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夢魘
「他說:我這一生只忠於一個人,如同只忠於我的國家一樣。我不膩,守護國家與守護妻子,這兩件事都如此的神聖,做兩輩子,我都不膩!」
一件事,如果值得,可以做一輩子。
一個人,如果值得,可以愛一輩子。
為什麼,會覺得膩呢?
「他說:一生短暫,能做好一件事就算不易。這兩件事都如此的偉大,我只害怕做不好它們,我整天只忙著去做好它們,我哪裡有那個時間去考慮膩,還是不膩?!」
「他說:但你們今日問了,那我就回答你們——我不膩,我不但不膩,我還要更努力的去做好它們,保衛國家,守護我的妻子,這是我的使命!!!」
說完了,艾婉深重眨眼,一剎那間,就望見了白嬸兒笑著淚流滿面的臉。
她見白嬸兒擦了擦,「將軍……走了,留下了兩個使命,一個我,一個南國,南國在日漸萎靡,而我也在日漸蒼老,我有愧於他啊!」
「不……」艾婉走過去拉住白嬸兒的手,已然徹底忘記了自己與劉清那複雜打結的事,她握著她老皮的手,緊緊的,「蒼老不是你可以阻止的,南國萎靡也不是你可以阻止的,你這一生守著他的一切,一個人,你已經做到了對他的忠誠和愛。」
「而……將軍,雖說他先你而逝,但他也做到了他的承諾,他把有生之年,全部傾獻給了他的使命,他做到了,他是個真正的大丈夫,他無愧天地,無愧於你。」
「我想……人這一生,這樣就足夠了。」
而我的一生……中間忽然卡殼了,來到了這裡,我拼盡全力將它繼續下去,我說不管在哪裡,我都要好好地活下去。
可是,和我的生命一樣重要的最簡單的自由,現在都難以握住。
我本該無論在哪裡都鮮活的生命,即將迎向那枯死的宮廷,然後隨著那宮廷一起枯死。
艾婉慢慢起身,沒有注意到白嬸兒詫異的神色,她轉頭,走出了營帳。
站在了不遠處那棵大樹下面。
蒼白如雪的裙杉,隨著冬風,那尾,慢慢的揚起,她冰涼的手撫在了樹身上,一時不知作何想。
對「穿越時空」所知里,若靈魂穿世,還有可能就此在這兒永住,若非靈魂轉世,這個世界里其實是沒有你的,你是唯一多餘的一個。
早晚有一日,不論你捨得不捨得,上天還是會將你送回去,突然地,將你送回去,一如將你送過來那樣。
她是早知結局,才從不敢留念。
不遠處,劉清負手而立地盯著那個素衣女子。
前些年,她從不穿白色。
在他的印象里,她是鮮活的,正如鮮活的她俏皮地在他背後,命令他下屬,偷偷打他那樣的鮮活。
粉色、紅色、讓她生氣昂昂。
白色,如飄逸卻沉寂的仙子,讓她看起來時刻帶著憂愁,時刻……時刻像是要離去,徹底離去一樣。
她想要離開……
她想要離開!
他一直知道。
汴州么?也許他該查一查,這位無情女到底是汴州的哪位。
艾婉一轉頭,餘光便捕捉了那抹煢煢孑立的身影,在蒼白的雪地上,傾覆了一片陰影。
她略略垂眸,手不禁撫上小腹,低頭回帳營……
他穿了黑色。
這才是屬於帝王的顏色。
他再也不穿白色。
他再也不是「劉煜」。
劉清眼睜睜望著女子的身影在視線里消失,他抬頭望了望天,單手負之於後,整個身影,說不出的寒涼。
而這相見爭如不見的場景,又說不出的悲涼。
尤其帝王現在的腦子裡,無法控制的浮現出多個她:在他懷裡,巧言婉兮的她;抓他衣袖,苦著臉叫苦的她;在他沉睡,敢沿摩他輪廓,而後又敢甩身而走的她;兩次拋卻他離去,而後竟敢回來的她;如今這個……拿孩子交換自由的她,見了他當作沒看見,依然留束背影給他的她。
肚子里,那是他的胎兒,胎兒的娘,卻依然傲著骨頭,有時候,他真想看看,她被打碎了骨頭的模樣……
「皇上,西莫君王已與東越君王會和,屬下覺得:明日便是決戰時!」
將軍見皇上一直獨自站在那裡,便跟著走來,拱手有力道。
劉清揮揮手,深邃的黑眸望向前一刻戰火彌蓋,如今清朗幽幽的天,低沉嗯了一聲。
將軍已聽從他的手勢而離去。
而他的薄唇,輕輕啟動:「不管是天下,還是美人,朕都要得到,沒有任何人,可以阻止朕的所想所要。……既然你選擇回來,你就該知道,從你下決定的那刻起,你已經被束縛了,走不了了……」
夜深了。
一下一下地馬蹄聲,鞭撻在森冷的樹林里,一個女子臉帶面紗,一身紅裙從馬上撂下來,絲毫不講究什麼,她倚在了冰涼的樹身上,眼眸冷冷地仰望著星空。
「皇後娘娘,喝口水吧。」
侍女猶豫地看了一下那樹身,瑟抖了一下,才將就著學著娘娘的樣子坐下來,而後便乾脆利落的從包袱里拿出水袋,給她的西莫皇后遞過去。
真不知道,這皇後娘娘,怎麼比她還不嫌棄這……這樣的環境……
女子抬眸看了一下,輕而易舉犀利了侍女的心思。
她哼了一聲:「你光看到我現在的榮耀,我曾經吃過的苦,你又看得到多少。」
「那娘娘願意說給奴婢聽么?」
女子傲慢的繼續哼了一聲:「休息你的吧,明日還要趕往戰場,若是拖累了本宮,本宮讓你不得好死!」
侍女臉色一變,立刻把臉埋在雙臂里閉上了眼睛。
女子這才扔下水袋,閉上了涼涼的眸,她的故事?
她的前半生儘是榮華,後半生也是榮華,屬於皇后的榮華,只是,卻在前半生和後半生的中間,出現了一個不愉悅的轉折,這轉折,讓她受盡了流離之苦,她發誓,她要讓創造這些轉折的人……一一償還。
艾婉做了一個夢。
夢裡戰火硝煙,夢到她居然,居然不知為何出現在了戰場中央,目極之處皆是死屍。
她慌忙地好像要去找什麼,周圍荒涼得好像被全世界給拋棄,好像這一場景,與這場景里的人,已被全世界隔絕而拋棄了。
她很怕。
她四處的走,她到底在找什麼?
她在哭。
她在翻看那些屍體,一具又一具,鮮血淋漓,硝煙還裊裊在她的背後,她的左邊,她的右邊,她的前面,忽然讓她的視線看不清,忽然愈來愈濃,讓她抬手遮住了眼帘,整個人暈厥了下去。
而在夢裡的她暈厥下去的那一刻,做夢的她也猛然清醒地睜開了眼。
萬籟俱寂。
她從床榻上半坐起來,動作猛地讓身邊的白嬸兒不滿的哼了一下,又睡了過去。
而她就這麼抱著自己,忽然這具身體涼得不像是在被褥里捂了很久,反而像:才被人,從寒冰融化了的冷水裡,拎出來似的。
劉清……
劉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