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3.第333章 瑟曦

  一夜比一夜冷。 

  房裡沒壁爐,沒火盆。唯一的窗戶既高又窄,她看不出也擠不過——寒氣卻能絲絲滲入。瑟曦撕碎了他們給的第一條袍子,要求換回自己的衣服,卻落得赤身裸體、瑟瑟發抖的下場。等他們拿來第二件,她迫不及待地套上,還接二連三道謝。 

  聲音也從窗戶飄進,這是太后了解外界的唯一途徑。給她送飯的修女什麼都不說。 

  她厭惡這種狀態。詹姆應該趕來救她了,但她無從得知他抵達與否。瑟曦只希望他別蠢到扔下大軍獨自返回。對付大聖堂周圍衣衫襤褸的窮人集會,每一把劍都不可或缺。 

  她問起孿生弟弟,看守她的人一字不答。她還問起洛拉斯爵士,百花騎士此前在攻佔龍石島城堡時受傷,奄奄一息。讓他去死吧,瑟曦心想,讓他快點死。這小子的死意味著御林鐵衛會有空缺,那是她得救的機會。但修女們對洛拉斯·提利爾如同對詹姆一樣守口如瓶。 

  科本大人是她最近唯一的訪客。除此之外她的世界只剩四個活物:她自己以及三名虔誠而不知變通的獄卒。烏尼亞修女骨架大得像男人,雙手生滿老繭,面容平凡陰沉;莫勒修女有頭僵硬的白髮,充滿惡意的小眼睛總在疑神疑鬼,皺巴巴的臉尖得像斧子;斯科婭修女腰粗身短,胸脯極其豐滿,渾身橄欖色皮膚下散發出快要壞掉的牛奶的酸味。她們給她送來食物和水,清理她的夜壺,每隔幾天把她的袍子拿去洗,在袍子送回之前,她都只能光著身子縮在薄毯下。有時斯科婭會給她念《七星聖經》或《祈禱之書》,但除此之外誰都不和她說話,不回答她的任何問題。 

  她憎恨蔑視這三個人,亦如她憎恨蔑視背叛她的人。 

  不忠的朋友,虛偽的僕從,詭稱愛她至死不渝的男人,甚至包括她的血親……全在她需要時棄她而去。懦夫奧斯尼·凱特布萊克被皮鞭嚇破了膽,把應該帶進墳墓的秘密全告訴了「大麻雀」,而他的哥哥們——瑟曦親手提拔的街頭混混——袖手旁觀。她的海軍上將奧雷恩·維水乘著她為他造的大帆船逃之夭夭。奧頓·瑪瑞魏斯逃回長桌廳,一併帶走了妻子坦妮婭——她可是太后在逆境中唯一忠誠的友伴。哈瑞斯·史威佛和派席爾國師對她不聞不問,還把王國拱手讓給那些密謀陷害她的人。發誓守護王族的御林鐵衛馬林·特蘭和柏洛斯·布勞恩不見蹤影。口口聲聲說愛她的堂弟藍賽爾,竟成了她的指控者之一。而她叔叔早在她想任命他為國王之手時就拒絕輔佐她。 

  還有詹姆…… 

  不,她不信,不信。詹姆一旦知道她遇難,會立刻回來。「立刻回來吧。」她在給他的信中寫道,「幫助我,拯救我,我比任何時候都更需要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立刻回來吧。」科本發誓會把這封信送到河間地弟弟的軍中。可科本始終沒回來。她覺得他可能死了,腦袋用槍插著、掛在城堡大門上;也可能被關在紅堡下的黑牢里受苦,根本沒送出信。太後上百次追問,但俘虜她的人什麼都不肯透露。她唯一確定的,就是詹姆沒把她救出去。 

  暫時沒有,她安慰自己,但是快了。「大麻雀」跟那群婊子在他面前會屁滾尿流。 

  她憎恨無助的感覺。 

  她發出威脅,卻只換來木然的臉和置若罔聞;她下達命令,但全是白費口舌;她呼籲聖母慈悲,試圖喚起母性的同情,但這三名乾癟的修女肯定在宣誓時就把母性拋棄了;她施展魅力,溫言細語,對所有侮辱都逆來順受,但她們不為所動;她還承諾利誘,提出寬恕、榮譽、黃金和朝中地位等等,然而承諾就和威脅一樣石沉大海。 

  她也祈禱。哦,她用力祈禱。既然他們要她做個虔誠的信徒,她就做足戲碼。她像街上的妓女一樣雙膝跪地,不顧凱岩城女兒的驕傲。她祈禱獲得解救,祈禱贏取自由,祈禱詹姆歸來。她大聲要求諸神證明她的清白,又輕聲祝願所有指控者立刻死於非命。她不斷祈禱,直到雙膝破皮流血,直到舌頭僵直發脹,難以呼吸。在這間牢房,瑟曦想起了孩提時代學過的所有禱詞,必要時還創造新禱詞。她向聖母和少女祈禱,向天父和戰士祈禱,向老嫗和鐵匠祈禱,甚至向陌客祈禱。任何神都可以。七神就像他們世間的信徒一樣,對她充耳不聞。瑟曦說完了能說的話,獻出自己的所有——除了眼淚。他們永遠不會得到我的眼淚,她對自己說。 

  她憎惡虛弱的感覺。 

  若諸神能賜予她詹姆,或那神氣活現的呆瓜勞勃的力量,她可以自己闖出去。噢,只需一把長劍和相應的技巧。她有一顆戰士的心,但無知又惡毒的諸神卻塞給她一具孱弱的女性身體。瑟曦試過抗爭,卻被修女們輕易制伏。她們人數太多,並且比看上去要強壯。這些醜陋的老女人,因為長年累月祈禱、擦洗以及拿棍子教訓侍僧而變得和樹根一樣強壯。 

  她們從不讓她休息。無論日夜,太后稍稍闔眼,就會有一名修女弄醒她,讓她坦白罪行。她被控淫蕩、通姦、叛國,甚至謀殺——奧斯尼·凱特布萊克供出在她授意下捂死了前任總主教。「我是來聽你坦白通姦和謀殺罪行的,」烏尼亞修女搖醒瑟曦時吼道。莫勒修女則告訴她有罪所以無法入睡。「純潔之人才能無憂無慮地安眠。懺悔罪行吧,你會像嬰兒一樣睡去。」 

  醒來,睡去,再醒來。每個夜晚都被老乞婆粗糙的手掌攪得支離破碎,每個夜晚都比前一夜更為寒冷殘酷。貓頭鷹時,狼時,夜鶯時,月升月落,暮去晨臨,時間像醉漢一樣跌跌撞撞走過。什麼時辰?哪一天?她在哪兒?是夢?是醒?得到的些許睡眠猶如剃刀,將僅存的理智寸寸割裂。日復一日,她覺得越來越遲鈍,筋疲力盡,渾身發燙,全然不知在這貝勒大聖堂七座高塔之一的塔頂房間關了多久。我會在這裡終老死去,她絕望地想。 

  瑟曦不允許這種事發生。她兒子需要她,王國需要她,無論冒多大風險,她也必須重獲自由。即使她的世界六尺見方,只有一把夜壺、一張粗糙不平的擱板床、一條扎人的棕羊毛薄毯——那毯子和她的希望一樣薄——她仍是泰溫公爵的繼承人,凱岩城的女兒。 

  失眠令瑟曦疲憊不堪,而每晚侵入塔頂房間的寒氣讓她瑟瑟發抖。她受到高燒和飢餓的輪番騷擾,最終明白自己必須懺悔。 

  那晚,當烏尼亞修女來搖醒她時,太后已跪在房裡等了。「我有罪,」瑟曦說,聲音含混不清,嘴唇皴裂帶血。「我犯下許多重罪。我現在知道了。我怎會糊塗那麼久?老嫗高舉金燈來到我面前,讓沐浴聖光的我看清了路。我想清潔自己,從而獲得赦免。求求您,好修女,求求您,帶我去見總主教,讓我懺悔諸多罪行。」 

  「我會轉告他,陛下。」烏尼亞修女道,「總主教大人會很欣慰。通過懺悔和真心改過,才能救贖我們不朽的靈魂。」 

  那一夜餘下的時間,她們沒再來打擾,她享受了久違的香甜安眠。貓頭鷹時、狼時和夜鶯時轉瞬即逝,不留痕迹。她還做了一個完整的美夢,夢中詹姆成了她丈夫,他們的孩子也安然無恙。 

  次日清晨,太後幾乎找回了自我。獄卒們來見她時,她把昨天的虔誠廢話重複了一遍,傾訴自己多麼堅定地要懺悔罪行,多麼希望得到完全寬恕。 

  「很高興聽您這麼說。」莫勒修女道。 

  「這將讓您的靈魂如釋重負。」斯科婭修女說,「懺悔后您就輕鬆了,陛下。」 

  陛下。簡簡單單兩個字讓她欣喜若狂。在她長長的監禁期,她的獄卒從未留意過基本的禮節。 

  「總主教大人等著您。」烏尼亞修女宣布。 

  瑟曦謙卑恭順地低下頭。「能允許我先沐浴么?我現在的樣子恐怕不宜參見。」 

  「總主教大人允許的話,您稍後可以梳洗。」烏尼亞修女說,「但您現在應當關心的是不朽靈魂的清潔,而非肉體的虛榮。」 

  三名修女帶她走下塔樓階梯,烏尼亞修女在前,莫勒修女和斯科婭修女在後,似乎生怕她逃跑。「很久沒人造訪我,」下樓時,瑟曦輕聲低語,「國王還好么?這只是母親擔心孩子。」 

  「陛下很健康,」斯科婭修女說,「且日夜有人細心保護。王后也一直伴其左右。」 

  我才是真正的王后!她吞下這句咆哮,微笑道:「這就好。托曼多愛她啊,我絕不相信對她那些可怕指控。」瑪格麗·提利爾擺脫了淫蕩、通姦和叛國指控?「已經審判過了?」 

  「快了,」斯科婭修女說,「但她哥哥——」 

  「安靜。」烏尼亞修女轉頭怒視斯科婭修女,「你太多嘴多舌了,愚蠢的老女人,這些事我們不該談論。」 

  斯科婭低頭。「請原諒我。」 

  於是她們默默走完餘下的路。 

  「大麻雀」在會客室中接見她。這是個簡樸的七邊形房間,每面石牆都刻有一張粗糙的七神臉孔,其表情和總主教一樣陰沉嚴峻。瑟曦進門時,他正坐在粗糙的木桌后書寫。瑟曦上次見到總主教乃是他逮捕囚禁她那日,前後對比,他毫無變化,仍是骨瘦如柴頭髮灰白,像沒吃飽似的一臉苦相。他臉龐瘦削,稜角分明,眼神充滿懷疑。他沒穿前任的華麗長袍,套了件未經染色的羊毛製成的松垮外衣,一直垂到腳踝。「陛下,」他問候,「聽說您想懺悔。」 

  瑟曦雙膝跪下。「是的,總主教大人。老嫗來到我夢中,高舉金燈——」 

  「毫無疑問。烏尼亞,你留下記錄陛下的供詞。斯科婭、莫勒,你們出去吧。」他雙手指尖相對,同樣的姿勢瑟曦看父親做過上千次。 

  烏尼亞修女在她身後坐下,展開一張羊皮紙,用學士墨汁蘸了鵝毛筆。瑟曦突然感到驚恐。「我懺悔之後,是否可以——」 

  「對陛下的處置將視陛下的罪行而定。」 

  此人是不可動搖的,她再次意識到。她定了定神。「那麼願聖母慈悲。我懺悔,我在婚外出軌。」 

  「跟誰?」總主教緊盯著她。 

  瑟曦聽到身後烏尼亞的書寫聲,鵝毛筆輕柔地沙沙響。「我堂弟藍賽爾·蘭尼斯特,以及奧斯尼·凱特布萊克。」這兩人都已坦白與她上過床,否認是徒勞的。「包括後者的哥哥。兩個哥哥。」她無從知曉奧斯佛利和奧斯蒙說了什麼,既然要懺悔,多交代點比較保險。「我並非為罪行開脫,總主教大人,但我那時委實孤單害怕。諸神帶走了我的摯愛和保護者、勞勃國王,留下我孤身一人,被居心叵測的陰謀家、虛偽的朋友和企圖謀害我孩子的叛徒包圍。我不知該信任誰,所以……所以我用僅有的方法將凱特布萊克兄弟留在身邊。」 

  「用女性部位?」 

  「用我的肉體。」她用一隻顫抖的手捂住臉。放下時,雙眼已噙滿熱淚。「是的,願少女寬恕我。可那都是為了我的孩子、為了王國,那沒帶給我絲毫快樂。凱特布萊克兄弟……他們冷酷、殘忍,對我很粗暴,但我有什麼選擇呢?托曼需要我信得過的人來保護。」 

  「國王陛下由御林鐵衛保護。」 

  「他哥哥喬佛里在自己的婚宴上被謀殺時御林鐵衛毫無作為。我親眼看著一個兒子死於非命,怎能忍受再失去另一個?我有罪,我犯下諸多淫亂,但我都是為了托曼。寬恕我吧,總主教大人,若能保護我的孩子,我可以為君臨里任何一個男人分開雙腿。」 

  「寬恕只能來自諸神。您為什麼要和您堂弟——亦為您夫君的侍從——藍賽爾爵士發生關係?您拉他上床也是為了贏得他的忠誠?」 

  「藍賽爾。」瑟曦猶豫了一下。小心,她告訴自己,藍賽爾可能全招了。「藍賽爾愛我。他是個半大孩子,但對我和我孩子的忠心毋庸置疑。」 

  「可你還是引誘了他。」 

  「我很孤獨。」她哽咽著,「我失去了丈夫、兒子和父親。我是攝政王太后,但太后也是女人,意志薄弱,容易誘惑……總主教大人想必能體察,即便最聖潔的修女也可能犯錯。藍賽爾給我慰藉,他溫柔善良,而我需要依靠。我明白,這是個錯誤,但我無人可……女人需要被愛,需要男人在她身邊,她……她……」她失聲痛哭。 

  總主教無動於衷。他坐在原地,用冷酷的雙眼盯著她,看她哭泣,猶如聖堂中的七神石雕。許久之後,她的淚終於流干,雙眼哭得充血紅腫,她覺得自己快暈了。 

  可「大麻雀」不肯善罷甘休。「這些只是普通罪行。」他說,「寡婦不能守貞是常事,而女人內心都很放蕩,一有機會便會耍弄心機和美貌去驅使男人。只要你在勞勃國王陛下在世時沒出軌,就算不得叛國。」 

  「我從未,」她顫抖著低語,「我從未。我發誓。」 

  他不置可否。「針對陛下的其他指控,遠比單純的淫蕩嚴重。您承認奧斯尼·凱特布萊克爵士是您情人,而奧斯尼聲稱受您指使扼死了我的前任,他還堅稱自己對瑪格麗王后及其表親們做了偽證,編造淫蕩、通姦和叛國指控——同樣,也是出於您的命令。」 

  「不,」瑟曦說,「不對,我愛瑪格麗勝過親女兒。至於其他……我承認,我抱怨過前任總主教。他是提利昂的人,懦弱又腐化,乃是神聖教會的污點,對此總主教大人應當和我一樣清楚。奧斯尼可能覺得殺他能取悅我,從這個角度看,我有連帶責任……但謀殺罪?不可能,我絕對是無辜的。帶我去聖堂,我會在公正的天父面前鄭重發誓。」 

  「到時候你會的。」總主教說,「您還被指控策劃謀害夫君,亦則我們敬愛的已故國王勞勃一世。」 

  藍賽爾說的,瑟曦心想。「勞勃死在野豬的獠牙下,難道我是易形者嗎?還是狼靈?他們是不是還指控我殺害我可愛的長子喬佛里?」 

  「不,只針對您丈夫。您否認這條?」 

  「我否認。堅決否認。在諸神和世人面前,我否認。」 

  他點點頭。「最後,也是最惡劣的,有人說您的孩子並非您與勞勃國王所生,而是通姦亂倫的孽種。」 

  「史坦尼斯的無恥讕言,」瑟曦立刻回答,「無恥,無恥,太無恥。史坦尼斯妄圖篡奪鐵王座,為除掉哥哥的孩子們編造謊言。那封骯髒的信……根本是一派胡言。我堅決否認。」 

  總主教雙手撐桌站起來。「很好。史坦尼斯大人背離七神真理,轉而崇拜紅色魔鬼,七大王國不接受他的異端。」 

  這差不多讓她安了心。瑟曦點點頭。 

  「即便如此,」主教大人續道,「這些可怕的指控也不能置之不理,王國必須知道真相。若陛下所言非虛,一場審判無疑能還您清白。」 

  還要審判?「我已經懺悔——」 

  「——為某些罪行,是的,但其餘您都否認了。審判會辨明真相。我會請求七神寬恕您所懺悔的罪行,並祈禱其他指控都是誣告。」 

  瑟曦緩緩起身。「謹遵總主教大人的英明見解。」她說,「但看在聖母慈悲的分上,能否稍作通融?我……我很久沒見到我兒子了,請您……」 

  老人的眼睛像兩片燧石。「您凈化掉所有劣跡以前,不宜接近國王。但您已邁出回歸正途的第一步,有鑒於此,我允許您接見其他人。每天一位。」 

  太后又哭了,這次的淚水是真的。「您太好心了。謝謝您。」 

  「聖母慈悲,您應當感謝她。」 

  莫勒和斯科婭等著送她回塔樓房間,烏尼亞隨後緊跟。「我們一直在為陛下祈禱。」莫勒修女邊爬樓梯邊說。「是的,」斯科婭修女附和,「您必定如釋重負,有如婚禮清晨的新娘那麼潔凈清白。」 

  婚禮清晨我在和詹姆做愛,太后想起。「的確,」她說,「我如獲新生,好似終於割掉了膿瘡,久病初愈。我快飛起來了。」她想象一肘猛擊在斯科婭修女臉上,令其滾下螺旋梯有多甜美。若諸神保佑,這老蕩婦會撞上烏尼亞修女,把她也帶下去。 

  「再次看到您的微笑真好。」斯科婭說。 

  「總主教大人允許我見客?」 

  「是的,」烏尼亞修女道,「陛下想見誰,我們去送信。」 

  詹姆,我要見詹姆。但如果她的孿生弟弟返回了,怎可能不來見她?看來在弄清貝勒大聖堂外的局勢前,最好先靜候詹姆。「我叔叔,」她說,「凱馮·蘭尼斯特爵士。他在城裡么?」 

  「他在。」烏尼亞修女回答,「攝政王已住進紅堡。我們立刻通知他。」 

  「謝謝。」瑟曦滿腹思量。攝政王,是嗎?動作好快。 

  謙卑悔悟之心遠不止能凈化靈魂。當晚,太后就搬到了兩層樓下較大的房間,房間窗戶能看到外面,床上還有暖和柔軟的毯子。晚餐也不再是陳麵包和燕麥粥,而包括一隻烤雞、一碗撒上碎核桃的新鮮蔬菜,以及黃油泡蘿蔔泥。當晚,是她被擒后第一次吃飽了睡覺,並無人打擾地一睡到天明。 

  叔叔和曙光一同到來。 

  房門打開時,瑟曦還在早餐,凱馮·蘭尼斯特爵士踏步而入。「你們下去。」他吩咐她的獄卒們。於是烏尼亞修女帶斯科婭和莫勒一同出去,關上門。太後站起來。 

  凱馮爵士比上次見面蒼老了些。他身材高大,肩寬腰圓,沿厚實的下巴蓄了修剪整齊的金色鬍鬚,但金色短髮已在額上掉光。他披著厚實的深紅羊毛披風,用黃金獅頭別針別在一邊肩膀。 

  「感謝你過來。」太后道。 

  叔叔眉頭緊鎖。「你最好坐下。有些事我必須告訴你——」 

  她不想坐。「你還生我的氣,我聽出來了。原諒我吧,叔叔,往你臉上潑酒是我不對,但——」 

  「你以為我在乎一杯酒?藍賽爾是我兒子,瑟曦,他是你堂弟。如果我生氣,也是為這個。你本該照顧他,教導他,給他找個好姑娘成家立業。可你——」 

  「我知道。我知道。」藍賽爾對我的慾望遠勝我對他的。我敢打賭,他現在還是。「我那時孤單脆弱。求您,噢,叔叔,求求您。看到您的臉真好,如此甜美的臉。我做過許多壞事,我知道,但您不能恨我。」她抱住他,親吻他臉頰。「原諒我。原諒我。」 

  凱馮爵士任由瑟曦抱了一小會兒,才抬起手臂回應。他的擁抱短暫生硬。「夠了,」他的聲音仍然平靜冷淡,「我原諒你。現在坐下。我有些壞消息,瑟曦。」 

  他的話嚇到了她。「托曼出事了?天啊,天啊,我那麼擔心兒子,卻沒有誰肯告訴我一星半點。拜託,托曼還安然無恙吧?」 

  「陛下很好。他時常問起你。」凱馮爵士雙手搭在瑟曦肩上,推開一臂的距離。 

  「那麼是詹姆?是詹姆么?」 

  「不。詹姆還在河間地,某處。」 

  「某處?」瑟曦不喜歡這答案。 

  「他拿下鴉樹城,招安了布萊伍德,」叔叔續道,「卻在回奔流城途中莫名失蹤。據說跟一個女人跑了。」 

  「女人?」瑟曦不可思議地盯著他,「什麼女人?為什麼?他們去哪兒?」 

  「不知道,沒有進一步消息。那可能是暮之星的女兒,布蕾妮小姐。」 

  她。太后想起塔斯之女。膀大腰圓的丑貨,穿著男人的盔甲四處招搖。詹姆才不會為那種怪物拋棄我。烏鴉肯定沒找到他,否則他早來了。 

  「我們接到了傭兵在南境各處登陸的報告。」凱馮爵士繼續講述,「塔斯,石階列島,風怒角……真不知史坦尼斯從哪兒弄錢雇的。我無力應付,在都城這邊我沒武力;梅斯·提利爾有兵,但他拒絕協助,除非先解決他女兒的問題。」 

  劊子手可以迅速解決瑪格麗。瑟曦毫不關心史坦尼斯和他的傭兵。異鬼把他和提利爾一起抓走吧,他們互相殘殺,王國欣欣向榮。「求您,叔叔,帶我走。」 

  「怎麼帶走?蠻幹嗎?」凱馮爵士走到窗邊,皺眉盯著外頭,「把聖地變成屠宰場?況且我無兵可調,精兵強將都跟你弟弟去奔流城了,來不及組建新軍。」他轉身面對她。「我和總主教大人談過。在你贖罪前,他不會放你。」 

  「我已經懺悔了。」 

  「我說的是贖罪。在城中,遊行——」 

  「不。」她知道叔叔要說什麼。她不想聽。「絕不。下次你直接拒絕他。我是太后,不是碼頭邊的妓女。」 

  「你不會受傷害。沒人能碰——」 

  「不,」她更堅決地拒絕,「我寧願去死。」 

  凱馮爵士不為所動。「你想死的話,很快就能如願。總主教大人決定指控你弒君、弒神、亂倫和叛國。」 

  「弒神?」她差點笑出來,「我何時殺過神?」 

  「總主教是七神在世間的代言人,謀害他就是謀害神。」叔叔在她抗議前舉起手,「多說無益,留到審判時發表意見吧。」他環視房間,臉上表情大有深意。 

  隔牆有耳。即便此時此刻,她也無法暢所欲言。她深吸一口氣。「誰來審我?」 

  「教會。」叔叔說,「除非你要求比武審判,那樣得由一名御林鐵衛的騎士代你出戰。無論如何,你的統治已經結束,我會在托曼成年前擔任攝政王。我已任命梅斯·提利爾為國王之手,派席爾大學士和哈瑞斯·史威佛爵士繼續留在御前會議,派克斯特·雷德溫接任海軍上將,藍道·塔利為裁判法官。」 

  兩個提利爾的重臣。他把政府交給了她的敵人,交給了瑪格麗王后的親戚朋友。「瑪格麗也受到指控,她和她那些小表親們。為何麻雀們放過她,不放過我?」 

  「因為藍道·塔利帶兵逼迫。事變后他立刻回師,在眾諸侯中頭一個趕到君臨。提利爾家那些女孩仍會被指控,但總主教大人承認她們情節較輕。所有被指為王后情人的人都否認了控罪,甚或已撤回證詞,除開你那殘廢歌手——而他看來瘋了一半。有鑒於此,總主教把那些女孩交給塔利看管,塔利伯爵則鄭重宣誓會帶她們回來接受審判。」 

  「那些證人呢?」太后問,「誰看管他們?」 

  「奧斯尼·凱特布萊克和『藍詩人』還在這兒,在聖堂下面。雷德溫家的雙胞胎被無罪開釋。『豎琴手』哈米西死了。剩下的關在紅堡地牢,由你的科本看管。」 

  科本,瑟曦心想,還好,她還剩下一根稻草。科本大人看管他們,科本大人會創造奇迹。以及恐怖,他是恐怖大師。 

  「還有別的消息,更糟的消息。你不坐?」 

  「坐?」瑟曦搖搖頭。能有什麼更糟的?她被控叛國,小王后及其表親們卻像小鳥一樣飛了。「說吧。什麼事?」 

  「是彌賽菈。我們收到多恩傳來的噩耗。」 

  「提利昂。」瑟曦立刻道。提利昂把她小女兒賣到多恩,瑟曦派巴隆·史文爵士去接她回家。多恩人都是毒蛇,馬泰爾家族又最為狠毒。紅毒蛇甚至代表小惡魔出戰,而且差一點成功,差一點就能洗脫侏儒謀殺喬佛里的罪。「肯定是他。他一直躲在多恩,現在抓了我女兒。」 

  凱馮爵士第二次朝她皺眉。「彌賽菈遭到名為傑洛·戴恩的多恩騎士襲擊。性命無憂,但受了傷。他砍傷她的臉,她……抱歉……她失去了一隻耳朵。」 

  「一隻耳朵。」瑟曦驚恐地瞪著他。她只是個孩子,我寶貝的小公主。她那麼漂亮。「他割下她耳朵。道朗親王和他的多恩騎士們呢?他們在哪兒?連個小女孩兒都保護不了?亞歷斯·奧克赫特呢?」 

  「他以身殉職,據說戴恩砍倒了他。」 

  拂曉神劍就是戴恩家的,太后想起來,但他早死了,這個傑洛爵士是何方神聖,為何要傷她女兒?她實在想不通,除非……「提利昂在黑水河之戰中失去了半個鼻子。砍傷她的臉,割她耳朵……一定是小惡魔卑鄙的手指在幕後操縱。」 

  「道朗親王半個字都沒提及你弟弟,巴隆·史文信中也說彌賽菈將一切歸咎於這個外號暗黑之星的傑洛·戴恩。」 

  她報以苦笑。「不論叫什麼,反正他是我弟弟的爪牙。提利昂在多恩有很多朋友,這件事從頭到尾都出於小惡魔的惡毒策劃。當初是提利昂為彌賽菈和崔斯丹王子訂婚,我終於明白緣由了。」 

  「每個陰謀你都推給提利昂。」 

  「他就是活在陰謀中的怪胎。他殺了喬佛里,殺了父親,你以為他會到此為止?從前我害怕小惡魔潛伏在君臨,策劃傷害托曼,不料他先去了多恩,先對付彌賽菈。」瑟曦在房間里走來走去,「我必須在托曼身邊保護他,御林鐵衛就跟胸甲上的乳頭一樣沒用。」她停在叔叔面前。「你說亞歷斯爵士死了。」 

  「被暗黑之星所殺,沒錯。」 

  「死了,他死了,你確定?」 

  「信中是這麼說的。」 

  「御林鐵衛有了一個空缺,必須馬上填補,以保護托曼。」 

  「塔利伯爵列出了一長串優秀騎士,給你弟弟過目,但詹姆……」 

  「國王可以直接授予白袍。托曼是個好孩子,告訴他名字,他會任命的。」 

  「你要的騎士叫什麼名字?」 

  她沒想好答案。我的戰士需要一個新名字,一張新臉孔。「科本知道,這件事請相信他。你我之間素有分歧,叔叔,但為了共同的血脈、為了你對我父親的愛、為了托曼的將來、為了他那可憐的殘廢的姐姐,請按我說的去做。」 

  「以我的名義會見科本大人,給他一件白袍,並告訴他:時機成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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