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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0.第310章 梅麗珊卓

  梅麗珊卓的房間從未真正陷入黑暗。 

  三根牛脂蠟燭在窗台上熊熊燃燒,以驅逐漫漫長夜的險惡。另有四根蠟燭分立床兩旁。壁爐中的火焰日夜跳動——服侍她的人要學的第一件事,就是壁爐中的火永遠、永遠不能熄。 

  紅袍女祭司閉上眼睛,吟誦禱詞,接著再次睜眼凝視爐火。再看一次。她得確定。在她之前,無數男女祭司由於虛妄的預見而做出錯誤的決定,他們一廂情願,卻誤以為是光之王的意圖。肩負起世界命運的史坦尼斯國王正率軍南下,親身涉險。史坦尼斯是亞梭爾·亞亥重生,拉赫洛無疑會讓她一窺其前程。真主,請讓我看到史坦尼斯,她祈禱,讓我看到您的國王,您的棋子。 

  金黃和猩紅交織的幻象在她眼前跳躍、閃爍,聚合又分散,再相互融合,形成各種奇妙恐怖誘人的景象。她再次看到沒有眼珠的臉,透過泣血的眼眶盯著她。接著是海邊的群塔,在深淵中升起的黑潮席捲下分崩離析。暗影聚成骷髏,骷髏化為迷霧,兩具因慾望而交媾結合的肉體翻滾抓撓。透過火焰帷幕,巨大的有翼陰影飛越湛藍的天空。 

  那個女孩。我得再看到那個女孩,垂死的馬馱著灰衣女孩。瓊恩·雪諾很快會追問她的情況,告訴他女孩正在逃亡不夠。他想知道更多,他想知道時間和地點,可她對此無可奉告。畢竟她只看到那女孩一次。灰如煙塵的女孩,就在我眼皮底下瓦解消散,隨風而逝。 

  一張臉在壁爐中成形。史坦尼斯?這念頭一閃而過……但那不是他的輪廓,那是一張如屍體般刷白的木頭面孔。是敵人么?火焰中升騰起一千隻紅眼睛。他看到我了。在他旁邊,一個狼臉男孩昂頭咆哮。 

  紅袍女祭司渾身顫抖。冒煙的烏黑血水順著她大腿流下,火焰溢滿她體內,讓她充實,讓她燃燒,讓她改變,讓她痛苦萬分又心醉神迷。雀躍的熾焰順著她肌膚的紋理傳遞,猶如情人饑渴的手。奇特的聲音從久遠的過去傳來。「梅麗兒。」一個女人哭叫哀號。「第七號。」一個男人高聲宣布。她開始哭泣,淚水卻化為火焰,而她只能默默飲下。 

  雪花從黑暗的天空盤旋落下,灰燼自下方扶搖相迎,灰和白在半空交織。與此同時,燃燒的火箭畫著弧線,從木城牆上飛出。死物在寒氣中安靜地蹣跚前行。它們頭頂有一面高高的灰色懸崖,火焰在懸崖中上百個洞穴里燃燒。緊接著寒風吹來,白霧湧進山洞,帶來異乎尋常的寒冷,於是火焰接連熄滅,空餘滿地頭骨。 

  死亡,梅麗珊卓心想,頭骨代表死亡。 

  火焰發出微弱的噼啪聲,梅麗珊卓聽到了微弱的名字:瓊恩·雪諾。橙紅色火舌在她面前勾勒出瓊恩的長臉,不斷閃現又不斷消失,猶如飄動的簾幕後似有若無的陰影。他開始是人,一會兒成了狼,接下來又變成人。但不管他如何變幻,頭骨仍在,環繞他四周。梅麗珊卓早就覺察到危險,並試圖警告他。周圍都是敵人,黑暗中的匕首。但他不聽。 

  不信者總在為時已晚時追悔莫及。 

  「您看到了什麼,女士?」男孩輕聲問。 

  頭骨,成千頭骨。還有那個私生子,瓊恩·雪諾。每當被問起在聖火中看到什麼,她都會回答:「許許多多。」但其實預見並非簡單地觀看,這是一門藝術,和所有藝術一樣,需要掌控、訓練和研習。也伴隨著痛苦。拉赫洛通過聖火向他的選民傳遞旨意,以煙塵、灰燼和翻卷的火焰這些只有神才能掌握的語言與凡人對話。梅麗珊卓花了難以計數的年月來練習這門藝術,並為之付出了代價。世上沒有別人,即便她的同僚,能像她這樣純熟地解讀聖火中隱現的秘密。 

  然而眼下她甚至看不到她的國王。我祈禱瞥見亞梭爾·亞亥的身影,拉赫洛給我看的卻是雪諾。「戴馮,」她喊道,「喝的。」她的喉嚨又干又痛。 

  「好的,女士。」男孩從窗邊石罐里倒了一杯水,拿給她。 

  「謝謝。」梅麗珊卓喝了一大口,朝男孩笑笑。他刷地臉紅了。她知道男孩對她有些愛慕。他怕我,想要我,又崇拜我。 

  即便如此,戴馮並不樂意待在這裡。這孩子以做國王的侍從為榮,當史坦尼斯命他留守黑城堡時他十分受傷。和同齡的男孩一樣,他滿腦子榮譽夢想,肯定無數次幻想過自己在深林堡英勇奮戰的身姿。同齡的男孩都已南下,身為國王麾下騎士們的侍從,與騎士們一同上戰場。戴馮的留守看上去就像是譴責,某種對他的過失或他父親過失的懲罰。 

  但實際上,他是梅麗珊卓要來的。黑水河一役,戴佛斯·席渥斯四個年長的兒子均在國王的艦隊中被綠火吞噬。戴馮是第五子,留在這裡比跟著國王安全。戴佛斯大人和這個男孩都不會為此感激她,但在她看來,席渥斯家遭受的不幸已太多。她在聖火中看到戴佛斯誤入歧途,但他對史坦尼斯的忠誠卻不容置疑。 

  戴馮聰明伶俐又很能幹,比她大部分的侍者要強。史坦尼斯南行前給她留了十幾個手下,但大都不堪驅使。軍中人手匱乏,因而留下的全是老弱殘疾。有個人在長城戰役中頭上挨了一擊,成了瞎子,另一個被摔倒的馬壓瘸了腿。她的軍士一條胳膊葬送在巨人的棒子下,另有三個守衛因強姦女野人而被史坦尼斯閹了。此外她還有兩個醉漢和一個懦夫——國王本打算把最後這個人絞死,但他來自一個顯貴家族,其父兄打一開始就對國王矢志不渝。 

  梅麗珊卓清楚身邊護衛隊的作用,這能讓黑衣弟兄對她保持適當的尊敬,但若真的遇險,史坦尼斯派來的人一個都指望不上。沒關係,亞夏的梅麗珊卓不擔心,拉赫洛會保護她。 

  她又抿了口水,把杯子放到一旁,眨眨眼睛,伸個懶腰,然後從椅子上站起來。她肌肉酸痛,由於長時間凝視火焰,她花了好一陣才適應周圍的幽暗。她的眼睛乾澀疲憊,用手揉又會更加難受。 

  她發現火勢變衰。「戴馮,加柴。什麼時辰了?」 

  「快凌晨了,女士。」 

  凌晨。新的一天。讚美拉赫洛。長夜的險惡終於退散。和往常一樣,梅麗珊卓又對著聖火坐了整晚。史坦尼斯走後,她的床就沒什麼用了。她感到全世界的責任壓在她肩上,她沒時間睡覺,更害怕做夢。睡眠是短暫的死亡,夢境是異神的低語,他想將我們拖入永恆的黑暗。她寧願正襟危坐,沐浴在受紅神祝福的灼熱聖火中,讓熱浪像情人的吻沖刷全身,一任雙頰緋紅。有些夜裡她會打個盹,但從不超過一小時。總有一天,梅麗珊卓祈禱,她將完全無須睡覺。總有一天,她可以擺脫夢境。梅麗兒,她回想,第七號。 

  戴馮將新伐的原木添進壁爐,直到火焰猛烈升騰,兇狠地將陰影逼回房間各個角落,吞噬了所有險惡夢境。黑暗又退散了……一小會兒。但在長城之外,敵人一天天壯大起來。一旦異神得逞,黎明將永不再來。那張臉,那張從火焰中回瞪她的臉就是他嗎?不。當然不是。他的面容駭人得多,他冰寒黑暗,任何盯著他看的凡人都會被嚇死。她瞥見的是張木頭臉,還有狼臉男孩……他們是他的僕從,一定是……他們是他的戰士,亦如史坦尼斯是她的戰士。 

  梅麗珊卓走到窗邊,推開百葉窗。窗外,東方天際剛剛泛白,數顆晨星仍高懸在漆黑的天空。黑城堡里已喧鬧起來,黑衣人穿過院子去享用一碗碗麥片粥早餐,然後替換長城上的弟兄。幾片雪花被風吹進窗口,在空中飄舞。 

  「要早餐么,女士?」戴馮問。 

  早餐。是啊,我得吃點東西。有時她會忘記吃東西,她身體所需的養分拉赫洛都能供給,但這點最好不要讓凡人發現。 

  她想要的是瓊恩·雪諾,並非炸麵包和熏肉,但派戴馮去找總司令沒用。他不會來。雪諾還住在兵器庫後面,佔據了守夜人最後一位鐵匠原來住的兩間樸素房間。或許他覺得自己不配住進國王塔,或者他根本不在意住哪兒。這不對。年輕人故作謙遜本身就是一種驕傲。明智的掌權者永不迴避權力的表象,因為表象就意味著權力。 

  然而那孩子也非全然天真。他不會像乞丐一樣跑來梅麗珊卓的住所,反倒要梅麗珊卓自己去見他。她去見他時,他還經常讓她等,甚或拒絕接見。這些做法還算聰明。 

  「蓖麻茶,一個煮雞蛋,還有塗黃油的麵包。方便的話,要新鮮麵包,不要炸的。對了,把野人找來見我。」 

  「叮噹衫,女士?」 

  「快去。」 

  男孩離開后,梅麗珊卓洗了個澡,換了身袍子。她袖子里藏滿暗袋,她每天清晨都會仔細檢查,確定藥粉各歸其位。她袖子里有能讓火焰變綠、變藍,或變成銀色的藥粉;有能讓火焰發出轟鳴、發出嘶聲、猛躥起來比人還高的藥粉;有製造煙霧的藥粉,那些煙霧能讓人吐露真相、催發情慾、心生恐懼,還有一種能當場殺人的黑色濃霧。紅袍女祭司用各種藥粉把自己武裝起來。 

  她帶過狹海的雕花箱子已空了四分之三。梅麗珊卓知道藥粉的配方,但缺少一些稀有原料。我用咒語就夠了。在長城,她的功力突飛猛進,甚至比在亞夏時還強。她的語言和姿勢蘊含了更多魔力,能讓她做到以前根本做不到的事。我在這裡誕出的影子更可怕,黑暗生物非其對手。有這樣強大的法力,很快她就無須藉助江湖術士的鍊金術和占火術了。 

  她關箱上鎖,把鑰匙藏進裙子里另一個暗袋中。此時有人敲門,謹小慎微的敲門聲說明是她的獨臂軍士。「梅麗珊卓女士,骸骨之王來了。」 

  「帶他進來。」梅麗珊卓坐回壁爐邊的椅子上。 

  野人穿一件綴滿青銅釘的無袖熟皮革夾克,外披棕綠色塊拼接的破舊斗篷。他沒穿骨甲。他披了層陰影,周身籠罩若隱若現的縷縷灰霧,煙霧在他臉上身上流轉,隨他踏出的每一步聚散。醜陋的東西,和他那些骨頭一樣。他有美人尖,挨得很近的黑眼睛,臉很窄,小鬍子像條毛蟲爬在滿口棕色破牙上頭。 

  梅麗珊卓的紅寶石隨著奴隸靠近開始激動,讓她喉頭格外溫暖。「你沒穿骨甲。」她評論。 

  「嘩嘩啦啦快把我搞瘋了。」 

  「骨甲能提供保護。」她提醒他,「黑衣弟兄不喜歡你。戴馮跟我說,昨天晚餐時你還和大家吵。」 

  「是吵了幾句。波文·馬爾錫講得唾沫橫飛,我呢,安靜地喝我的豌豆培根湯。但老石榴非要說我偷聽,說他不能忍受殺人犯列席。我告訴他,真是這樣的話,那他們不應當在火堆旁開會。波文漲得滿臉通紅,像是嗆著了,但事情到此為止。」野人坐在窗沿,從鞘中抽出匕首,「哪只烏鴉想趁我晚餐時捅我一刀,大可以來試。哈布的稀粥加點血更夠味兒。」 

  梅麗珊卓毫不在意出鞘的利刃。若野人想害她,她會在聖火中看見。她最先學會的就是觀察自身安危,那時她還幾乎是個孩子,是雄偉的大紅廟裡的終身女奴。直到現在,這仍是她凝視火焰時的第一要務。「你得注意他們的眼睛,而非他們的刀子。」她警告他。 

  「哈,你的魅惑術。」他的黑鐵手銬上,紅寶石似在脈動。他用刀刃撬寶石,金屬和石頭髮出輕微的咔噠聲。「我睡覺時能感覺到它,隔著鐵銬仍能感覺到它的熱度。像女人的吻一樣溫柔。像你的吻。但有時在夢中,它卻開始燃燒,你的雙唇變作利齒。每天我都想著把它撬出來很簡單,但每天我的嘗試都是徒勞。我還得穿那身該死的骨頭?」 

  「這魔法需要陰影也需要暗示。人們總會看到自己期望的事物,骨甲是他們期望的一部分。」放過此人是否錯了?「如果魅惑術失效,他們會殺了你。」 

  野人又開始用匕首剔指甲縫裡的泥。「我已唱遍歌謠,南征北戰,喝過美酒夏日紅,嘗過多恩人的妻子。男子漢應該按自己的活法去死,對我來說,就是長劍在手,戰死沙場。」 

  他渴望去死?大敵污染過他?死亡是他的領域,死者是他的兵士。「你很快就會用到你的劍。敵人已經行動起來,真正的敵人。雪諾大人的遊騎兵會在今日將盡時返回,帶著空洞流血的雙眼。」 

  野人瞳孔一縮。灰色的眼睛,棕色的眼睛,隨著紅寶石躍動,梅麗珊卓發現色彩的變換。「挖眼睛,哭泣者的手筆,他的口頭禪是瞎烏鴉才是好烏鴉。有時我覺得他恨不得把自己那對水汪汪又愛發癢的眼睛挖出來。雪諾認為自由民會投靠托蒙德,因為他自己會這麼做。他喜歡托蒙德,那老騙子也喜歡他。但若他們擁護的是哭泣者……就不妙了。雪諾會有麻煩,我們也會有。」 

  梅麗珊卓嚴肅地點點頭,假裝重視他的話,實際上她不關心這個哭泣者,也不關心任何自由民。他們是迷失的人,氣數已盡,如同從前的森林之子,註定要在大地上絕跡。不過他肯定不高興聽她說這些,她也不想失去他。至少現在不想。「你對北境有多熟悉?」 

  他收起匕首。「跟其他掠襲者一樣,得看地方,有的地方熟,有的地方不太熟。北境太大了。怎麼問這個?」 

  「有個女孩,」她說,「垂死的馬馱著灰衣女孩。她是瓊恩·雪諾的妹妹。」要不然還能是誰呢?她正騎馬來找私生哥哥保護,梅麗珊卓看得清清楚楚。「我在聖火里看到了她,但僅有一次。我們必須贏得總司令大人的信任,而唯一的方式是救下他妹妹。」 

  「你要我去救她?讓我骸骨之王?」他哈哈大笑,「白痴才相信叮噹衫,雪諾可不是白痴。妹妹有危險,他會派群烏鴉去。要是我就這樣。」 

  「他不是你。他發過誓就打算終生遵守。守夜人是不偏不倚的,但你不是守夜人。他不能做的,你能做。」 

  「如果你那位犟脖子司令准許的話。你的聖火可說在哪兒能找到這個女孩?」 

  「我看到水。幽深湛藍平靜的水,鋪著一層新結的薄冰。水面一眼望不到頭。」 

  「長湖。女孩周圍都有些什麼?」 

  「山巒,平原,樹林。有一頭鹿。石頭。她總是離村莊很遠,儘可能沿小溪的河床騎行,以甩掉追蹤者。」 

  他皺皺眉。「這就難辦了。你說她向北行,湖在她東面還是西面?」 

  梅麗珊卓閉眼回想。「西面。」 

  「她沒走國王大道。小姑娘挺機靈。湖這邊人煙少,更好隱藏,我自己就有不少用過的藏身處——」戰號聲打斷了他的話,他霍地站起來。 

  啊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梅麗珊卓知道,此時此刻,整個黑城堡都歸於寂靜,每個男人每個男孩都放下手邊的工作,轉向長城,傾聽,等待。一聲號角代表兄弟歸來,兩聲…… 

  這一天終於來了,紅袍女祭司心想,雪諾大人得聽聽我的意見了。 

  戰號悠長的悲鳴消散后,寂靜似乎持續了一小時。人們提心弔膽。最後野人打破沉默:「只有一聲。遊騎兵。」 

  「死去的遊騎兵。」梅麗珊卓也站起來,「穿上骨甲,在這裡等。我很快回來。」 

  「我跟你一起去。」 

  「別傻了。一旦看到發生的事,他們會遷怒於任何出現的野人。待在這裡,等他們冷靜下來。」 

  兩名史坦尼斯留下的護衛一左一右護送梅麗珊卓下樓,迎面碰上戴馮,戴馮用托盤端著她幾乎忘記的早餐。「我在哈布那耽擱了一會兒,等他從烤爐里取出新鮮麵包,女士,還是熱的呢。」 

  「放到我房間吧。」估計會被野人解決掉,「雪諾大人需要我,長城外出事了。」他現在還不知道,但很快…… 

  屋外下起小雪。梅麗珊卓帶著護衛到達城門時,一群烏鴉已圍在了那裡,但他們給紅袍女祭司讓開路。總司令大人在波文·馬爾錫和二十名槍兵的陪同下先她一步穿過長城。雪諾還在長城頂上布置了十幾名弓箭手,以防附近森林有埋伏。門衛不是后黨人,但仍放梅麗珊卓通過了。 

  狹窄的隧道蜿蜒穿過長城,漆黑厚重的冰層下寒冷陰森。莫甘舉著火把走在前,梅瑞爾手握斧子跟在後。這兩人都是無可救藥的酒鬼,不過大清早時還算清醒。他們至少是名義上的后黨,對她保持著相當的敬畏,梅瑞爾沒喝醉時還相當勇猛。今天應當用不到他們,但梅麗珊卓到哪兒都會帶上兩名護衛,好給大家看見:這是權力。 

  一行三人從長城北面出來時,雪已下大了,猶如一條破敗的白毯,蓋住了從長城到鬼影森林邊緣這段飽經蹂躪的泥濘土地。瓊恩·雪諾和他的黑衣兄弟聚在約二十碼外的三根長矛周圍。 

  長矛足有八尺長,白蠟木削成。左邊一根略有些彎,另兩根光滑挺直。每根長矛尖都插著一顆首級,鬍子結滿冰碴,落雪給他們拉上了白色兜帽。他們的眼睛所在空空如也,只余漆黑流血的空洞,從高處凝望著人們,發出無言的控訴。 

  「他們是誰?」梅麗珊卓問烏鴉們。 

  「黑傑克布爾威、毛人哈爾和灰羽加爾斯,」波文·馬爾錫面色嚴峻,「地面快凍硬了,野人得花上半晚上才能把長矛插這麼深。他們可能還在附近監視我們呢。」總務長瞥了一眼樹林。 

  「可能埋伏了一百人,」一個臉色陰沉的黑衣兄弟說,「也可能上千。」 

  「不可能,」瓊恩·雪諾說,「他們半夜留下『禮物』就溜之大吉了。」巨大的白色冰原狼悄無聲息地繞著三根長矛嗅探,然後抬起腿,沖插著黑傑克布爾威首級的長矛撒尿。「還在附近的話,白靈會聞到。」 

  「但願哭泣者燒了屍。」人稱憂鬱的艾迪的陰沉男人說,「否則搞不好他們會來找自己的腦袋。」 

  瓊恩·雪諾抓住插著灰羽加爾斯首級的長矛,猛地拔出。「那兩根也拔出來。」他下令,四隻烏鴉趕忙照辦。 

  波文·馬爾錫的臉被凍得通紅。「我們不該派出遊騎兵。」 

  「現在說這些於事無補,這也不是說這個的地方,大人。」雪諾對使勁兒拔長矛的兄弟們吩咐,「頭取下來燒掉,除了骨頭什麼都別剩。」他似乎這才注意到梅麗珊卓。「女士,是否願意與我同行?」 

  終於。「如果司令大人允許的話。」 

  他們走進長城底下,梅麗珊卓挽住他的手。莫甘和梅瑞爾走在前,白靈跟在他們腳邊。女祭司沒說話,但故意放慢腳步,走過的地方冰雪融化。他肯定會注意到。 

  在殺人洞的鐵柵下,雪諾終於如她所料打破沉默:「另外六個人呢?」 

  「我沒看到他們。」梅麗珊卓回答。 

  「你會再看嗎?」 

  「當然會,大人。」 

  「我收到丹尼斯·梅利斯特爵士從影子塔送來的鳥,」瓊恩·雪諾告訴她,「他手下發現大峽谷對面的山間有若干火堆,丹尼斯爵士認為有大批野人集結在那裡,打算再次強攻頭骨橋。」 

  「也許會。」她看到的頭骨會不會預示著這座橋?不知為何,她覺得不會。「就算那裡有戰事,也沒有決定意義。我看到海邊的高塔,被血腥的黑潮吞沒,那才是重點。」 

  「東海望?」 

  是嗎?梅麗珊卓與史坦尼斯國王一同抵達東海望。陛下集結騎士向黑城堡進軍時,將賽麗絲王后和希琳公主留在了那裡。聖火中的高塔與之有異,但預見的景象通常會有偏差。「是啊,東海望,大人。」 

  「何時?」 

  她展開雙手。「或一日,或一月,或一年。採取有效行動,亦能完全阻止我的所見。」否則預見還有什麼意義? 

  「很好。」雪諾說。 

  他們從長城下出來時,大門這邊已擠了四十幾隻烏鴉。人們簇擁過來,梅麗珊卓知道其中一些人的名字:廚子三指哈布、一頭橙黃色油膩頭髮的穆利、弱智男孩獃子歐文、醉鬼賽勒達修士。 

  「事情是真的么,大人?」三指哈布問。 

  「是誰?」獃子歐文問,「不是戴文,不是吧?」 

  「也不是加爾斯。」爛泥地的阿爾夫說,他屬於首批拋棄虛偽的七神,改信真主拉赫洛的黑衣人,「加爾斯比那幫野人機靈多了。」 

  「究竟死了幾個?」穆利問。 

  「三個。」瓊恩告訴大家,「黑傑克、毛人哈爾和加爾斯。」 

  爛泥地的阿爾夫爆發出一聲哀號,音量大得能吵醒影子塔中的眠者。「扶他上床睡覺,多灌些熱葡萄酒。」瓊恩吩咐三指哈布。 

  「雪諾大人。」梅麗珊卓冷靜地說,「能否陪我去國王塔?我有事跟您談。」 

  他用冰冷的灰色雙眸久久打量著她的臉,右手握緊、張開、再握緊。「如你所願。艾迪,把白靈帶回我的房間。」 

  梅麗珊卓明白暗示,也遣開自己的護衛,僅剩彼此兩人並肩穿過院子。雪花在周圍飄落,她盡量靠近瓊恩·雪諾,感受到懷疑猶如黑霧從他周身湧出。他不愛我,永遠不會,但他想利用我。這就好。她和史坦尼斯·拜拉席恩最初也跳過同樣的舞。年輕的總司令和她的國王實在有太多相同之處,儘管兩人都不承認。史坦尼斯是活在哥哥陰影下的千年老二,瓊恩·雪諾則是私生子,在那個血統純正、人稱少狼主的早逝英雄前黯然失色。兩人都是天生的不信者,謹慎多疑。他們真正信仰的神明是榮譽與責任。 

  「你沒問起你的小妹。」爬上國王塔的螺旋梯時,梅麗珊卓說。 

  「我告訴過你:我沒有妹妹。我們宣誓時就拋棄了所有親人。我幫不上艾莉亞的忙,就算我——」 

  邁進她房間,他立刻住口。只見野人坐在桌旁,正用匕首往一大塊粗粗撕下、還冒熱氣的褐色麵包上抹黃油。梅麗珊卓滿意地看到野人穿好了骨甲,但當頭盔用的破損巨人頭骨卻擱在他身旁的窗邊座位上。 

  瓊恩·雪諾身體一凜:「你。」 

  「雪諾大人。」野人沖他們一笑,露出滿口棕黃破牙。他手腕上的紅寶石在晨光中朦朧閃爍,猶如一顆昏暗的紅色星星。 

  「你在這裡幹什麼?」 

  「吃早飯啊。要我分點給你?」 

  「我才不吃你的麵包。」 

  「真可惜,麵包還熱乎呢。哈布至少能熱熱麵包。」野人咬了一口。「我要找你算賬很簡單,大人,你門口的守衛全是擺設。對爬過幾十次長城的人而言,翻窗不過舉手之勞。但殺你有什麼好處呢?烏鴉會選出更壞的頭兒。」他嚼了嚼,咽下去。「聽說你的遊騎兵出事了,你該讓我帶他們去。」 

  「讓你把他們出賣給哭泣者?」 

  「談出賣?你的野人老婆叫啥,雪諾?耶哥蕊特,對嗎?」野人轉向梅麗珊卓,「我要馬,外加六名好手,我單槍匹馬可搞不定。困在鼴鼠村的矛婦應該用得上,這事兒適合女人做。女孩更容易相信她們,何況我已有妙計,缺她們成不了。」 

  「他在說什麼?」雪諾大人追問梅麗珊卓。 

  「你妹妹。」她把手放在他胳膊上,「你幫不了她,他可以。」 

  雪諾甩開胳膊。「絕對不行。你不了解這傢伙。叮噹衫就算一天洗一百次手,指甲裡面還有血。他不會救艾莉亞,反而會強暴她、謀害她。絕對不行。如果這是你在聖火中所見,女士,你眼裡肯定揉了沙子。他未經我許可離開黑城堡的話,我就親手摘他首級。」 

  他讓我別無選擇。只能這樣了。「戴馮,退下。」她說。侍從閃身離開,隨手關上了門。 

  梅麗珊卓撫著脖子上的紅寶石,念出一個詞。 

  房間角落湧出詭異的回聲,猶如蛆蟲徐徐扭入他們的耳朵。野人和烏鴉聽到的不是同一個詞,且均非她唇上吐出的那個。野人手腕的紅寶石黯淡下來,他周身光影交錯,不斷扭曲、蕩漾。 

  那身骨頭還在——叮噹亂響的肋骨,爪子和牙齒也依然掛在他胳膊和肩膀上,泛黃的巨大鎖骨繞過他雙肩。巨人的破頭骨維持原樣,泛黃破敗,咧開骯髒的嘴,露出猙獰的笑容。 

  但美人尖消失了。褐色小鬍子、多節的下巴、灰黃肌膚和細小的黑眼睛也都消失了。棕色長發里爬過縷縷灰絲,微笑的線條浮現在嘴角。他突然間高大了許多,胸膛和肩膀寬闊了許多,腿變長,身材變苗條,修面整潔的臉飽經風霜。 

  瓊恩·雪諾的灰眼圓瞪。「曼斯?」 

  「雪諾大人。」曼斯·雷德不再微笑。 

  「她燒死了你。」 

  「她燒死了骸骨之王。」 

  瓊恩·雪諾轉向梅麗珊卓:「這是什麼妖術?」 

  「你願叫什麼就叫什麼。魅惑術,迷幻術,障眼法。拉赫洛乃光之王,瓊恩·雪諾,他的僕從能像凡人編織絲線一樣編織光線。」 

  曼斯·雷德輕笑幾聲。「我本來也不信,雪諾,不過讓她試試又何妨?我可不想就這麼教史坦尼斯烤了。」 

  「骸骨提供了幫助。」梅麗珊卓說,「骨頭中存有記憶,強大的魅惑術以它為基礎。一雙死人的靴子,一縷頭髮,一袋指骨。低吟和祈禱足以從這些東西中招回此人的陰影,披在彼人身上。穿著者本質未變,只形態有易。」 

  她說得稀鬆平常。他們無須知道有多困難,或者她花費了多大心血。這是很久以前,梅麗珊卓去亞夏前就學到的:施法越顯輕鬆自如,別人就越敬畏。火舌舔上叮噹衫時,她喉頭的紅寶石燒得滾燙,她甚至害怕皮肉會冒煙變黑。幸虧雪諾大人用箭終結了她的煎熬。史坦尼斯對這冒犯憤怒不已,她卻如釋重負,鬆了口氣。 

  「這個僭越的國王行止不端。」梅麗珊卓對瓊恩·雪諾說,「但他不會出賣你。記得嗎?我們手上有他兒子,他還欠你一條命。」 

  「欠我?」雪諾震驚地說。 

  「還能欠誰,大人?根據你們的法律,他犯下的是唯一死罪,而史坦尼斯·拜拉席恩決不會違法……但正如你反覆、明智地宣稱過的那樣,人類的法律止於長城。我說光之王會聆聽你的祈禱,而你想要拯救小妹,同時保住於你至關重要的榮譽,無損你對木頭神許下的誓言。」她伸出一根白皙的手指,「於是他來了,雪諾大人,他是艾莉亞的救星。他是光之王……和我的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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