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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1.第321章 國王的戰利品

  借著破曉的晨光,國王的軍隊離開深林堡,猶如一條爬出巢穴的鋼鐵長蛇,從原木柵欄后蜿蜒而出。 

  南方騎士披上鎖甲板甲,甲上布滿戰鬥留下的坑窪和凹痕,但迎著朝陽依然閃閃發光。冬日森林裡,反覆漂染、縫補的褪色旗幟和外套交織成五顏六色的溪流——天藍和橙色,紅色與綠色,紫色、藍色還有金黃色,與光禿禿的褐色樹榦、灰綠色松樹、哨兵樹以及散亂的臟雪形成鮮明對比。 

  騎士們各有侍從、僕人和親兵。隨後是武器師傅、廚子和馬夫,然後是整隊整隊長矛兵、斧手和弓箭手,其中既有身經百戰、兩鬢斑白的老兵,也有初上戰場、仍顯稚嫩的新手。山地氏族民走在南方人前面,他們的首領和氏族勇士騎著毛髮蓬亂的矮種馬,體毛濃密的戰士們穿著毛皮、熟皮革和老舊鎖甲,跟著一路小跑。有些人把臉塗得棕綠相間,身上還綁了許多樹枝,作為偽裝。 

  主隊後方是輜重隊:騾子、馬、公牛,一長串貨車和推車載著食物、草料、帳篷及其他補給。最後是後衛——大批穿板甲鎖甲的騎士,另有一大隊騎兵呈扇形悄然展開,以防敵人從后偷襲。 

  阿莎·葛雷喬伊被囚禁在輜重隊里一輛裝有兩個鐵箍大輪子的封閉行李車中,手腳都戴上鐐銬,由鼾聲震天的「母熊」日夜看守。史坦尼斯國王陛下不給戰利品任何可乘之機。他打算把她帶到臨冬城,戴上鐐銬向北方諸侯展示:海怪之女被他打敗俘虜了,這足以證明他的實力。 

  喇叭聲指引隊伍行進,如林的長矛尖在旭日映照下閃閃發亮,草葉邊緣的晨露折射著陽光。深林堡到臨冬城只有一百里格的森林,烏鴉飛上三百里就到。「十五天。」騎士們互相轉告。 

  「勞勃十天能到。」阿莎聽見費爾大人吹噓。他爺爺在盛夏廳死於勞勃之手,不知為何仇人在孫子眼中反倒成了神。「勞勃半月前就進臨冬城了,他會站在城垛邊對波頓嗤之以鼻。」 

  「最好別在史坦尼斯面前提這個。」朱斯丁·馬賽勸他,「不然他也會要我們日夜兼程。」 

  國王始終活在兄長的陰影下,阿莎心想。 

  她的一邊腳踝只要放上重心就會劇痛,肯定是哪裡骨折了。腳踝在深林堡就消了腫,但還痛,如果只是扭傷,現在早該痊癒。此外,她每動彈一下,鐵鐐就嘩嘩作響。鐐銬不僅磨破了她的手腳,也磨損著她的驕傲。這是屈服的代價。 

  「彎彎膝蓋死不了人,」父親教導她,「屈膝尚能提刀再起,寧折不彎蹬腿挺屍。」巴隆·葛雷喬伊第一次叛亂失敗后,親身證明了這條真理。他先向雄鹿和冰原狼屈膝,卻在勞勃·拜拉席恩和艾德·史塔剋死后捲土重來。 

  所以這次在深林堡,海怪之女被綁著、一瘸一拐地跪在國王面前時(所幸未被強姦),也如法炮製。「我投降,陛下,我任您處置。只求您饒恕我的手下。」科爾、特里斯及其他在狼林活下來的人是她當時關心的。只有九個。九個殘兵敗將,傷得最重的科洛姆自嘲道。 

  史坦尼斯饒了他們的性命,然而阿莎覺得國王心中並無真正的慈悲。毫無疑問,他很果斷,也不缺乏勇氣,只是人們說他……算了,就算他遵循律法到毫無變通餘地的嚴苛地步,鐵群島長大的阿莎·葛雷喬伊也能忍受。可她不喜歡這個國王,那雙深邃的藍眼總閃爍著猜忌,冰冷的怒火一觸即發。他毫不在意她的性命,只把她當人質和戰利品,用於向北境展示他擊潰鐵民的戰績。 

  他也很蠢。若她對北方佬的了解沒錯,制服女人不會讓他們敬畏,用她做人質更是一文不值。現下她叔叔鴉眼統治著鐵群島,而他不關心她死活。或許攸倫指給她的偏癱丈夫會覺得這是個損失,但艾里·艾枚克沒那麼多錢來贖她。 

  她沒法跟史坦尼斯·拜拉席恩解釋這些,她身為女人這件事似乎已足以令他嫌惡。她知道,青綠之地的男人習慣女人穿戴絲綢,溫柔可人,而非披堅執銳,手執飛斧。但在深林堡的短暫接觸,使她明白就算穿著裙服,史坦尼斯依然不會對她產生興趣。即便和羅貝特·葛洛佛虔誠的妻子希貝娜夫人在一起時,他儘管表現得客氣有禮,但仍頗感不適。對這個南方國王來說,女人似乎是另一個物種,與巨人、古靈精怪和森林之子一樣莫測高深。連母熊都能讓他磨牙。 

  史坦尼斯只聽一個女人的話,不過他把她留在了長城。「我寧願她在,」統領輜重隊的金髮騎士朱斯丁·馬賽爵士坦言,「梅麗珊卓女士上次缺席是黑水河之戰,結果藍禮大人的影子從天而降,一半軍隊被河水吞沒。」 

  「上次?」阿莎說,「難道這女巫來深林堡了?我可沒見到她。」 

  「那算不上戰鬥。」朱斯丁爵士笑道,「你們鐵民英勇善戰,夫人,但力量懸殊,況且我們還佔了突襲的便宜。這回臨冬城事先有所準備,盧斯·波頓的人也和我們不相上下。」 

  或許更多。阿莎想。 

  俘虜也有耳朵,史坦尼斯國王和他手下的軍官在深林堡爭論進軍與否,她都聽到了。以朱斯丁爵士為首的許多自南方追隨史坦尼斯而來的騎士、領主打一開始就反對進軍,但狼仔們堅持要打,他們不能容忍盧斯·波頓佔據臨冬城,還要從波頓私生子的魔爪中救出奈德的女兒。莫甘·里德爾、布蘭登·諾瑞、大酒桶渥爾、菲林特氏族的人,甚至母熊都這樣說。「深林堡到臨冬城只有一百里格,」蓋伯特·葛洛佛的長廳里吵得最激烈的那個晚上,阿托斯·菲林特宣稱,「烏鴉飛上三百里就到。」 

  「一場長征。」名叫科里斯·彭尼的騎士說。 

  「沒有多長。」高迪爵士堅持,這位高大的騎士人稱巨人殺手,「我們已走了這麼遠,光之王會為我們指明前路。」 

  「到了臨冬城下又如何?」朱斯丁·馬賽反問,「兩道高牆夾著護城河,內牆足有一百尺高。波頓決不會出城野戰,我們的補給又不夠圍城。」 

  「你別忘了,阿爾夫·卡史塔克會加入我軍,」海伍德·費爾道,「還有莫爾斯·安柏。我軍的北方人人數可與波頓大人抗衡。城北森林茂密,可搭建攻城塔,建造撞錘……」 

  然後成千地去送死,阿莎心想。 

  「不如在此過冬。」比茲伯利伯爵建議。 

  「在此過冬?」大酒桶高聲反對,「你以為蓋伯特·葛洛佛存了多少糧草?」 

  滿臉傷疤、外套上綉著骷髏飛蛾的里查德·霍普爵士轉向史坦尼斯:「陛下,您的兄長會——」 

  國王打斷他。「我們都知道我兄長會怎麼做。勞勃會單槍匹馬衝到臨冬城下,威風凜凜地一錘砸碎大門,然後拳打盧斯·波頓,腳踹他的野種。」史坦尼斯站起來,「我不是勞勃,但我會出兵解放臨冬城……不成功便成仁。」 

  上面的人心存疑慮,下面的兵卻似乎對國王充滿信心。史坦尼斯曾在長城腳下擊潰曼斯·雷德的野人大軍,又在深林堡肅清了阿莎的鐵民。他是勞勃的二弟,著名的仙女島海戰的勝利者,在勞勃起義時堅守風息堡,他還持有英雄之紅劍——魔法加持的光明使者——其火焰能點亮黑夜。 

  「敵人外強中乾。」行軍第一天,朱斯丁爵士向阿莎保證,「人們對盧斯·波頓敬畏有餘,愛戴不足,至於他的佛雷盟友……北境從未遺忘紅色婚禮,此刻聚集在臨冬城的諸侯個個都在婚禮上失去了親人。史坦尼斯全力對付波頓就好,其他北方佬自會倒戈易幟。」 

  你想得倒美,阿莎想,國王首先得對付得了波頓。傻瓜才支持輸家。 

  行軍第一天,朱斯丁爵士到她車裡來了六次,送來吃喝及行軍途中的消息。他很愛笑,講不完的笑話,身材高大,體格健壯,有粉色的臉頰和藍色的雙眼,以及一頭被風吹亂的白金色頭髮。他是位體貼的獄卒,時刻關心俘虜是否舒適。 

  「他想上你。」在他第三次拜訪后,母熊說。 

  母熊的真名是莫爾蒙家族的亞莉珊,但她像習慣穿鎖甲一樣習慣了外號。這位熊島繼承人矮小敦實,肌肉虯結,有粗壯的大腿、豐滿的胸脯和長滿老繭的大手。她睡覺時,毛皮下還穿著鎖甲,鎖甲下是熟皮甲,最後才是一件為保暖翻了面的舊羊皮衣。層層包裹下的她看起來像個圓球。但她極度兇狠。阿莎·葛雷喬伊很難想象自己和母熊差不多年紀。 

  「他想要我的領地。」阿莎回應,「他想要鐵群島。」對方善舉的含義她心知肚明,其他求婚者也曾這樣做。馬賽家祖傳的要塞遠在南方,且已被剝奪,他必須爭取一樁有利可圖的婚姻,否則只能做國王的隨從騎士。阿莎聽很多人說,史坦尼斯回絕了朱斯丁爵士娶野人公主的請求。他把主意打到她身上是順理成章的。他肯定做著將她推上派克島的海石之位,然後身為她的夫主,通過她統治鐵群島的美夢。當然,這需要擺脫她現在的夫主……以及把她指給那傢伙的叔叔。他沒機會,阿莎估量,鴉眼能把朱斯丁爵士當早餐吃,嗝都不打一個。 

  沒關係。無論她嫁給誰,都不可能繼承父親的領地。鐵民不是寬容的民族,而阿莎短短時日里已失敗兩次:一次在選王會輸給攸倫叔叔,旋即又在深林堡被史坦尼斯打敗。這足以證明她不適合統治。嫁給朱斯丁·馬賽或史坦尼斯·拜拉席恩手下的其他諸侯,對她更是有損無益。海怪之女也不過是個女人,船長和頭領們會這麼說,瞧她如何為青綠之地的軟弱領主張開大腿! 

  不過,朱斯丁爵士想用食物、酒水和言辭來獻殷勤,她不打算拒絕。相比沉默寡言的母熊,他是個好伴兒,她可不想孤獨地待在五千敵人中間。特里斯·波特利、少女科爾、科洛姆、羅袞等與她出生入死的夥伴目前被關在深林堡蓋伯特·葛洛佛的地牢里。 

  根據希貝娜夫人提供的嚮導們估計,軍隊第一天行了大概二十二里。這些嚮導是效忠深林堡的獵人和追蹤者,以森林、樹木、樹枝和樹榦作氏族名。第二天行了二十四里,前鋒部隊已走出葛洛佛家的領地,進入茂密的狼林。「拉赫洛,賜予我們穿越黑暗的光芒。」當晚,信徒們聚集在國王大帳前,對著熊熊烈火祈禱。這些都是南方騎士和士兵,阿莎以為是國王的人,但來自風暴之地和王領的其他人稱他們為後黨……他們追隨黑城堡中的紅王后,而非被史坦尼斯·拜拉席恩留在東海望的妻子。「噢,光之王,我們懇求您,用您的火眼金睛,為我們帶來安全和溫暖,」他們對著火焰唱誦,「只因長夜漫漫,處處險惡。」 

  大個子騎士高迪·法林爵士引領大家。巨人殺手高迪,名不副實。法林胸膛寬闊,板甲下肌肉壯實。但在阿莎看來,他自大虛榮,渴望榮譽卻不聽勸告,好聽讚揚而看不起平民、狼仔和女人。反正,他像極了他的國王。 

  「給我匹馬吧。」朱斯丁爵士帶著半塊火腿騎到車廂旁,阿莎乘勢請求,「這些鐐銬快把我銬瘋了。我不會跑的,我保證。」 

  「能給的話我一定給,好夫人。但您是國王的俘虜,不是我的。」 

  「你的國王不聽女人的話。」 

  母熊吼著反駁:「看看你弟弟在臨冬城的所作所為,誰還敢信鐵民的話?」 

  「我不是席恩。」阿莎強調……但她依然沒能擺脫鐐銬。 

  朱斯丁爵士沿隊列飛馳而去,阿莎想起最後一次見到母親的情境。哈爾洛島的十塔城。母親屋內點了一根蠟燭,雕花大床在落滿灰塵的華蓋下顯得如此空蕩。亞拉妮絲夫人坐在窗邊,遙望大海彼方。「你有沒有把我的小寶貝兒帶回來啊?」她嘴唇顫抖。「席恩來不了。」阿莎低頭看著由於兩個兒子的死而崩潰的母親,看著這個給她生命的女人。而她的第三個兒子…… 

  隨信均奉上王子的一部分。 

  若戰鬥在臨冬城打響,無論鹿死誰手,弟弟都沒法活命。變色龍席恩。連母熊都想把他腦袋插在槍上。 

  「你有兄弟么?」阿莎·葛雷喬伊問了看守一句。 

  「我有姐妹,」亞莉珊·莫爾蒙一如既往地粗聲答道,「我娘生了五胎,都是女孩。萊安娜留守熊島,萊拉、喬蕊兒和母親在一起,黛西被謀害了。」 

  「在紅色婚禮上。」 

  「是的。」亞莉珊盯著阿莎看了一會兒,「我有個兒子,兩歲大。女兒九歲了。」 

  「你生育好早。」 

  「早是早,但總比晚了好。」 

  她在諷刺我,阿莎想,隨便吧。「你結婚了。」 

  「才沒有,我孩子的爹是頭熊。」亞莉珊笑了。她牙齒參差不齊,笑起來卻別有風韻。「莫爾蒙家的女人都是易形者。我們變成熊,去森林裡交配。大家都知道。」 

  阿莎也笑了。「莫爾蒙家的女人都是戰士。」 

  對方笑容消退。「這多虧了你們,熊島上每個孩子都得警惕海怪浮起。」 

  古道。阿莎別過頭,鎖鏈輕響。行軍第三天,周圍樹木愈發茂密,車行大路慢慢變成獵物小徑,很快較大的貨車就無法通過了。熟悉的地標依次出現——一座從特定角度看有些像狼頭的石山,一座半凍的瀑布,一座天然的石拱橋,上面垂下灰綠苔蘚。這些地標阿莎都記得,她走過這條路,騎馬到臨冬城勸說弟弟席恩放棄戰利品,與她一起安全地回深林堡。那次我也失敗了。 

  那天走了十四里,眾人頗為滿足。 

  暮色降臨時,車夫將車拉到樹下。他幫馬匹卸鞍,朱斯丁爵士驅馬過來,鬆開阿莎腳上的鐐銬。然後他和母熊一起押她穿過營地,去國王的大帳。她雖為俘虜,畢竟是派克島的葛雷喬伊,史坦尼斯·拜拉席恩和他的隊長、軍官們晚宴時,還是樂意打賞她殘羹冷炙的。 

  國王的大帳差不多有深林堡的長廳大小,但完全談不上舒適。漿硬的黃帆布褪色嚴重,濺滿泥水,還長著點點霉斑。大帳中央的柱子上飄揚著金色王旗,雄鹿頭裹在烈焰紅心之中。隨史坦尼斯北上的南方領主們圍住大帳的三個方向駐紮,只在大帳前方,夜火熊熊燃燒,翻卷的火舌直衝黑暗的天際。 

  阿莎在看守的陪同下蹣跚著走來時,正有十幾個人在為夜火劈柴。后黨人士。他們信仰的紅神拉赫洛是個貪婪霸道的神。她自己的神——鐵群島的淹神——在他們眼裡是惡魔,而她若不改信光之王,必永墮黑暗,無法翻身。他們很樂意像燒木頭樹枝一樣燒我。狼林之戰後,有人當著她的面如此建議。史坦尼斯拒絕了。 

  國王站在大帳外,凝視夜火。他看到了什麼?勝利?末日?那位貪婪的紅神的面孔?他雙眼深陷,剪得很短的鬍鬚猶如一圈陰影,覆在凹陷的雙頰和瘦削的下頜上。然而他目光中有鋼鐵般的決絕,讓阿莎知道這個男人永遠、永遠不會回頭。 

  她單膝跪在他面前。「陛下啊。」陛下啊,我在您面前是否足夠謙卑?我是否做到了灰心喪氣、卑躬屈膝、服服帖帖?「我懇請您,解開我雙手的鎖鏈,讓我騎馬吧。我決不會逃跑。」 

  史坦尼斯像看一隻想撲到他腿上的狗一樣看著她。「這是你應得的。」 

  「的確是。但現在我願奉獻我的手下、我的船隻和我的智慧。」 

  「你的船要麼被我俘獲,要麼被我燒掉。你的手下……還剩幾個?十個?十二個?」 

  九個。還能作戰的則只剩六個。「裂顎達格摩盤踞托倫方城,他是一員悍將,對葛雷喬伊家絕對忠誠。我能將那座城堡及其中的部隊獻給您。」她想加上「也許」,但在國王面前含糊其辭只能起反效果。 

  「托倫方城還不如我腳下的泥巴。我要臨冬城。」 

  「那就請擊碎鐐銬,讓我幫您奪取它,陛下。您的王兄以化敵為友聞名,我又如何不能為您效犬馬之勞。」 

  「你是犬還是馬?效什麼勞?」史坦尼斯轉頭望向夜火,不知在舞蹈的橙焰中看什麼。 

  朱斯丁·馬賽爵士抓住阿莎的胳膊,把她拉進國王大帳。「您太失策了,夫人,」他說,「決不要在他面前提勞勃。」 

  我早該明白。阿莎知道身為弟弟的這種情結。她想起小時候害羞的席恩,如何活在對羅德利克和馬倫的懼怕之中。他們永遠不能擺脫這種情結,她明白了,即便活到第一百歲,也仍然是弟弟。她晃著鐵手鐲,想象要是從後面接近史坦尼斯,勒死他,該有多愉快。 

  他們那晚喝了由斥候班吉寇·樹枝打回來的一隻骨瘦如柴的雄鹿燉的湯,但只有國王大帳內的人有權分享。沒資格進帳的人分到一小塊麵包和一根不及手指長的黑香腸,就著所剩無幾的蓋伯特·葛洛佛的麥酒衝下肚。 

  深林堡到臨冬城只有一百里格,烏鴉飛上三百里就到。「我們要是烏鴉就好了。」行軍第四天,天空開始飄雪,朱斯丁·馬賽說。只是零星小雪,儘管潮濕陰冷,還能輕鬆應付。 

  可次日繼續下雪,第三天也下,第四天也下。狼仔們呼出的氣把厚鬍子凍結成冰,平素修面整潔的南方孩子也開始留長鬍須,好給臉部保暖。沒過多久,隊伍前方的土地成了白茫茫一片,遮掩了石塊、扭曲樹根和落木,每一步都危機重重。寒風吹來,裹挾著翻卷雪花。國王的軍隊成了一堆雪人,在齊膝深的積雪中艱難跋涉。 

  下雪的第三天,國王的軍隊開始走散。南方騎士和貴族難以適應冰雪,北方的山地氏族民卻行進得快。他們的矮種馬踏實穩健,而且吃得比馴馬少,比戰馬更少得多。矮種馬上的騎手習慣了冒雪行進。很多狼仔穿著古怪的鞋子,這種用彎曲的木頭和皮帶綁成的長條狀怪東西被他們稱作熊掌,他們把熊掌套在靴底。她瞠目結舌地看著他們在雪面上行走,卻不會踩碎雪殼,把大腿陷進去。 

  有些人給馬也戴上熊掌,毛髮蓬鬆的矮種馬戴這個和其他馬戴馬掌一樣輕鬆……但馴馬和軍馬不喜歡戴這東西。有些國王的騎士硬把熊掌綁在馬蹄上,結果高大的南方馬嘶叫個不休,拒絕前進,甚至想把那東西甩掉。有匹戰馬戴熊掌行走時扭斷了蹄子。 

  穿熊掌的北方人很快甩開了其他部隊。他們先追上主隊的騎士,然後又超過高迪·法林爵士的前鋒部隊。與此同時,輜重隊的貨車和推車越落越遠,以至於後衛部隊不得不經常回頭催促。 

  暴風雪的第五天,輜重隊經過一片起伏不定、齊腰深的雪原,下面暗藏著凍結的池塘。結果冰層承受不住貨車的重量,突然碎裂,冰水吞噬了三名車夫和四匹馬,連帶兩位上前救援的人——其中包括海伍德·費爾。他的騎士在他淹死前把他拖出了池塘,但他凍得雙唇發紫,皮膚白得跟牛奶一樣。人們想盡辦法也沒能讓他暖和起來,他們剪掉濕透的衣服,用暖和的毛皮裹住他,把他安置在火堆旁。他劇烈地哆嗦了幾小時后,晚上發著高燒陷入昏迷,再也沒醒來。 

  那晚,阿莎頭一次聽到后黨悄聲談論祭品——獻給紅神的祭品,請求真主終結暴風雪。「北方諸神降下這場大雪。」科里斯·彭尼爵士說。 

  「他們是偽神。」巨人殺手高迪爵士強調。 

  「拉赫洛與我們同在。」克萊頓·宋格爵士道。 

  「可梅麗珊卓不在。」朱斯丁·馬賽爵士說。 

  國王一言未發,但全聽見了,這點阿莎十分確定。他坐在高桌旁,面前沒怎麼喝的洋蔥湯涼了,那雙凹陷的眼睛出神盯著最近一根蠟燭的火焰,無視周圍的談話。身材頎長的副指揮官里查德·霍普代表他發言。「暴風雪很快會平息。」霍普斷言。 

  結果事與願違,暴風雪越來越強,風比奴隸販子抽打的鞭子更殘忍。阿莎本以為當狂風呼嘯著從海上席捲派克島時,她已見識過寒冷,現在發現那簡直太溫和。這是一種讓人發狂的冷。 

  即便紮營令沿隊伍一路傳遞了下去,取暖也非易事。帳篷潮濕沉重,既不好搭也不好拆,積雪太多的話,還隨時可能倒塌。國王的軍隊在七國最廣袤的森林腹地蠕蠕而行,干木頭卻遍地難尋。每次紮營燃起的篝火都在變少,而且火堆通常只見冒煙,感受不到暖意。大家往往得吃冷東西,甚至是生的。 

  連夜火也在萎縮,氣勢減弱,這讓后黨人士十分沮喪。「光之王,請為我們驅逐邪惡,」在巨人殺手高迪爵士低沉的嗓音帶領下,他們祈禱,「請您重現璀璨太陽,平息風暴,融化冰雪,讓我們長驅直入,消滅您的敵人。長夜漫漫,寒冷晦暗,處處險惡,但您是力量、榮耀和光芒之源,拉赫洛,請把您的火焰灌注我們體內。」 

  後來,科里斯·彭尼爵士大聲詢問一整支軍隊會不會被冬季風暴凍死,狼仔們聽了哈哈大笑。「還沒到冬天呢,」大酒桶渥爾宣稱,「山裡人都知道,秋天會親你,冬天才會幹你。這只是秋天的吻。」 

  天哪,願真主保佑我永遠別見識冬天。阿莎的境況不算最糟,畢竟她是國王的戰利品。其他人飢腸轆轆,她有的吃;其他人顫抖受凍,她住得暖。其他人騎著疲憊的馬在雪上艱難跋涉,她卻躺在車裡堆滿毛皮的床上,有帆布棚頂遮風擋雪。戴著鐐銬還是有點好處。 

  馬匹和普通士兵最遭罪。為爭奪靠近篝火的位置,兩名風暴之地的侍從刺死了一個兵。隔天晚上,幾個弓箭手不顧一切地取暖,乃至把帳篷點著了——這倒是暖和了周圍的帳篷。軍馬接連凍累而死。「沒馬的騎士算什麼?」人們自嘲,「拿劍的雪人唄。」倒下的馬被就地宰殺取肉,因為補給也開始短缺。 

  比茲伯利、科伯、福克斯伍及其他南方領主勸國王安營紮寨,直到暴風雪過去。史坦尼斯不肯,他也沒理會後黨人士為飢餓的紅神獻祭的建議。 

  消息是朱斯丁·馬賽向她透露的,他不像其他后黨那麼虔誠。「祭品能證明我們的信念仍然熾烈純粹,陛下。」克萊頓·宋格勸諫國王。巨人殺手高迪則說:「北境的舊神降下這場暴風雪,只有拉赫洛能夠終結。我們必須奉獻一位不信者。」 

  「我的軍隊里半數人是不信者,」史坦尼斯回應,「我不會燒死誰。繼續祈禱。」 

  今日不燒,明日也不……但若風雪不停,國王能堅持多久呢?對於淹神,阿莎從未像伊倫叔叔那麼狂熱,但那晚她跟「濕發」一樣,真心誠意地對波濤下的主人祈禱。可惜暴風雪毫無衰減之勢。行軍依然緩慢,從步履蹣跚演變成爬行。一整天走五里,然後三里,最後兩里。 

  暴風雪的第九天,每個人都看見隊長和軍官們渾身濕透、疲憊不堪地來到國王的大帳,單膝跪下,報告損失。 

  「死了一個,失蹤三人。」 

  「損失六匹馬,包括我自己的。」 

  「死了兩個,一個是騎士。四匹馬倒下,我們救回一匹,損失了其他三匹,包括一匹馴馬和兩匹戰馬。」 

  阿莎聽人們管這叫「凍損」。輜重隊損失最慘重:死了不少馬,數人失蹤,車輛翻倒損壞。「有的馬在雪地里失足,」朱斯丁·馬賽向國王彙報,「有的人走散了,甚至坐在原地等死。」 

  「不管他們。」史坦尼斯國王嚷道,「繼續前進。」 

  北方人有矮種馬和熊掌,狀況好得多。黑唐納爾·菲林特和他同父異母的弟弟阿托斯總共只損失了一個人。林德爾、渥爾與諾瑞氏族一人未損。莫甘·林德爾走丟了一頭騾子,但他認為是菲林特氏族偷的。 

  深林堡到臨冬城只有一百里格,烏鴉飛上三百里就到。十五天路程。十五天來了又去,路卻沒走完一半,還留下一連串損壞的貨車和凍結的屍體,被飛雪掩埋。日月星辰許久不曾出現,阿莎甚至懷疑這是不是一場大夢。 

  行軍第二十天,她終於除掉了腳上的鐐銬。那天午後,拉她那輛車的一匹馬死掉了,沒法替換,僅存的馱馬都要負責拉載裝滿糧草的貨車。朱斯丁·馬賽爵士策馬過來,命大家屠宰死馬分肉,將車子劈開做木柴,然後他解開阿莎的腳鐐,替她揉揉僵硬的小腿。「我沒有多餘的馬給您,夫人。」他說,「與您共騎我的馬也會死。您只能走路。」 

  阿莎每邁一步,腳踝都被身體壓得抽搐般地疼。它們很快會凍麻木的,她安慰自己,一小時后,我就完全感覺不到雙腳了。她只想錯了一點——這不需要一小時。當夜幕降臨,隊伍停止前進時,她已幾乎站不住,萬分懷念移動牢房的舒適了。鐐銬讓我變得虛弱。晚餐時她筋疲力盡,直接在桌上睡著了。 

  預計十五天行軍的第二十六天,蔬菜全部告罄。第三十二天,穀物和草料也沒了。阿莎不禁思忖靠半凍的生馬肉,人能活多久。 

  「樹枝發誓說我們離臨冬城只有三日騎程。」當晚清點完凍損后,里查德·霍普爵士告訴國王。 

  「只需把最虛弱的人留下。」科里斯·彭尼介面。 

  「那些人反正沒救了。」霍普強調,「還有力氣的人若不趕緊前往臨冬城,留下來只是白白送命。」 

  「光之王會把城堡給我們。」高迪·法林爵士說,「若是梅麗珊卓女士在——」 

  最終,經過一整天噩夢般的行軍之後——他們勉強走了一里,損失十二匹馬和四個人——比茲伯利伯爵忍不住對北方人發難:「這麼行軍太瘋狂了。人越死越多,為什麼啊?為一個女孩?」 

  「為奈德的女兒。」莫甘·林德爾道。他在三兄弟中排行老二,其他狼仔管他叫「中林德爾」,不過很少當他面叫。深林堡之戰中差點殺死阿莎的正是莫甘。後來行軍途中,他專程來見阿莎請求原諒……為的是殺得興起時喊她「賤人」,而非差點用斧子把她腦袋劈成兩半。 

  「為奈德的女兒。」大酒桶渥爾贊同,「要不是你們這幫上躥下跳的南方猴子一點兒小雪就嚇尿了綢褲子,我們已經救下女孩,奪回了城堡。」 

  「一點兒小雪?」比茲伯利少女般柔軟的嘴唇在憤怒中扭曲,「是你錯誤地建議我們出兵的,渥爾,我甚至懷疑你是不是波頓的爪牙。是不是啊?他是不是派你來陛下耳邊進獻讒言?」 

  大酒桶反唇相譏:「豌豆莢,沖你剛才那些話,要你是個男人,我早砍了你。不過我的劍是好鋼打造,不能被懦夫的血弄髒。」他喝口麥酒,擦擦嘴,「是,每天都在死人,我們看到臨冬城之前會死更多的人。那又如何?這是戰爭,戰爭就得死人。事實如此,天經地義。」 

  科里斯·彭尼爵士難以置信地看著這位氏族首領。「你想死嗎,渥爾?」 

  北方佬似乎覺得很好笑。「我想在千年長夏的地方永生不死;我想住進雲端的城堡,俯視眾生;我想回到二十六歲——我二十六歲時能整天打架整晚鬼混。人們怎麼想根本無關緊要。」 

  「冬天近在眼前,小子,冬天意味著死亡。我寧願我的人為營救奈德的小女兒而死,也不要他們孤獨飢餓地倒在雪地里,任淚水在臉上凍結。這樣死去沒有歌謠傳唱。至於我,我老了,這是我最後一個冬天,能沐浴波頓的血我死而瞑目。我想要感受斧子劈開波頓家人的腦袋,熱血濺在臉上的滋味,我要用舌頭品嘗鮮血,在回味中死去。」 

  「沒錯!」莫甘·林德爾高喊,「鮮血和戰鬥!」所有氏族民齊聲吶喊,用杯子和角杯使勁敲桌子,國王的大帳里咚咚作響。 

  阿莎·葛雷喬伊也寧願趕赴戰場。用戰鬥為眼下的悲慘境遇作個了斷。刀刃相見,雪白雪紅,破損的盾牌和散落的肢體,一切終結。 

  第二天,國王的偵察兵在兩個湖泊間發現了佃農的廢棄村落——那裡很貧瘠,只有幾間農舍、一座長廳和一個瞭望塔。儘管今天只行進了不到半里,天色也還早,里查德·霍普仍命令在此紮營。等輜重隊和後衛一點點挪進村,月已高掛,阿莎走在他們之中。 

  「湖裡有魚。」霍普報告國王,「我們可以在冰上鑿些洞。北方人知道怎麼做。」 

  儘管史坦尼斯穿著厚厚的毛皮斗篷和沉重的鎧甲,看起來仍是一副行將就木的模樣。他高大瘦削的骨架上本沒有幾兩肉,現在更被從深林堡到此的行軍消磨殆盡。透過皮膚,能看到頭骨的輪廓,而他下巴閉得那麼緊,阿莎怕他把自己的牙都咬碎了。「那就去打魚吧。」他一字一頓地說,「但天一亮就出發。」 

  然而天亮時,營地白雪皚皚,萬籟俱寂。天空由黑轉白,卻無亮光。阿莎·葛雷喬伊躺在厚厚的毛皮底下,卻冷得抽筋。她聽到母熊的鼾聲——女人的鼾聲居然這麼大,但她已在行軍途中逐漸習慣了,甚至覺得這能帶來安全感——讓她擔憂的是外面的寂靜。喚醒人們上馬、集合、準備行軍的喇叭沒有響起。召喚北方人的號角也沒有響起。情況不妙。 

  於是阿莎從毛皮下鑽出來,努力爬向帳外,一邊敲掉晚上帳篷前堆起的雪牆。她手上的鐐銬叮噹作響。等她終於站起來,呼吸了一口清晨冰冷的空氣,發現雪還在下,甚至比昨晚爬進帳篷前更大。湖泊消失,森林也不見了,她能看見其他帳篷和小屋的輪廓,以及瞭望塔上的烽火發出的黯淡橙光。但她看不到瞭望塔,暴風雪吞沒了一切。 

  前方不遠處,盧斯·波頓在臨冬城中嚴陣以待;史坦尼斯·拜拉席恩的軍隊卻被大雪封困,寸步難行,號寒啼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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