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怒海
連續嗆了兩口水后,縱橫終於認識到自己處境危急。
如墨的天空之中,白色的閃電不時橫亘而過,借著這時有時無的光亮,縱橫才得以發現自己正身處狂濤巨浪之中。
湍急洶湧冰冷的海水從四面八方席捲而來,吞沒時生。他感覺水底有一股力量一直把他往下拖,翻轉扭滾他的身體,轉了好幾圈,然後又把他推出海綿——卻僅讓他吸得一口氣——就一口氣,隨即又吞沒了他。
環繞在四面八方的一片冰冷刺骨中,在不可能有火的水域里,縱橫卻感覺到一股烈焰般的灼熱向他席捲而來。他看得到自己的身體在水中扭動翻滾,看得到自己的手腳奮力掙扎,拚命掙脫旋渦的巨大壓力。他感覺得到這一切,看得到這一切,他還能夠思考,他體察到一種務必的恐慌,於是拚命掙扎——然而,很奇怪,他又感覺到一種莫名的安詳寧靜,一種旁觀者的冷靜,彷彿自己只是一個置身事外的旁觀者,從險惡的處境中跳脫出來。他看得見眼前的情狀,卻沒有置身其中的感覺。
接著,另一股恐慌又洶湧而來,從四周一片火熱與冰冷中湧現出來,淹沒了那置身事外的超脫感,席捲了他。不行!他不能沉溺在那種安寧中!
他使盡全力提水,雙手猛划,彷彿想挖穿頭頂上那堵巨大沉重的水牆。他感覺自己的胸口快要炸開了。後來,他終於冒出了水面,奮力掙扎,在翻湧的黑色浪濤上載沉載浮。他拚命掙扎著讓自己浮sh面,不斷掙扎!網上浮!
一堵龐然巨浪滾滾而來,他乘勢浮上浪尖,整個人被一團團的白沫圍繞著,四周一片漆黑。那一剎那,什麼都看不見!他奮力掙扎著轉身!轉身!
突然,一道巨大的枝狀閃電劃破整個天際,他看到了。
暗沉沉的海上,怒濤洶湧,一艘縱橫從未見過的大船迎面穿過一波波狂暴而猛烈的巨浪,彷彿一頭行動笨拙的野獸,奮力掙扎,企圖衝出那一大片不可能穿越的沼澤。滔天的巨浪從海面上高高聳起,彷彿傳說中的巨人,以雷霆萬鈞之勢撲向船聲,激起漫天的白色浪花,沖向黝黑的夜空,然後挾著夜晚狂風的勁道,像瀑布般轟然衝擊著夾板。
縱橫離船足有十數丈之遠,但他依舊能夠聽到緊繃的木頭互相擠壓,發出吱嘎吱嘎的聲響。繩索扭絞拉扯,眼看就要綳斷了。整艘船彷彿奄奄一息的野獸,發出虛弱無力的嗚咽和痛苦的呻~吟。
「喂!救命!救命!」縱橫拚命揮動著手,大聲疾呼。努力想讓船上的人發現他的存在。
但他的呼救沒有得到任何回應,那艘船在風暴中蹣跚掙扎著越離越遠。
縱橫再次開始划水,用腳蹬踢,試圖追上那艘船。然而,他的努力是如此的徒勞,任憑他如何使勁,船的輪廓都在不停地縮小,直至沒入黑暗,再也尋不到。
縱橫精疲力竭,但他依舊不想放棄。划水!划水……突然,他觸到了什麼東西。一塊厚厚的、油膩膩的東西,靜靜地隨著波浪起伏。他不知道那是什麼,可是,他能感覺到那東西的存在,他可以保住它。
抱緊它!它會把你帶到一個安詳寧靜的地方,把你帶到那萬籟俱寂的無邊黑暗……那永恆的安息。
天剛破曉,旭日的光芒穿透東方天際的裊裊薄霧,映照著大西洋。平靜的海面上,波光粼粼。小漁船船長的眼睛裡布滿了血絲,手上滿是拉扯繩索灼傷的焦痕。他坐在船尾的舷緣,靜靜地抽著煙,心滿意足地眺望著平靜的海面。
他朝露天駕駛區那邊瞄了一眼,他弟弟正把油門桿往前推進,加速趕路,而另一名船員在一兩米外的地方檢查著漁網。他們好像講到什麼好笑的事情,兩人竊笑不已。這樣很好。昨天晚上大家可是連笑都笑不出來。那場暴風雨究竟是從哪兒來的?氣象預報根本沒提到會有暴風雨。要是早點聽到消息,他就可以預先把船停在岸邊避風了。捕魚區在羅德島以南80英里的海域。他連夜趕路,想在天亮前趕到那裡。可是,他並沒有想到這趟路會讓他付出這麼大的代價,還得花一大筆修船錢。不過這年頭,有哪次修船是不花錢的?
更重要的是,他沒想到,這趟路差點兒害得他把命都送掉。昨天晚上,他在鬼門關前徘徊了好幾次,以為自己鐵定沒命了。
「你也累了,老哥!」他弟弟喊了他一聲,朝他笑了一下,「去睡一下吧!」
「是呀,你說得沒錯。」他一邊回答,一邊把煙頭往船外一丟,從舷緣溜下來,跳到甲板上,踩在漁網上,「是該睡一下了。」
有個弟弟可以幫你掌舵,感覺還真不錯。就算這個弟弟受過高等教育,講話文縐縐的,跟他這個滿嘴髒話的大老粗很不搭調也無妨。自家的船應該由自家人來掌舵,因為自家人才會隨時把眼睛放亮。不過,這個老弟也未免太瘋狂了!大學才念了一年,就想開創自己的事業;所謂的事業也就只有那麼一艘船,而且還是艘老船,一艘只在當年曾經風光過的老船。實在太瘋狂了!念那些書有個屁用,昨天晚上派得上用場嗎?昨天晚上,這個「事業」差一點就翻船倒閉了。
船身隨著波浪緩緩起伏,甲板上的海水四處流竄。船長閉上眼睛,把手浸泡在流動的水裡。海里的鹽分對拉扯繩索時手掌的灼傷是有幫助的。昨晚的暴風雨把船上用來固定的索具吹得七零八落,為了扯住那些繩索,手都灼焦了。
「你看!你看那邊!」他弟弟突然叫起來。老弟的眼睛果然很亮,這下顯然他也甭睡了。
「什麼東西?」他大聲吆喝著問。
「左艏方向!有個人在水裡!他好像抱著什麼東西!好像是一塊船身的破片、木板什麼的。」
船長接手抓住舵輪,將船身緩緩靠向海上漂流物的右側,然後將引擎熄火,以免船尾的波浪太大。那人的雙手一片慘白,像爪子一樣緊緊掐住破木板的邊緣,彷彿任何輕微的動作都會把他推落那片木板。然而,除了他的手,他全身鬆軟,了無生機——看起來就像一具溺斃的屍體,已經沒有氣息了。
「是個孩子!」他弟弟大叫。
「用繩子套住他!」船長對著他弟弟和那個船員大聲吆喝,「繩子從水面下繞過去,綁住他的腿。動作輕一點!把繩子慢慢繞到他的腰。輕輕拉。」
「他把木板抓得好緊,不肯放開。」
「你把手伸到木板下面去!把他的手指頭扳開!他大概死了,手硬掉了。」
「不對。他還活著……不過,我看他快沒氣了。他的嘴唇好像在動,可是我聽不到他的聲音。他的眼睛也在動,但我覺得他好像也看不見我們。」
「咦,他的手放開了!」
「把他抬上來。抓住他的肩膀,把他的身體翻過來。動作輕一點。一、二、三,翻!」
「老天!真的是個孩子!是個亞裔男孩!」那個船員驚叫一聲,「他還有呼吸!」
「快把他抬進艙里去!拿毯子裹上!」船長指揮著弟弟和船員,「我去呼叫海岸警備隊!讓他們派直升機和醫生來!」
莉迪亞剛走進辦公室,就看到哈頓迎面向他走了過來。他說道:「走吧!去頭兒辦公室。有活兒了。」
莉迪亞和哈頓都是隸屬於fbi紐約分部的探員。哈頓口中頭兒,便是fbi紐約辦公室的主管沃爾特·斯金納。這是一個頭髮半禿、戴著一副金絲眼鏡、神情嚴肅的中年人。莉迪亞和哈頓走進他的辦公室時,他正坐在辦公桌前低頭看著文件。
「頭兒,聽說有任務?」哈頓嬉皮笑臉地和斯金納打招呼。
和剛從匡蒂科國家學院畢業不久的莉迪亞相比,四十多歲的哈頓是不折不扣的老鳥,即使面對紐約地區的最高主管,也依舊是一副玩世不恭模樣。
斯金納合上手頭的文件,抬起頭來,說道:「今天早上,一艘漁船在羅德島以南80英裏海域救起了一個落水的亞裔男孩。海岸警備隊接到通知后,用直升機就近將他送到了新貝德福德。我需要你們去看一看,弄清他的身份和來歷。」
說話的同時,斯金納將手頭的文件划拉到了哈頓的面前。
哈頓拿起文件打開看了幾眼,問道:「你懷疑這個男孩和我們正在調查的偷渡集團有關?」
斯金納點頭:「根據線報,這個集團的偷渡船應該在昨晚到達紐約港。但直到現在,也沒有人發現這艘船的蹤跡。再加上昨晚海上曾經有過一場沒有任何預兆的暴風雨……」
「您是說,那艘船有可能在暴風雨中沉默了。而這個孩子就是倖存者?」莉迪亞問道。
「但願不是如此。」斯金納摘下眼鏡,揉著鼻樑說道,「根據我們的情報,那艘偷渡船上有將近兩百名偷渡客。如果真的發生了事故,那就成了轟動全球的大新聞了。莉迪亞……」
」是!」
「我記得你有二分之一的華裔血統,而且會講漢語、日語、韓語、越南語和泰語,對吧?」斯金納戴上眼鏡,問道。
「是的。」
「這個男孩從被救起后,一直不肯和任何人交流。你去試試看。」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