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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味道

  「噓!噓!」縱橫緊緊扶住漢娜的雙肩,「慢慢說。別著急。」


  縱橫的聲音很溫柔。他知道,經過這一個傍晚的發酵,漢娜的情緒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他必須儘可能溫柔地對待她。


  縱橫扶著漢娜,引導她在一張單人高背沙發椅上坐下,他輕輕摟著她,一隻手輕輕捋著她的秀髮。那模樣,就好像在安慰一個孩子,又好像在撫慰一隻緊張不安的貓。


  漢娜的身子一開始綳得就像一塊石頭一樣又硬又緊,半晌之後,才漸漸放鬆下來。


  她輕輕啜泣道:「尼莫!我很後悔……」


  「後悔什麼?」


  「如果……如果昨天我沒有情不自禁……沒有在那裡停車……那兩個警察就不可能找咱們的茬……後來那麼多事情就不會發生……他們也許就能及時發現槍手的行蹤……爸爸……媽媽……就不會死……」


  果然。縱橫心道。這丫頭的心思鑽到牛角尖里去了。


  漢娜的模樣,讓縱橫不由得想起了當年的攸寧。


  攸寧是縱橫的師妹,也是縱橫的妻子……


  與攸寧初識,縱橫才七歲。那時候的他,還是一個四處流浪、天為被地為席的乞兒。除了自幼戴在身上的一塊刻有「縱橫」二字的青銅牌,他一無所有。若非尚是嬰兒時被一個老乞丐收養,懂事後又擁有了發怒后就能力大無窮、自愈力超強的天賦異稟,他恐怕早就死在了野外,成為了野獸的餌食了。


  縱橫七歲那一年,關中氣候異常,秋天時下了一場大雨,將田地里即將秋收的莊稼都給淹了。接踵而來的冬天偏生又異常的冷,就連往日里的小康之家,都陷入了飢荒的境地。偏偏當政的唐明皇聽信了宰相李林甫的讒言,還以為四海昇平,百姓無饑饉之憂,不僅沒有開倉放糧,還一如常年地收稅搜刮。縱橫這樣的乞丐更是被逼入了絕境。


  為了活下去,縱橫不得不與一群同樣餓得眼睛發紅的惡狗廝殺,妄圖捕殺一兩隻好用來充饑。


  正是在那個時候,縱橫遇到了師父王彥軍。


  王彥軍祖上本是府兵,世代以耕戰為生——太平時節以耕地為生,戰時便披甲上陣為國征戰。後來府兵制崩壞,王家也沒有落下家傳武藝。只是到了王彥軍這一輩,王家人口凋零,王彥軍年近四旬,膝下只有一個襁褓中的女兒,偏生妻子又早早離世。見到縱橫與大群野狗搏鬥時的驍勇之姿,王彥軍就動了收徒的念頭。


  在將縱橫帶回家后,王彥軍很快就發現了縱橫身上異於常人之處。這讓王彥軍欣喜異常,更覺縱橫是上天可憐他王家,而賜給他王家的寶貝。此後,王彥軍更是悉心教導縱橫,將一身所學盡數傳授給了縱橫。並在縱橫十六歲那年,為縱橫和自己才九歲的女兒定下了親事。


  王彥軍本想等過個幾年,等女兒再長大些,便讓縱橫與攸寧完婚。只可惜天不隨人願,安史之亂爆發,王家依照府兵舊制,需出一丁入伍。那是王彥軍已老,便由縱橫代師從軍,走上了戰場。


  這場戰爭,一打就打了八年。八年間,縱橫轉戰南北,經歷大小戰事不下千餘場,立下了赫赫戰功。若非他出身低下,性子又直,見不得軍中蠅營狗苟的腌臢事,他最起碼也是個校尉之類的軍官了,而不是始終頂在戰陣最前頭的一介小小陌刀將了。


  好不容易熬到戰爭結束,縱橫解甲歸鄉,本想著從此能夠安安生生過日子,卻沒想到一到家,發現王家的宅子已經被燒成了白地,而王彥軍父女二人也不知所蹤。


  向鄰居打聽后,縱橫才知道就在他回鄉的一個月前,當地縣令傳下令來,要遴選民間秀女充實皇帝後宮,攸寧因年輕貌美,也被選上了。雖然王彥軍以女兒已有婚配,不符選秀常例而予以拒絕,奈何縣令已把這場選秀當成是實現自己升官發財冤枉的捷徑,見到攸寧這樣難得的美人,他怎肯放過?


  百般威逼利誘未果之後,這縣令索性給王彥軍安了個通匪的罪名,派衙役將王彥軍抓入縣牢,用他來逼迫攸寧「自願」入宮。


  可憐王彥軍自認世代忠良,空有一身武藝,卻不敢向官府施展。被關入牢中后,還不停地援引大唐律令,辯冤不已。不消幾日,就被縣令暗地裡派人害死。而攸寧卻被關在縣城邊的姑子庵,日夜被幾個老尼姑守著,完全不知道外界的消息,更不知道父親已死。如今那縣令只等著朝廷一聲令下,就要將攸寧起解赴京,送入皇宮。


  縱橫不是王彥軍,八年沙場征戰,早讓他見慣了屍山血海,也讓他習慣於用殺人盈野的手段解決問題。眼見自己為朝廷征戰平亂,卻連自己的家人都保不住,如何不讓他憤恨欲狂?


  就在得知消息的當天,縱橫便披上從軍中帶回來的甲胄,扛著陌刀,先衝進姑子庵,救出攸寧,把那幾個不斷勸說攸寧乖乖入宮服侍皇帝的老尼姑一一腰斬。然後便殺進了縣衙,將各房主事、皂吏、衙役,連同縣令家的嬌妻孺子,統統給宰了個乾乾淨淨。而那縣令,更是被縱橫強迫看著妻兒被殺,又吃下用他妻兒屍骨做成的肉糜后,被砍去四肢,用一根長桿從糞門插入挑起,哀嚎半日方死。


  縱橫記得,那一日,當攸寧被她救出,親眼看著他犯下累累殺孽,又得知父親王彥軍實際上早已被害死後,也是這樣摟著他的腰不停啜泣自責。


  她當時的說辭也與今日漢娜的說辭一般無二。


  縱橫清楚地記得,當日攸寧哭著說:「如果妾身只是一副村姑野婦的粗陋相貌,便不會招來這樁禍事,父親……父親也就不會橫死……」


  ……


  縱橫緊緊摟住漢娜,輕輕地吻了吻她的秀髮,道:「你這傻丫頭,千萬不要這麼想。你要這麼想,那兩名警察本來就不是好人。那天他們是遇上了我們,如果遇上的是別的沒有反抗能力的人,恐怕他們的罪行就會得逞。我們殺了他們,是替天行道,是免於其他人被害。而且,以他們那樣的德性,你覺得他們會盡忠職守,好好地守在那條路上嗎?」


  聽到這話,漢娜的啜泣聲稍稍小了些,也緩了些。


  縱橫見勸說有效,忙再接再厲道:「真正要責怪的,是那名叫艾哈邁德·穆罕默德的槍手,以及米德伍德警局。如果艾哈邁德·穆罕默德不先作惡,後面這麼多的事情就不可能發生,詹姆斯和瑪麗琳就不會遇害。如果米德伍德警局在行動時能夠更謹慎些,他們就不會在超市這種人流密集的場所和歹徒發生槍戰,詹姆斯和瑪麗琳就不會被子彈打中。所以原因不在你或我身上,而是在這些人身上。尤其是艾哈邁德·穆罕默德,更是這一切悲劇的罪魁禍首。」


  縱橫明白一個簡單的道理,要想化解一個人的自責,最簡單的方法就是給他樹立一個敵人,讓他把對自身的悔恨轉化為憤恨,發泄到那個作為靶子的敵人身上。縱橫現在要做的,就是幫漢娜樹立這樣一個仇恨的目標。


  果然,漢娜的啜泣聲忽然停了下來,她抬起頭,看著縱橫,目光無比地堅定。


  「我一定要找到艾哈邁德·穆罕默德,把這傢伙碎屍萬段!」


  縱橫點點頭,道:「我支持你!我和你一起干。」


  兩個人就這樣互相看著對方的眼睛,在靜默無言中達成了共同的宣言。


  直到這一刻,兩人才真正擁有了對方是攜手共進的同伴的感覺。


  看著縱橫的眼睛,漢娜的鼻息漸漸粗重起來。她忽然把腦袋一探,吻住了縱橫的嘴唇。


  一切都如七天前的事情重演一般。只不過,那一回的激情纏綿,發生在車裡,而這一回卻是在書房裡。那一回是縱橫在下,漢娜在上,而這一回,兩個人的位置正好倒了個個兒……


  第二天清晨,縱橫被一陣清風給吹醒過來。他覺得很奇怪,因為他分明記得,昨天一整夜,書房的窗戶都關得好好地。


  他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就看到離地鋪不遠處的單人沙發椅上坐著一個女人。


  「漢……」他本想喊漢娜的名字,可才喊了一半,他就發現不對。


  坐在沙發椅上的不是漢娜。這個人有著一頭和漢娜決然不同的黑髮。她是莉迪亞。


  莉迪亞的面色灰白,眼睛里滿是血絲。聽到縱橫的聲音,她說道:「漢娜還在她自己房間里補覺。昨晚她累壞了。」


  「你……都知道了?」縱橫遲疑了一下,問道。


  他望了一眼書房的門,關著。


  莉迪亞慘然一笑,道:「我昨晚一直沒睡。半夜的時候,我聽見門外有細微的腳步聲,我出來查看,發現漢娜不在她自己的房間里。後來我又幾次去她的房間查看,發現她直到早上四點多才回到自己的房間睡覺。然後我就來了這裡。聞到屋子裡的味道,我就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了。」


  聽她這麼說,縱橫下意識地嗅了嗅鼻子。果然,空氣里隱隱約約有著一股淡淡的海腥味。如果不是莉迪亞早早地打開窗通風的話,這股味道恐怕還要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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