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8.第308章 戴佛斯
即便在陰暗的狼穴里,戴佛斯·席渥斯也覺察出這個清晨不太尋常。
他被說話聲吵醒,躡手躡腳爬到牢門前,但木板太厚,一句話也聽不清。太陽出來了,加爾斯卻沒照例送來麥片粥給他吃,這讓他有些惶恐。狼穴里的日子千篇一律,任何改變都是不祥之兆。或許今天我的死期已至,或許加爾斯正在磨刀石上磨著「盧小姐」。
洋蔥騎士忘不了威曼·曼德勒最後的命令。將這傢伙帶到狼穴,剁掉腦袋和雙手,晚餐以前我要見到這兩樣東西。我發誓,看不到這走私販的人頭插在槍上、他滿嘴謊言的口中塞進洋蔥,我就一口晚飯也不吃。每晚入睡戴佛斯都想著這番話,每天早上他都被這番話吵醒。加爾斯則樂於提醒他這番話的真實性。他叫戴佛斯作「死鬼」,每天早上來送飯時總會說:「給,死鬼的麥片粥。」晚上則是:「吹蠟燭,死鬼。」
有回加爾斯把他的女人們介紹給死鬼。「別看『婊子』貌不驚人,」他把玩著一根冰冷的黑鐵棒,「但燒紅之後湊你老二上這麼一下,包你哭爹喊娘。這是『盧小姐』,只要威曼老爺一聲令下,她就會砍掉你的腦袋和雙手。」戴佛斯沒見過比「盧小姐」更大、更鋒利的斧頭。據其他獄卒說,加爾斯整天打磨她。我不會求饒,戴佛斯決心已定。他會像騎士一樣死去,唯一的願望是先砍腦袋再砍雙手。他希望,即便加爾斯也不會殘忍到拒絕這個請求。
隔著厚門傳來的聲音十分微弱。戴佛斯起身在牢房裡踱步。這間牢房很大——有以前他在「黑貝絲號」上艙房的三倍大,甚至比薩拉多·桑恩在「瓦雷利亞人號」上的房間更大——說實話還挺舒適的,他懷疑以前是貴族的卧室。唯一的窗戶雖然多年前就被磚塊堵上了,但一面牆上的壁爐大得足夠容納水壺,角落裡還有個小廁所。地板是用歪歪扭扭的木板拼接而成,木板很破舊,而他睡覺用的簡陋小床生了霉。不管怎麼說,這裡的狀況已經比戴佛斯預期的好得多。
食物也比想象中好。通常,牢飯是稀粥、陳麵包或爛肉,但這裡的獄卒們卻送來鮮魚、剛出爐的麵包、加香料的羊肉、蕪菁、蘿蔔,甚至會有螃蟹。加爾斯對此並不情願。「死鬼沒道理比活人吃得好。」他不止一次地抱怨。除食物外,戴佛斯還有能在夜間禦寒的毛皮、有生火用的木柴、有乾淨衣服,以及一隻油膩的牛脂蠟燭。他索要紙、筆和墨水,提瑞第二天就給他拿來;他要書本來繼續提升閱讀能力,提瑞便給了他《七星聖經》。
但再舒適的牢房畢竟仍是牢房。厚實的石牆隔絕了一切聲音,他完全不了解外部世界。門是橡木和鋼鐵做的,始終緊鎖著。天花板上垂下四條沉重的鐵鏈,等哪天曼德勒大人決定用「婊子」收拾他的時候,他就會被吊在上頭。也許就是今天。加爾斯下一次打開大門,帶來的可能不是麥片粥。
他肚子咕咕直叫,早餐時間肯定過了,食物卻沒送來。死不是最難受的,等死才是。在走私者生涯中,他幾度被打入地牢,但牢里好歹有其他犯人,可以說說話,分享希望和恐懼。但在這裡,狼穴之中,除了獄卒們,只有他戴佛斯·席渥斯一人。
其實真正的地牢尚在狼穴地下——包括暗室、拷問室和巨大的黑老鼠肆虐的水牢。獄卒們說地牢目前空無一人。「這裡只有咱們,洋蔥。」巴提穆斯爵士告訴他。這個形容枯槁、臉上傷疤累累、還瞎了隻眼睛的獨腿騎士就是監獄總管。每當喝多了酒(巴提穆斯爵士幾乎總是喝多了酒),他就會吹噓自己當年如何在三叉戟河上救了威曼老爺一命,所以老爺才把狼穴賞給他打理。
所謂的「咱們」包括一名戴佛斯從未謀面的廚子、六名駐紮在軍營里的守衛、兩名洗衣婦和兩名照看犯人的獄卒。獄卒中,提瑞較小,年方十四,乃是那兩位洗衣婦中某位的兒子;加爾斯年紀大,塊頭也大,禿了頭,不愛說話,每天都穿著同一身油膩的皮夾克,臉上總帶著怒氣。
幹了這麼多年走私者,戴佛斯·席渥斯頗能察言觀色,他知道加爾斯這人心裡有毛病。於是洋蔥騎士在加爾斯面前緘默不語,而在提瑞或巴提穆斯身邊才打開話匣子。他感謝他們送來食物,慫恿他們談談個人經歷或未來打算,並禮貌地回答他們提出的問題。他表現得很有耐心,所以他提出的一些小小要求——一盆水、一小塊肥皂、一本書、更多的蠟燭——幾乎全部得到了滿足,而戴佛斯也適當地一一致謝。
他們不會提及曼德勒伯爵、史坦尼斯國王或佛雷家族,但會說到許多別的事。提瑞長大后想出去打仗,在戰爭中贏得榮耀、當上騎士。他還喜歡說母親的小話,他肯定他母親同時跟兩名守衛上床——這兩名守衛站崗時間不同,所以互不知情,但總有一天會有人發現真相,並為此斗個你死我活。有些夜裡,男孩會帶著一袋酒來到牢房,要戴佛斯聊聊走私者的生活。
巴提穆斯爵士跟男孩相反,他對外面的世界興趣缺缺——事實上,自從一條腿被沒人騎的坐騎踩斷,又斷送在學士的鋸子下之後,他似乎對所有事情都失去了興趣。但他慢慢喜歡上了狼穴,所以講述的也全是狼穴漫長而血腥的歷史。騎士告訴戴佛斯,狼穴比白港更古老,乃是古代的瓊恩·史塔克王為抵禦海上的掠襲者,而在白刃河口修建的。歷史上諸位北境之王的幼子們、兄弟們、叔伯和表親們,屢屢將此地作為居城,其中有些人又將城堡傳給後代,由此誕生出史塔克家族的旁系——有一支灰史塔克堅持得最久,盤踞狼穴長達五個世紀,直到最後他們加入恐怖堡的叛亂,反抗臨冬城的史塔克本家。
灰史塔克家覆滅之後,城堡繼續轉手。菲林特家族佔有了一個世紀,洛克家族佔有了近兩個世紀,後來臨冬城又將史拉特、朗、小林、阿什伍德等幾家分封於此,以保障河道平安。三姐妹群島的海盜曾一度奪取了狼穴,作為在北方的立足點。在臨冬城和谷地爭霸戰爭時期,老獵鷹奧斯古德·艾林圍困過狼穴,他兒子鷹爪則燒毀了這裡。當艾德瑞克·史塔克老國王老得無力保疆衛土時,石階列島的奴隸販子們佔領了狼穴,這裡的黑石牆見證了那段歷史:奴隸販子將抓來的俘虜烙上火紅的烙印,用鞭子摧殘他們的意志,然後裝船賣到海外。
「緊接著,有一個漫長而殘酷的冬天,」巴提穆斯爵士繪聲繪色地描述,「白刃河凍得嚴嚴實實,連河口都結了冰。寒風從北方呼嘯而來,吹得奴隸販子們畏畏縮縮地躲進了房子里,圍著火堆擠成一團。他們不知道新任北境之王正趁著風雪發動奇襲。新王就是布蘭登·史塔克,雪胡王艾德瑞克的曾孫,人稱『冰眼』。他奪回狼穴后,把奴隸販子們扒光了,交給之前鎖在地牢的奴隸們處理。據說那些被解放的奴隸掏出奴隸販子們的腸子,掛在心樹枝條上,作為向諸神的獻祭——是向舊神哪,不是你們南方佬的新神。你們的七神哪懂得冬天的滋味,而冬天也不屑於點撥他們。」
戴佛斯對此並無異議。就他在東海望的所見所感,冬天的滋味可沒什麼吸引力。「你們不也信仰新神嗎?」他問獨腿騎士。
「我自個兒信仰舊神。」巴提穆斯爵士笑起來活像具骷髏,「我們家比曼德勒家來得早,很可能我的祖先曾親手把那些腸子掛在樹上。」
「我從來不知道北方人有血祭心樹的習俗。」
「關於北境,你們南方佬不懂的事多著咧。」巴提穆斯爵士回答。
他說的沒錯。戴佛斯坐到蠟燭旁,看著被囚期間他逐字逐句寫下的信件。我做走私者比做騎士稱職,他在給妻子的信中寫道,做騎士比做國王之手稱職,做國王之手又比做丈夫稱職。非常抱歉,瑪瑞亞,我深愛著你,請原諒我犯下的一切過錯。史坦尼斯若是失敗,我們的領地肯定會被沒收,到那時請你帶孩子們去布拉佛斯生活,並讓他們念著我的好;史坦尼斯若登上鐵王座,席渥斯家族將得到榮耀,就讓戴馮留在宮中,他會協助你把其他孩子安插到貴族老爺們身邊,當上侍酒、侍從,最終謀得騎士爵位。這是他能給她的最好的建議,他希望自己能更睿智一些。
他給三個倖存的兒子也每人寫了一封信,好讓他們記得那個用四根指節換得他們出世的父親。給史蒂芬和小史坦尼斯的信寫得簡短又生硬,說實在的,他對兩個小兒子的了解,不如對那些在黑水河上被燒死、淹死的大孩子那麼深;給戴馮的信要長一些。他告訴兒子,對其能當上國王的侍從,他感到萬分驕傲。他又提醒兒子:你是長子了,要時刻記得保護母親大人和弟弟們。請稟告陛下,我已盡全力,他的信如此結尾,使命未竟,我深表歉意。在君臨城下黑水河上的衝天大火中,我丟了手指骨、丟了幸運符。
戴佛斯緩緩地翻看信件,每一封都讀了又讀,猶豫著是否應該增刪文字。他本以為一個將死之人會有很多話要說,但他實在寫不出什麼來。我這輩子過得並不賴,他試圖安慰自己,我從跳蚤窩的小子一路升遷為國王之手,還學會了讀寫識字。
他還在伏案讀信,忽聽見鐵鑰匙插進門鎖里。半晌之後,牢門搖搖晃晃地打開。
進門的卻不是獄卒。這人高高瘦瘦,臉龐輪廓分明,一頭灰棕色亂髮,腰上掛了把劍,肩上用鋼甲鐵拳形狀的沉重銀扣扣了一件深紅色披風。「席渥斯大人,」他開口道,「時間不多,請隨我來。」
戴佛斯警惕地看著陌生人。這個「請」字讓他迷惑。對一個即將被處砍手砍頭之刑的人如此禮貌,實在很奇怪。「你是誰?」
「羅貝特·葛洛佛,很高興跟您見面,大人。」
「葛洛佛。你是深林堡領主。」
「我哥哥蓋伯特才是。說來這多虧了你的國王史坦尼斯,他幫我們趕走了竊居城堡的鐵婊子,將深林堡歸還合法的主人。你被監禁在這裡時,外面發生了很多事,戴佛斯大人。卡林灣已經陷落,盧斯·波頓帶著艾德·史塔克的小女兒回到了北境,佛雷家族還派出一支軍隊為他撐腰。波頓隨後放出烏鴉,要整個北境的領主都到荒冢屯向他宣誓效忠,並交出人質……同時見證艾莉亞·史塔克與他的私生子拉姆斯·雪諾的婚禮,這場婚姻之後,波頓家族就可染指臨冬城。好了,你要不要跟我走?」
「我有選擇嗎,大人?跟你走,或是交給加爾斯和『盧小姐』處理?」
「盧小姐是誰?其中一個洗衣婦?」葛洛佛不耐煩了,「你跟我來,一切自有解釋。」
戴佛斯站起身。「如果我死了,懇請大人將我的家信送達。」
「我保證辦到……但你要死也不會死在我葛洛佛或是威曼大人手上。快走吧,隨我來。」
葛洛佛帶他走過一個黑暗的大廳,下了一段磨舊的階梯,穿過神木林——這裡的心樹長得如此糾結高大,以至於包裹了周圍所有的橡樹、榆樹和樺樹,蒼白的粗壯枝條甚至擠進了牆壁和牆上的窗戶。心樹的樹根有成年男子的腰部那麼粗,樹榦寬闊無朋,使得早久以前刻上去的人臉顯得肥胖而又怒氣沖沖——打開一道生鏽鐵門,停下來點燃了一支火炬。等火炬燒得紅旺,他又領戴佛斯下了更多階梯,來到一個桶形天花板的地窖。地窖牆上全是水,凝結了許多白色的海鹽,他們腳涉海水繼續前進,穿過了許多地窖。這裡有一排排狹小、潮濕、散發出惡臭的牢房,條件跟戴佛斯被關押的地方不可同日而語。地窖盡頭是一面空白石牆,葛洛佛湊上去一推,前面就出現了一段狹長的隧道,隧道的階梯向上。
「我們到底在哪兒?」戴佛斯邊走邊問,話音在黑暗中輕輕迴響。
「我們在階梯之下的階梯——在城堡梯正下方,直上新堡。這是條密道,大人,這是為了防止你被外人發現,世人都以為你死了。」
死鬼的麥片粥,戴佛斯邊想邊爬。
階梯盡頭是另一面牆,但這次是抹灰的板條牆。牆后的房間溫暖舒適,陳設了各式傢具,地上鋪有密爾地毯,桌上點著些蜂蠟蠟燭。戴佛斯聽見不遠處傳來笛子和提琴的演奏聲。一面牆上掛了張褪色的羊皮地圖,描繪出北境地形。肥胖的白港伯爵威曼·曼德勒就坐在地圖下方。
「請坐,」曼德勒大人今天穿得富麗堂皇:淺藍綠色天鵝絨外套,外套邊沿、袖子和領口上都綉了金線,金質三叉戟搭扣將白貂皮披風扣住,「餓不餓?」
「不餓,大人,你的獄卒為我提供了充足的食物。」
「渴的話,這裡有酒。」
「我是來跟你談判的,大人。國王指派我來,可不是陪你喝酒。」
威曼伯爵嘆了口氣。「我待你很不公,這我知道。雖說我有我的苦衷……來,請坐,我請求你,坐下來喝幾口,為我兒平安歸來乾杯。威里斯是我的長子和繼承人,他現在回家了,你聽到的就是歡迎宴會的聲音。他們在人魚宮裡享用七鰓鰻派和鹿肉烤栗子,薇爾菲德在陪她的佛雷未婚夫跳舞,其他佛雷則舉杯慶祝我們的友誼地久天長。」
透過音樂,戴佛斯聽見了模糊的話語和杯盞交碰聲。他什麼也沒說。
「我剛從高位上下來。」威曼伯爵續道,「跟往常一樣,我吃得太多,而白港路人皆知我腸胃不好。不出意外的話,對於我在廁所里待上很長時間,我們的佛雷朋友不會起疑。」他把自己的酒杯遞過來。「給,喝吧,我不能再喝了。先請落座,我們時間有限,需要討論的事情卻很多。羅貝特,請你給首相大人倒酒好嗎?戴佛斯大人,您不知道,您已經死了。」
羅貝特·葛洛佛倒了滿滿一杯葡萄酒,拿給戴佛斯。他接過來嗅了嗅,喝了一口。「請問我是怎麼死的呢?」
「被斧頭砍死的。你的人頭和雙手就掛在海豹門上,直面港口。你的人頭現在已經腐爛了,好在我們把它插槍上之前,先用焦油泡過。據說食腐烏鴉和海鳥曾為你的眼睛大打出手。」
戴佛斯不安地扭著身子。知道自己成了死人,感覺真詭異。「請問大人,那個替死鬼是誰?」
「有關係嗎?戴佛斯大人,您有一張平凡的臉——希望我說這話沒冒犯到您——那人跟您膚色一致、鼻子形狀一致、兩隻耳朵沒有任何殘缺、長長的鬍子也很容易修剪成您的樣式。您放心,我們對焦油處理的結果相當滿意,而塞進他嘴裡的洋蔥進一步扭曲了面部特徵。巴提穆斯爵士親自動手,把他左手的指節切掉,就跟您的手一樣。那傢伙是個罪犯,如果能讓大人您安心的話,我可以說,他這一死的意義比他一輩子的貢獻加起來還大。大人,其實我對您毫無惡意,人魚宮中那場表演全是做給我們的佛雷朋友看的。」
「大人您真會演戲,」戴佛斯道,「您和您一家人把我完全騙過了。我還以為您的媳婦是真心要我死,而那小姑娘……」
「薇拉,」威曼大人微笑道,「您看見她有多勇敢了吧?即便我威脅要拔了她的舌頭,她還是堅持提醒我白港虧欠臨冬城史塔克家族的恩情,那是永遠也還不清的債。薇拉說的話全是發自內心,里雅夫人也一樣——如果可以的話,也請您原諒她。她是個膽小又愚蠢的女人,威里斯是她的命。不是每個男人都能像龍騎士伊蒙王子或『星眼』賽米恩那麼偉大,也不是所有女人都能像我的薇拉和她姐姐薇爾菲德那麼勇敢……薇爾菲德是知情的,但她磊落坦然地扮演著自己的角色。
「和騙子打交道,正派人也不得不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只要我唯一倖存的兒子還是俘虜,我就不敢公然跟君臨的朝廷作對。泰溫·蘭尼斯特公爵給我的親筆信中確認他手上握有威里斯。他告訴我,想要他毫髮無傷地放人,我必須懺悔叛國罪行,代表白港降順朝廷,宣布支持那小鬼國王對鐵王座的權利……同時還要向他新近冊封的北境守護盧斯·波頓屈膝;如果我拒絕,他就以叛國罪處死威里斯,白港則會遭到圍攻和洗劫,我的家族將落得卡斯特梅的雷耶斯家族的下場。
「我是個胖子,許多人據此認為我軟弱愚昧,或許泰溫·蘭尼斯特也這麼想。我派烏鴉回復他,宣稱我兒子歸來以後我才會開城屈膝,之前不行。泰溫還沒回復就死了,接著佛雷家的人帶著文德爾的遺骨出現……口口聲聲說是來談和、並締結婚約的,但我在威里斯安全回家之前,不打算答應他們的任何要求;當然,他們也堅持在我證明忠誠之前,不會歸還威里斯。事情就這麼僵持不下,您的到來給了我了結此事的機會。我之所以在人魚宮中粗暴地對待您,並把那顆頭和那雙手掛上海豹門都是有充分理由的。」
「您冒著巨大的風險,大人,」戴佛斯道,「若是教佛雷家的人識破偽裝……」
「我根本沒冒險。若是哪個佛雷非要爬上城門,檢查那個嘴咬洋蔥的罪犯,我可以把一切都怪罪到獄卒頭上,然後拿出真正的你來平息怒火。」
戴佛斯聽得背脊發涼。「我明白了。」
「希望如此。你說過,你也有兒子。」
三個,戴佛斯心想,從前一共有七個。
「我馬上就要趕回宴會去繼續招待我的佛雷朋友們。」曼德勒續道,「他們監視著我,爵士先生,日日夜夜監視著我,企圖嗅出一星半點叛逆的跡象。你親眼見過那個傲慢無禮的傑瑞爵士和他的侄子雷加——那假惺惺的蛆蟲居然取了真龍的名字。比他們兩個更可惡的是賽蒙,這傢伙善於花錢鑽營,已收買了我手下好幾個僕人和兩名騎士,他老婆的侍女居然跟我家弄臣上了床。如果史坦尼斯奇怪我為什麼在回信里緘默不語,那是因為我連自家學士都信不過。席奧默頭腦精明,但對我們家沒有感情,你在大廳里已經聽過他的發言了。本來學士們戴上頸鏈時就該放下地域之見,但我始終忘不了他是蘭尼斯港的蘭尼斯特,且自稱跟凱岩城蘭尼斯特家有遠親關係。總而言之,我身邊不是敵人就是笑裡藏刀的姦細,戴佛斯大人,他們像蟑螂一樣污染了我的城市,每天晚上我都覺得他們在我身上爬。」胖子握手成拳,下巴上的肥肉不住顫抖,「我兒文德爾到孿河城做客,吃過瓦德侯爵的麵包和鹽,並把自己的劍和朋友們的劍一起掛在牆上,赤手空拳地赴宴。結果他們竟冷血地謀殺了他。這是謀殺!但願佛雷家的人都被他們自己編造的無稽故事噎死!我跟傑瑞喝酒,與賽蒙說笑話,還把摯愛的孫女許配給雷加……但他們甭想讓我忘記發生過的事。北境永不遺忘,戴佛斯大人,北境永不遺忘。現在我兒子回家了,戲也該演完了。」
威曼大人話中有股寒氣,讓戴佛斯感到徹骨冰涼。「如果您尋求正義,大人,請您依靠史坦尼斯國王。世上沒有比他更公正的人。」
羅貝特·葛洛佛插話:「您的忠誠顯示了您的榮譽,戴佛斯大人,但史坦尼斯·拜拉席恩畢竟只是您的國王,不是我們的國王。」
「你們的國王已經過世,」戴佛斯提醒兩位北方貴族,「他和威曼大人的兒子一起,在紅色婚禮上遭到謀殺。」
「少狼主的確遇害了,」曼德勒同意,「但艾德大人不止有這麼一個勇敢兒子。羅貝特,把那孩子帶來。」
「立刻就去,大人。」葛洛佛閃身出門。
那孩子?莫非羅柏·史塔克的某個弟弟逃脫了臨冬城之劫?莫非曼德勒還在城堡里藏了一位史塔克傳人?再或是他找了個冒牌貨?就他看來,北境人大概不在意真假……但史坦尼斯·拜拉席恩卻絕不會跟冒牌貨合作。
然而羅貝特·葛洛佛帶來的男孩顯然不是史塔克家的人,連冒充的資格都沒有。此人比少狼主被謀害的弟弟們大得多,有十四五歲,而其眼睛顯得比年齡更為成熟。他暗棕色蓬頭下的臉龐有些兇狠,嘴巴寬、鼻子尖、下巴也尖。「你是誰?」戴佛斯問。
男孩望向羅貝特·葛洛佛。「他是啞巴,但我們已經教會了他基本的書寫。他學得很快。」葛洛佛從腰帶上抽出一把匕首,遞給男孩,「把你的名字寫給席渥斯伯爵看。」
房間里沒有羊皮紙,於是男孩在牆上一根木樑柱上刻字。威……克……斯。寫「斯」字的時候他傾身向前,刻得很用力。刻完后,他手一翻就把匕首甩到空中,又巧妙地接住,他得意洋洋地欣賞著自己的手藝。
「威克斯是鐵民,作為席恩·葛雷喬伊的侍從,跟隨他去了臨冬城。」葛洛佛坐下來,「史坦尼斯大人對臨冬城事變了解多少?」
戴佛斯回憶著他們聽說的故事。「臨冬城被史塔克大人從前的養子席恩·葛雷喬伊襲奪。葛雷喬伊殺害了史塔克家兩名幼主,並把人頭掛在城牆上。當北方人前來驅逐他時,他燒掉了整座城堡,男女老少都不放過,最終是波頓大人的私生子除掉了他。」
「沒有除掉。」葛洛佛說,「私生子把他抓回了恐怖堡,並在那裡剝皮拷問。」
威曼大人點頭同意。「你聽說的故事我們也都聽過,裡面的謊言就跟布丁里的葡萄乾一樣多。焚毀臨冬城的不是別人,正是波頓的私生子——拉姆斯·雪諾,現在小鬼國王讓他做了波頓。雪諾沒殺光所有人,他留下了女人們,用繩子捆起來,押回恐怖堡開展追獵運動。」
「追獵運動?」
「他是個頂尖獵人,」威曼·曼德勒解釋,「而女人是他最喜歡的獵物。他會扒光她們的衣服,在森林裡釋放她們。她們有半天時間逃跑,之後他會吹響號角,帶獵狗前去追獵。曾有個別女人拚死逃離魔掌,向我們講述了真相,但絕大多數人沒那麼幸運。拉姆斯抓到女人會先施暴再剝皮,屍體留給他的狗,人皮則帶回恐怖堡作為戰利品展示。如果對方讓他的追獵運動比較有趣,他會在剝皮前先割喉嚨;如果惹惱了他或是讓他無聊,他就先剝皮。」
戴佛斯聽得臉色刷白。「諸神在上,世上怎會有這樣的——」
「邪惡存在於血統里,」羅貝特·葛洛佛道,「他是個因姦情而生的雜種。無論小鬼國王管他叫什麼,他都是個雪諾。」
「有哪個雪諾比他更黑心?」威曼大人介面,「拉姆斯用武力強迫寡婦下嫁,從而奪取了霍伍德大人的領地,婚後他便把新婚夫人鎖進塔,並就此遺忘了她。據說她在餓得發狂時吞吃了自己的指頭……而蘭尼斯特的正義居然是把奈德·史塔克的小女兒送給這殺人兇手。」
「波頓家的人一貫狡猾殘酷,但這傢伙實在是個人皮野獸。」葛洛佛評論。
白港伯爵傾身向前。「佛雷家的人也好不到哪裡去。他們談論狼靈和易形者,拍著胸脯保證是羅柏·史塔克害了我的文德爾。他們怎能如此囂張!他們明知北境不會相信這些謊話——不會真正相信——但他們認定只要把刀架在我們脖子上,我們就不敢反駁。盧斯·波頓對他在紅色婚禮中扮演的角色撒了謊,正如他的私生子對臨冬城的事撒了謊,但他們握有我兒子,所以我不得不吞下他們的狗屎,還要讚美狗屎的滋味。」
「那現在呢,大人?」戴佛斯追問。
他希望能聽見威曼大人痛痛快快一句:現在我們將為史坦尼斯國王而戰。但那胖子只詭異地一笑。「現在我要去參加婚禮咧。可大家都知道,我太胖,顯而易見騎不了馬。我小時候愛騎馬,青年時代靠著馬上本領在比武場上還略有建樹,但那些日子早已過去,如今我這副身軀變成了比狼穴還難受的牢房。不管怎麼說,我必須去,盧斯·波頓非見到我屈膝不可,他的甜言蜜語下透出的是赤裸裸的威脅。我得先坐船,再乘轎,帶上一百名騎士和佛雷家的好朋友們。佛雷家的人是走海路來的,沒帶坐騎,所以我決定送他們每人一匹好馬作為客禮。你們南方人也會送客人禮物嗎?」
「有時會,大人,當客人離開主人家的時候。」
「那你或能理解我的想法。」威曼·曼德勒顫巍巍地站起身,「一年多來,我都在興建戰艦。你看到的只是一部分,更多的船被我隱藏在白刃河中。戰爭讓我蒙受了慘重損失,但我麾下的騎兵仍多於頸澤以北任何一家諸侯。我的城牆十分牢靠,地窖里裝滿銀子,老城和寡婦望唯我馬首是瞻,我麾下的封臣還包括十幾家小貴族和一百位有產騎士。總而言之,我可以為史坦尼斯國王帶去白刃河東的全面支持,從寡婦望到公羊門到羊頭山再到斷枝河上游,所有人都聽我號令。這一切,只消你跟我做一個交易。」
「我可以把您的條件帶給國王陛下,然而——」
威曼伯爵打斷他。「我只跟你做交易,與史坦尼斯無關。我需要的不是國王,而是走私者。」
羅貝特·葛洛佛替他解釋:「當初羅德利克·凱索爵士試圖從席恩·葛雷喬伊的鐵民手中奪回臨冬城時究竟發生了什麼,我們到現在還沒弄清楚。波頓的私生子宣稱葛雷喬伊在談判中謀殺了羅德利克爵士,威克斯否認這點,但他現在學會的辭彙還不足以複述事情的來龍去脈……不過在我們找到他之前,他已懂得表達『是』和『否』,我們花了很長時間才問對合適的問題。」
「謀殺羅德利克爵士和臨冬城眾人的是私生子。」威曼大人道,「他把葛雷喬伊的鐵民也殺了。威克斯看見他們屠殺那些跪地投降的人。我們問起他自己是如何脫險,他拿了一截粉筆,畫了一棵有臉的樹。」
戴佛斯想了想。「舊神拯救了他?」
「某種程度上是。他爬上心樹,藏在枝葉間。波頓的人在神木林里來回搜了兩次,殺光了找到的人,但沒人想到上樹。是這樣嗎,威克斯?」
男孩又把葛洛佛的匕首翻面拋起,用手接住,點了點頭。
葛洛佛說:「他在樹上躲了很久,人睡在枝葉間,一點不敢動彈。直到最後他聽到下面傳來說話聲。」
「死人在說話。」威曼·曼德勒道。
威克斯伸出五根手指,用匕首輪流點了每根指頭一下,然後收起四根指頭,多點了一下剩下的那根。
「六個人,」戴佛斯說,「一共六個人。」
「其中有兩個是艾德·史塔克被謀殺的兒子。」
「啞巴怎能告訴您這個消息?」
「他用粉筆畫了出來。他畫了兩個男孩……帶著兩匹狼。」
「這孩子是鐵民,所以他不敢現身,」葛洛佛說,「但他把他們說的話都聽在耳中。那六個人沒在臨冬城的廢墟中多作逗留,其中四個走一路,另兩個走另一路。威克斯悄悄跟上了人少的那一路,那一路包括一個女人和一個男孩。他一定是走在下風處,所以狼沒聞出他的氣味。」
「他知道他們去了哪裡。」威曼大人說。
戴佛斯開始懂了。「您要那個男孩。」
「盧斯·波頓握有艾德公爵的女兒,白港想要扳倒他,就得有奈德的兒子……以及冰原狼。狼會證明那孩子的身份,並撕破恐怖堡的謊言。這就是我的條件,戴佛斯大人,你去把我的封君偷渡回來,我則尊史坦尼斯·拜拉席恩為王。」
戴佛斯·席渥斯本能地摸向喉頭。指骨是他的幸運符,不知怎地,他覺得要完成威曼·曼德勒提出的交易,他需要格外的運氣。指骨當然早不見了,他說:「您手下能人輩出,您有那麼多騎士、領主和學士,要一個走私者來做什麼?您的船也多的是。」
「我有船,」威曼大人承認,「但船上的水手都是河民,或是從未駛出咬人灣的漁夫。要達成我的目標,我需要找一位能揚帆遠航,能悄悄避開危險,不吸引多餘關注的人。」
「那男孩究竟在哪裡?」戴佛斯覺得自己不會喜歡問題的答案,「您想讓我去哪裡,大人?」
羅貝特·葛洛佛說:「威克斯,指給他看。」
啞巴又拋了一下匕首,在空中接住,然後扔向牆上那張威曼伯爵的羊皮地圖。匕首插進牆壁,兀自顫個不休,啞巴則咧嘴笑了。
半晌間,戴佛斯好想讓威曼·曼德勒將自己送回狼穴,繼續面對愛講故事的巴提穆斯爵士和珍愛著那些要命女人的加爾斯。狼穴里的犯人好歹有麥片粥可吃,而世上有個地方居民的早餐卻是同類的血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