過秦氏的事,必是妥當,於是仍叫鳳姐兒總理裡頭的事.
鳳姐兒本不應辭,自然應了。她心想:「這裡的事本是我管的,那些家人更是我手下的人,太太和珍大嫂子的人本來難使喚些,如今他們都去了.銀項雖沒有了對牌,這種銀子是現成的.外頭的事又是他辦著.雖說我現今身子不好,想來也不致落褒貶,必是比寧府里還得辦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