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9.第319章 提利昂
這隻母豬比他騎過的許多馬都好脾氣。它一動不動地耐心等待提利昂爬到它背上,連聲都沒吭,他取盾牌和長槍時它也很配合。等他提起韁繩,雙腳一夾豬肚皮,它便立刻行動起來。它叫「美女」,這是美女豬的簡稱,它從小就接受過鞍子和韁繩的訓練。
美女豬奔過甲板,侏儒身上刷了彩漆的木盔甲噼砰亂響。提利昂腋下全是汗,癢得很,一大滴汗珠順著那不成比例的大頭盔流到他鼻子的傷疤上。在那荒謬的剎那,他覺得自己成了詹姆,手握長槍在真正的比武場上馳騁,陽光照耀在金甲上。
笑聲響起,幻夢消解。他不是騎士,只是騎在豬背上端著木棍取悅喝多了朗姆酒的水手,滿心想要安撫他們情緒的侏儒。無疑在地獄的某個角落,父親看得咬牙切齒,而喬佛里哈哈大笑,提利昂可以感覺到他們用冰冷死寂的目光著意欣賞這場滑稽戲,一如「賽斯拉·科荷蘭號」的船員。
他的對手就在前方。分妮騎在大灰狗上,條紋長槍隨狗兒蹦跳向前,在空中醉鬼般地晃蕩。她的盾牌和盔甲被漆成紅色,但油漆已破裂起皮;提利昂的盔甲是藍色。不對,不是我的,是便特的盔甲。絕不是我的。我必須記得這點。
水手們大呼小叫要他開打,於是他踢了美女豬腰間一腳,催促它發起衝鋒。周圍人的話他聽不懂,不知鼓勵還是嘲諷,但話中語氣他是明白的。我真是鬼迷心竅,為什麼答應加入這樣一場鬧劇?
自然,答案他是知道的。船行到悲痛海灣,連續十二天無風,船員們的情緒低落到谷底,等每日的朗姆酒配給告罄,會發生什麼誰也無法預料。一天只有那麼幾種枯燥的工作,無非是修補風帆、堵塞滲漏和捕魚。喬拉·莫爾蒙聽見人們嘀咕說是侏儒帶給大家厄運。這條船上,只有廚子還會時不時摸摸提利昂的腦袋,期望能攪動點風,其他人不論他走到哪裡,都對他投以怨毒的眼神。分妮的處境更糟,因為廚子散布說捏女侏儒的奶子有助於找回運氣。廚子也開始稱呼美女豬為培根——這在提利昂嘴裡是句俏皮話,在他口中卻變了味。
「我們得讓大家開心,」分妮懇求他,「得讓大家喜歡我們。只要來場表演賽,大家就會忘記不愉快。求您了,大人。」他昏頭昏腦、模稜兩可地答應下來,也搞不懂當時哪根筋搭錯了。一定是朗姆酒的作用。船長的酒首先沒了,而提利昂·蘭尼斯特很快發現,被朗姆酒灌醉比喝葡萄酒要容易得多。
所以他穿上便特的彩繪木盔甲,騎上便特的母豬,讓便特的妹妹教他侏儒比武的要訣、教他侏儒在世上維生的手段。考慮到之前提利昂正因拒絕外甥要他騎上狗參加比武的要求,拒絕滿足對方變態的趣味,而幾乎掉腦袋,現在的發展無疑是個辛辣的諷刺。
分妮的長槍適時下壓,用鈍頭掃過他肩膀;他握不緊長槍,槍頭向下偏,撞在她的盾角,發出刺耳聲響。她還在坐騎上,他卻摔了下去。不過,這就是原本想要的效果。
從豬身上摔下去聽著簡單……其實不然。提利昂摔倒時運起從前的雜耍功夫,蜷成一個球,但砸在甲板上仍發出「砰」的一聲悶響。他狠狠地咬到了舌頭,嘴裡有血味。他感覺自己又回到了十二歲,在凱岩城的大餐桌上翻跟斗,不過當年有吉利安叔叔為他真心實意地喝彩,現在只有壞脾氣的水手。他覺得跟喬佛里婚宴那天便特與分妮引發的全場轟然狂笑相比,他們這對得到的笑聲稀稀落落、還有些勉強,甚至有人生氣地噓他。「『沒鼻子』,你長得丑騎得也丑,」艉樓上有人叫道,「沒卵蛋的孬種!只能挨女孩打!」他把注下在我身上了,提利昂意識到。他把辱罵當耳邊風,反正比這惡劣的也聽過。
身穿木盔甲很難站起來,他覺得自己像個被翻了面的烏龜——他掙紮起身的舉止倒引發了水手們更多的歡笑。遺憾哪,我沒把腿一併摔斷,那樣他們該號叫了。他們也真是生不逢時,要能在廁所邊圍觀,保管會在公爵大人面前笑得尿褲子。也罷,我現在的任務就是逢迎這幫該死的狗雜種。
最後是喬拉·莫爾蒙可憐他,上前把他拉起。「你就像個傻瓜。」
這正是表演的目的。「騎在豬背上,怎麼也不能說是英雄吧。」
「怪不得我從來不碰豬。」
提利昂解開頭盔,掰下來,朝旁邊吐了口摻血絲的唾沫。「我差點把舌頭咬斷。」
「記得下次咬重點,」喬拉爵士建議,「說實話,我見過比你更差勁的騎士。」
這算是表揚嗎?「我他媽從豬背上摔下來,還咬到舌頭。還有比我更差勁的?」
「有人被長槍碎片刺穿眼睛,當場橫死。」
分妮翻下大灰狗,那畜生名喚「嘎吱」。「比武的訣竅就是不能騎太好,胡戈。」其他人在場時,她總是留意稱他為胡戈,「這樣大家才會取笑咱們,並扔給咱們錢幣。」
作踐自己去換一點血汗錢,提利昂心想,但沒說出口。「看來這次我們沒達標。沒人扔錢幣。」連一枚便士、一個銅分都沒有。
「咱們勤加練習,就會有人扔了。」分妮摘下頭盔,鼠棕色頭髮冒出來蓋住了耳朵。她的眼睛也是棕色,其上有兩道濃眉,她的臉則光滑紅潤。她從一隻皮包里掏了些橡果喂美女豬吃。那母豬從她手裡進食,歡樂地吱吱叫。「等咱們為丹妮莉絲女王表演時,銀子會像雨一樣灑下。到時你就知道了。」
有些水手朝他們吼叫,還在甲板上跺腳,要他們再比一輪。其中廚子的聲音一如既往最為響亮。提利昂近來已疏遠了他,雖然他是平底商船上唯一有點棋力的席瓦斯棋手。「看到了吧,他們喜歡咱們,」分妮臉上掛著希冀的微笑,「要再來一次嗎,胡戈?」
他正待發作,一位船副的叫喊省卻了他的麻煩。現在上午剛過一半,船長意圖再投下小艇拉船。平底商船的條紋巨帆仍跟前些日子一樣紋絲不動,但船長認為靠北就有風,他要求船員們通過幾艘小艇的協力拖帶,把船劃過去。然而商船大,小艇小,牽引商船勞神費力。船員們弄得大汗淋漓,滿手血泡,腰酸腿痛,怨聲載道。提利昂沒法責怪他們。「寡婦該送我們上划槳船。」他沒好氣地發牢騷,「行行好,幫我把這些該死的木板脫掉!我的老二都快給刺破了。」
莫爾蒙粗魯地上前幫忙,分妮則把狗和豬帶下甲板。「最好告訴你的小姐,回房后把門鎖死,」喬拉爵士替他解開連接木胸甲和木背甲的帶子,「關於排骨、火腿和培根大餐的話,我最近聽夠了。」
「那頭豬是她的生計啊。」
「有個吉斯卡利船員吹噓自己連狗都吃。」莫爾蒙把胸甲和背甲拆開,「你提醒她就行。」
「好吧。」他外衣汗濕透了,貼在胸前。提利昂扯了扯衣服,希望能扇點兒風。木盔甲又熱又沉又難受,盔甲上一半是舊漆,一層疊一層粉刷,反覆油漆過上百回。他還記得在喬佛里的婚宴上,一個騎士紋有羅柏·史塔克的冰原狼,另一個裝飾著史坦尼斯·拜拉席恩的紋章和家族色彩。「為丹妮莉絲女王表演需要兩隻畜生一起上場。」他說。如果船員們決意要宰美女豬,他和分妮都束手無策……但喬拉爵士的長劍可以派上用場。
「你想靠耍把戲來求她饒命嗎,小惡魔?」
「請叫我小惡魔爵士,謝謝。還有,你猜得很靠譜。等女王陛下了解我真正的價值,她會好好珍惜我的。我可是個人見人愛的小傢伙,而且對我的親戚們知根知底喲。當然在那之前,我必須取悅她。」
「隨便怎麼耍把式,也洗不清你深重的罪孽。丹妮莉絲·坦格利安不是沒見過世面的傻孩子,勸你趁早打消翻翻筋斗來矇混過關的念頭。她會公正地審判你。」
噢,我表示懷疑。提利昂用那雙大小不一的眼睛審視著莫爾蒙。「那這位公正的女王會怎麼歡迎你咧?一個溫暖的擁抱?一個私密的玩笑?還是一把劊子手的斧頭啊?」騎士的窘迫讓他樂了,「你真指望我相信你在那家妓院里為陛下辦事?在半個世界之外保護她?是不是龍女王不要你了,你才被迫離開?可她為什麼……噢,等等,你是安插在她身邊的間諜。」提利昂笑出聲來,「想用我來贏回她的青睞,我得說,這是招臭棋,簡直像是狂徒醉酒後亂抓救命稻草嘛。假如你逮到詹姆……要知道,詹姆殺的才是她父親,我害死的是我父親。你以為她會處決我寬恕你,依我看說不定她會處決你寬恕我咧。喬拉爵士,或許你才該騎上那頭豬,穿上鐵皮做的雜色衣,就像傻瓜佛羅……」
大個子騎士給了他狠狠一拳,把他腦袋打歪過去,這一拳的力道讓他在甲板上彈了好幾圈,等他用一邊膝蓋撐著跪起來,已滿嘴是血。他吐出一顆被打斷的牙齒。我的臉真是一天比一天帥氣了,但我確實戳到了他的痛處。「侏儒冒犯到你了嗎,爵士先生?」提利昂無辜地問,一邊用手背擦去破唇上的一連串血珠。
「我受夠了你這張碎嘴,侏儒。」莫爾蒙說,「靠岸之前最好離我遠遠的,趁你還剩下幾顆牙!」
「恐怕難辦,我們住在同一個房間。」
「你另找地方睡。貨艙還是甲板,我不管。只要別讓我看到你。」
提利昂站起來。「如你所願。」他含著滿嘴鮮血應道。但大個子騎士已揚長而去,皮靴踏得甲板嘎吱作響。
提利昂來到甲板下的廚房,用清水和朗姆酒漱口,並避免刺激傷處。分妮跑來找他。「我聽說發生的事了。噢,你傷得重嗎?」
他一聳肩。「吐了口血,掉了顆牙。」我把他傷得更重,「他是個騎士。很抱歉,我想喬拉爵士以後不會再維護我們了。」
「你到底做了什麼呀?噢,又在流血。」她從袖子里摸出一塊方巾,替他輕輕擦拭,「你說了什麼?」
「一些牛黃爵士不願面對的真相。」
「你別嘲弄他。你怎麼連這都不懂呀?不能對大個子那樣說話,他們會傷害你的。喬拉爵士本可把你扔進大海,而船員們只會哈哈大笑。在大個子身邊你要小心應付,表現得像個開心果,讓他們臉上掛著笑容,讓他們開開心心——我爸就是這樣教我的。你爸難道沒教你怎麼跟大個子打交道嗎?」
「我爸管他們叫草民,」提利昂說,「而且他不會為任何事開心。」他呷了口摻水的朗姆酒,在嘴裡漱了兩圈然後吐掉。「不過你說的有理,我始終沒學會如何做侏儒。或許在我學習比武和騎豬技巧的空閑里,你可以教教我。」
「我會的,大人,我很榮幸,可……那是什麼真相啊?為什麼喬拉爵士下手這麼重?」
「為什麼,為了愛情唄,和我燉了那歌手如出一轍。」他想起雪伊臨死時的眼神。他用項鏈緊緊勒住她的喉嚨,那是一串金手項鏈。金手觸摸冰冰涼呀,而姑娘小掌熱乎乎的。「你還是處女嗎,分妮?」
她羞得滿臉通紅。「是的,當然,誰會……」
「保持貞潔吧,因為愛情太瘋狂,而慾望是毒藥。保住你的貞操,有朝一日你會為此感激不盡,那樣的話,你便不可能流浪到洛恩河邊邋遢的小妓院,去找一位有點形似你失去的真愛的妓女。」或者橫跨半個世界,想知道妓女到哪裡去了。「喬拉爵士夢想營救他的龍女王,並為此贏得她的感激,可我太清楚君王們的『感激』了。與其奢求這個,我還不如夢想擁有一座建在瓦雷利亞的皇宮咧,」他忽然停住,「你感覺到沒有?船在動。」
「是的,」分妮的臉瞬間被歡樂點燃,「船在動,起風了……」她旋風般跑出門。「我要去看,來吧,我們看誰先跑上甲板!」她說完就跑。
她是個小女生。提利昂眼看分妮笑逐顏開地從廚房跑開、蹬著那雙短腿所能允許的最快速度奔上那些陡峭的木樓梯時,在心裡提醒自己。她幾乎還是個孩子。但她的興奮感染了他,於是他也上甲板去。
風帆又有了生命,它張張弛弛,帆布上的紅色條紋像蛇一樣蜿蜒扭動。船員們在船上忙碌,忙著牽拉繩索,船副們用古瓦蘭提斯語大聲發號施令。在小艇上划槳的人們解開牽引繩,急著划回大船。風旋轉著從西邊吹來,又急又猛,好像淘氣的孩子,緊攥著繩子和人們的長袍。「賽斯拉·科荷蘭號」終於啟航。
我們終究到得了彌林,提利昂心想。
但等爬上艉樓的樓梯,從船尾望去,他的笑容凝固了。一樣的藍天碧海,但在西方……我從未見過天空是那樣的顏色。地平線被連綿不斷的烏雲籠蓋。「狗雜種。」他指給分妮看。
「什麼意思?」她問。
「意思是大壞蛋在追趕我們。」
他吃驚地發現馬奇羅和兩名他屬下的聖火之手也來到艉樓處瞭望。時近正午,紅袍僧和他的人一般要黃昏時才現身。那和尚朝他凝重地點點頭。「你也看見了,胡戈·希山,這就是真主的怒火。光之王絕無戲言。」
提利昂有種不祥的預感。「寡婦說這條船到不了目的地,我以為她的意思是等我們出海、離開執政官的勢力範圍,船長就會改道駛向彌林;再或你的聖火之手會劫船,帶我們去見丹妮莉絲。其實至高牧師從聖火中看見的根本不是那些,對不對?」
「對,」馬奇羅的深沉嗓音莊嚴得如同喪鐘,「這才是他的所見。」紅袍僧抬起手杖,杖頭低垂,遙指西方。
分妮糊塗了。「我不懂。什麼意思?」
「意思是我們最好下去。喬拉爵士把我流放了,情非得已時我可以到你那裡避難嗎?」
「可以,」她說,「您當然……噢……」
接下來近三小時里,他們都在拚命趕路,而風暴迅速逼近。西方的天空先是綠色,繼而成了灰色,最後一片漆黑。一堵高聳的黑牆以排山倒海之勢碾壓而至,雲霧沸騰,好似一鍋在火上煮太久的牛奶。提利昂和分妮戰戰兢兢地在艏樓上觀望,他們擠在船首像邊,手牽著手,小心翼翼地避開船長和船員們。
前次風暴雖然驚險,卻是暢快淋漓,令風雨過後的他有種煥然一新的滋味。這次打一開始就大不相同。船長也感覺到了,他罕見地將船從東北航向轉向正北,以求避開風暴的途徑。
可惜這是徒勞。風暴太猛烈,海浪洶湧,狂風呼嘯,「臭管家號」被折騰得七上八下。船尾後方,蛛網般的閃電分裂了天空,在洋麵上舞蹈,光亮奪目。繼之而來的是隆隆雷聲。「我們該藏起來了。」提利昂挽起分妮的胳膊,拽她下甲板。
美女豬和嘎吱都怕得快發瘋了。狗叫啊叫啊叫啊,一直叫個不停,提利昂剛進門就被它撞翻;豬滿地拉屎——提利昂盡己所能地為它打理,分妮則負責安撫動物。隨後他們把所有能移動的東西都固定住,不能固定便扔出門外。「我好害怕。」分妮坦白。艙房開始傾斜搖晃,波濤捶打船殼,艙房也跟著顛簸。
有比淹死更糟的死法。你老哥或我老爸死得更慘。還有雪伊,那滿嘴謊話的婊子。金手觸摸冰冰涼呀,而姑娘小掌熱乎乎。「我們玩個遊戲,」提利昂提議,「就不用想外面的風暴了。」
「我不下棋,」她立刻聲明,「我不想下席瓦斯。」
對此提利昂表示同意。船搖晃得這麼厲害,下棋只會使棋子亂飛,砸在豬和狗身上。「你小時候,有沒玩過城堡遊戲?」
「沒玩過。你教我好么?」
我能教她么?提利昂猶豫了。我真是個笨侏儒,她沒有城堡,當然沒玩過城堡遊戲。城堡遊戲是貴族子弟們的遊戲,目的是教授禮儀和紋章知識,並讓孩子們明了家族的敵友關係。「那遊戲不……」他剛開口,甲板就劇烈上掀,令兩人撞個滿懷。分妮發出一聲恐懼的尖叫。「那遊戲不成,」提利昂咬緊牙關告訴她,「對不起,我不知道玩什——」
「我知道。」分妮吻了他。
這是一個笨拙、倉促、慌亂的吻,但完全出乎他意料。他伸出雙手,抓住她的肩膀,意圖把她推開,不料片刻猶豫之後,卻把她拉得更近,抱得更緊。她的嘴唇又干又硬,比吝嗇鬼的錢包合得更嚴。這算是一點幸運吧,提利昂心想,因為他不想要她。他喜歡分妮、可憐分妮,甚至在某種程度上羨慕分妮,偏偏對她沒有慾望。不過他也不想傷害她——諸神和他親愛的老姐已傷她夠多。所以他讓這個吻持續下去,並溫柔地環住她,他的唇也始終沒有張開。「賽斯拉·科荷蘭號」在他們周圍翻天覆地。
許久之後,她才抽身退開一兩寸距離,提利昂在她眼中看見自己的倒影。好漂亮的眼睛,他心想,但那雙眼睛里還有別的東西:許多恐懼,些許希冀……但沒有一星半點慾望。她也不想要我,正如我不想要她。
她低下頭,他卻用手扶住她的下巴,把她的頭重新抬起來。「我們不能玩這個遊戲,小姐。」雷聲炸響,似乎就在左近。
「我不是這意……我從沒吻過男孩子,可……我只是想,如果我們要被淹死了,而我……我還……」
「你真可愛,」提利昂撒謊道,「可惜我結婚了。晚宴那天她也在場,你或許還記得她,我的珊莎夫人。」
「她是你夫人?她……她長得很美……」
美麗而虛偽。珊莎、雪伊,我生命中的每個女人……除了泰莎,她們都不愛我。妓女到底去了哪裡?「她是個美麗的女人,」提利昂說,「我們在諸神與世人的注目下結合。雖然我失去了她的聯絡,但除非確信她已不幸離開人世,否則我都必須對她忠實。」
「我明白。」分妮別過頭。
真是個純潔的好女孩,提利昂苦澀地想,居然天真到相信如此彌天大謊。
船殼吱嘎作響,甲板左右挪移,美女豬悲苦地吱吱叫喚。分妮手腳並用爬過艙房地板,摟住那頭豬,低聲呢喃安撫。看著他們兩個,你絕對無法分辨是誰在安慰誰——這番景象怪誕到了滑稽的程度,但提利昂卻擠不出一絲笑容。這女孩不該從豬身上求得安慰,他心想,她值得一個誠實的吻、值得一點點關懷。其實無論大個子小人物,每個人都值得這點安慰。他四處尋找酒杯,卻發現朗姆酒都灑光了。淹死是個糟糕的結局,他酸溜溜地想,而清醒中被逆流的悲傷淹沒,則太過殘酷。
最終,他們沒被淹死……雖然有幾次,他們覺得美好平靜地淹死反而比活著好。那天剩下的時間都是風暴肆虐,一直持續到深夜。潮濕的風在他們周圍狂嘯,巨浪打來,好似溺死的巨人搗起複仇之拳,一心要粉碎這條船。他們後來得知,有一位船副和兩名船員被衝下海,一壺熱油脂打到廚子臉上、弄瞎了他,船長則從艉樓狠狠地摔下甲板,兩條腿都折了。甲板下的嘎吱又叫又鬧,甚至咬向分妮,美女豬又開始不斷拉屎,把潮濕擁擠的艙房完全變成了豬圈。在這陣煎熬中,提利昂努力忍著沒吐出來,多虧沒有酒精作祟。分妮就沒這麼幸運了,當船像一隻快爆炸的酒桶、當船壁在他們周圍發出似要散架的呻吟聲時,是他死死抱緊了她。
接近午夜,風終於停息,大海漸歸平靜。提利昂爬回甲板,但眼前所見不能讓人安心:平底商船似乎被蓋在繁星裝點的巨碗之下,於黑曜石海上漂浮,然而放眼四望,無論東南西北,烏雲仍如黑色群山般拔地而起,藍色和紫色的電光點亮了周圍陡峭的雲崖和崎嶇的雲坡。天上沒下雨,但甲板濕滑,腳旁全是水。
提利昂聽見甲板下傳來一個尖細高亢、歇斯底里的恐懼叫喊,他也聽見了馬奇羅的聲音。紅袍僧站在艏樓上直面風暴,把手杖高舉過頭,大聲祈禱。船中間有十幾個船員和兩名聖火之手正與一堆糾纏的繩索和濕透的帆布搏鬥,不知是在收帆還是升帆——不管他們在做什麼,他覺得都是個蠢透了的主意。事實果真如此。
海風徐徐回歸,在耳邊低語威脅。它又冷又濕,吹痛了他的臉,吹起了濕透的帆布,吹開了馬奇羅的紅袍。出於本能,提利昂伸手抓住最近的欄杆,剛好躲過一劫——因為忽然之間,微風成了怒號的狂風。馬奇羅喊了句什麼,綠焰便從手杖上的龍口噴出,躥入夜空。接著傾盆大雨從天而降,黑漆漆的什麼也看不清,艏樓與艉樓同時消失在雨簾之外。龐然巨物掃過空中,提利昂抬頭看去,覺得那是帆,還有兩個活人在上面晃蕩。接著他聽見一聲巨響。噢,這下糟糕,他心想,桅杆要完蛋。
他找到最近的繩子,抓住它爬下去,企圖鑽進最近的艙口,以躲避重新來襲的風暴。可惜疾風一下就把他掀翻,第二下讓他撞到欄杆,他只能死命抓緊繩子。驟雨抽打在他臉上,令他目不視物。他嘴裡又全是血了,身下的商船像個奮力大解的、肥胖的便秘病人一樣發出噁心的呻吟聲。
這時桅杆斷了。
提利昂並沒看見是怎麼回事,但他聽到了。飽受摧殘的木頭髮出又一聲巨響后,空中便射滿木片木屑。有一片木頭差半寸便刺穿了他的眼睛,另一片刺中他脖子,第三片穿過靴子和褲子、射入他小腿。他厲聲慘叫,卻沒放鬆手勁,他用畢生從未使出過的驚人力氣牢牢抓緊了繩子。寡婦說這條船到不了目的地,想到這,他不由得哈哈大笑,瘋狂地、無法遏止地哈哈大笑,周圍是萬鈞雷霆、木材哀鳴和驚濤駭浪。
等風暴平息,倖存者們——他們好像雨後蠕動出地表的淡粉色蛆蟲——爬到甲板上查看時,「賽斯拉·科荷蘭號」已經毀了。她進水嚴重,左傾了十度,船殼千瘡百孔,貨艙注滿海水,桅杆只剩下一段比侏儒還矮的斷樁。連船首像也未能倖免,它失去了一條胳膊和那條胳膊夾著的捲軸。這回共損失九個人,包括一位船副、兩名聖火之手和馬奇羅。
本內羅在聖火中也看見這個了?提利昂發現高大的紅袍僧失蹤后不禁思量,馬奇羅自己看見過么?
「預言就像個訓練不佳的蠢騾子,」他向喬拉·莫爾蒙傾訴,「看著管用,卻不能信任,關鍵時刻掉鏈子。那該死的寡婦說船絕對到不了目的地,她告訴我們本內羅在聖火中預見了未來,我當時以為……算了,現在講這些還有什麼用?」他撇撇嘴,「原來預言的意思就是操他娘的風暴會拿我們的桅杆當柴火,讓我們漫無目的漂流在悲痛海灣,直到食物耗盡、落到人吃人的田地。你覺得他們會先拿誰開刀……豬,狗,還是我?」
「最吵的那個。」
船長第二天就死了,廚子多撐了三天。剩下的船員只能勉強保證船浮在水上。接過船長職責的船副聲稱離雪松島南角不遠。他放下小艇拖船,結果一艘沉了,另一艘砍斷繩子,朝北邊逃去,拋棄了大船和所有的同伴。
「這就是奴隸。」喬拉·莫爾蒙輕蔑地評論。
大個子騎士自稱風暴期間都在睡覺。提利昂不信,但沒質疑。原因很簡單,也許某天他會想咬別人的腿,而那要用到牙。莫爾蒙表現出既往不咎的樣子,提利昂也樂得輕鬆,不再跟他鬧彆扭。
他們在海上漂了十九天,食物和淡水急劇減少,無情的太陽始終蒸烤著他們。分妮跟她的豬和狗一起待在艙房足不出戶,提利昂瘸著腿為她送去食物。他每夜都會解開小腿上的繃帶,檢查傷口。百無聊賴時,他還會繼續戳腳趾手指。喬拉爵士則堅持每天磨劍,直把劍磨得銳利生輝。每天日落,剩下的三名聖火之手仍會點燃夜火,但他們帶領船員們祈禱時,卻不曾脫下華麗的甲胄,長矛也始終在手。自風暴以來,再沒有船員摸過兩位侏儒的腦袋。
「咱們再為他們比武一場好嗎?」某晚分妮提議。
「最好不要,」提利昂說,「這隻會提醒他們船上還有一隻肥豬。」不過說實話,美女一天天消瘦下去,嘎吱更成了皮包骨頭。
那晚,他夢見自己回到了君臨,十字弓在手。「妓女還能上哪兒去?」泰溫公爵說,但這回他扣動扳機、弓弦顫動時,弩箭卻射進了分妮的肚子。
叫喊聲將他吵醒。
身下的甲板在動,半晌間他萬分困惑,乃至以為又回到了「含羞少女號」上。豬屎的臭味將他拉回現實。傷心領已是半個世界之外的往事,當初的歡樂時光也成了過眼雲煙。他還記得萊摩兒晨浴后的可愛模樣,串串水珠在她光潔裸露的皮膚上閃耀;這條船上只有可憐的分妮,一個矮小畸形的侏儒女孩。
肯定有事發生。提利昂滑下吊床,打著呵欠找靴子。他甚至失心瘋般找起了十字弓,結果當然一無所獲。真遺憾哪,他心想,大個子來吃我的時候,我本可拉兩個墊背。他套上靴子,跑上甲板去看這陣叫喊是怎麼回事。分妮已先到了,她眼中滿是驚喜。「一條船耶,」她喊道,「那裡,那裡,你看見沒?是一條船耶!他們看見我們了,他們真的看見了。來了一條船耶!」
這回是他吻了她……雙頰一邊一吻,額頭上一下,最後一記吻上了嘴。她面紅耳赤,咯咯傻笑,忽然變得害羞起來。但這沒關係,因為他們終於有了救星。那是艘巨大的划槳船,拍打的槳葉在船后留下長長的白色漣漪。「那是什麼船?」他問喬拉·莫爾蒙爵士,「認得出名字嗎?」
「不需要。我們在下風,我聞得到船上的味道,」莫爾蒙拔出長劍,「那是奴隸販子的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