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2.第292章 布蘭

  烏鴉不同尋常的尖叫讓一陣戰慄爬過布蘭的背脊。我差不多長大成人了,他反覆提醒自己,我必須勇敢起來。 

  空氣冰冷刺骨,充滿恐懼氣息。連夏天都怕,頸毛全豎了起來。山丘的影子不斷延伸,黑暗虎視眈眈,所有樹木都被厚厚的積雪壓彎了腰,有些幾乎看不出來是樹。它們從樹根到樹冠都包裹在凍雪中,在山上雜亂生長,猶如一群在寒風中縮抱成團的巨人或醜陋怪物。 

  「它們來了。」遊騎兵抽出長劍。 

  「在哪兒?」梅拉急切地問。 

  「應該很近。我不知道。附近吧。」 

  烏鴉又尖叫起來。「阿多。」阿多嘀咕著,雙手都藏在腋窩,棕色鬍鬚下懸挂著冰錐,上唇的鬍子上凍著一塊鼻涕,在夕陽下微微閃著紅光。 

  「那些狼也接近了,」布蘭警告他們,「一直跟著我們的那些。我們在下風處時,夏天能聞出它們。」 

  「狼群無關緊要。」冷手說,「我們必須向上爬。天快黑了,天黑前你們必須進去。你們的體溫會吸引它們。」他向西望了一眼,夕陽餘暉晦暗地透過樹枝,猶如遙遠的火焰。 

  「這是唯一的進口?」梅拉問。 

  「後門在北方三里格處,得向下鑽進一個洞。」 

  無須多說。阿多背著布蘭爬不下洞,而玖健也走不了三里格。 

  梅拉抬眼看向山頂。「路看起來很平整。」 

  「看起來。」遊騎兵陰沉地說,「你能感覺到寒冷嗎?這裡有東西,但藏在哪兒了呢?」 

  「洞穴里?」梅拉猜測。 

  「洞穴被魔法護住了,他們進不去。」遊騎兵用劍一指,「你看,入口就在那兒,半山腰那片魚梁木中,岩壁的裂縫。」 

  「我看到了。」布蘭道。烏鴉在那裡飛進飛出。 

  阿多挪了挪背上的柳條筐。「阿多。」 

  「我只看到交錯的石頭。」梅拉說。 

  「那就是通路。一條穿過石頭的甬道,開頭陡峭彎曲,但你們只要進去就安全了。」 

  「你呢?」 

  「洞穴被魔法護住了。」 

  梅拉仔細打量了一下山坡上的裂縫。「從這兒過去,至多一千碼。」 

  沒有一千碼,布蘭心想,但都是上坡路。山路陡峭,樹木密布。雪三天前就停了,但毫無融化跡象,樹下的雪地十分平整,無人踏足。「那邊沒人,」布蘭鼓起勇氣說,「看看雪地,沒有腳印。」 

  「白鬼在雪上走得輕,」遊騎兵道,「你發現不了它們的形跡。」一隻烏鴉自上方飛來,落在他肩上。跟隨他們的黑色大鳥只剩十來只,其他的都在路上失散了,每次清晨醒來,烏鴉都會變少。「來啊。」那隻鳥聒噪著,「來啊。來啊。」 

  三眼烏鴉,布蘭心想,綠先知。「也不算遠,」他說,「稍微爬爬山,我們就安全了,說不定還能生堆火。」除開遊騎兵,他們全都又冷又潮又餓,而玖健·黎德虛弱得沒人扶就走不動。 

  「你們先走。」梅拉·黎德在弟弟身旁彎下腰。玖健拄著一根橡樹枝,雙眼緊閉,抖個不休。他的臉被帽子和圍巾裹得嚴嚴實實,露出的一點點面孔和周圍的雪一樣蒼白,但當他呼吸時,鼻孔還能微微冒出熱氣。梅拉已背他走了整整一天。食物和篝火會讓他好轉的,布蘭試圖說服自己,儘管他並不確定。「山路太陡,我背著他沒法打架。」梅拉催促,「阿多,你帶布蘭先進洞。」 

  「阿多。」阿多拍了下手。 

  「玖健只不過需要吃點東西。」布蘭可憐兮兮地說。十二天前,麋鹿第三次、也是最後一次摔倒在地,再也沒能起來。「冷手」跪在它身邊的雪堆里,一邊用奇怪的語言低聲祈禱,一邊割開它的喉嚨。鮮血噴涌而出,布蘭哭得像個小女生。他無助地看著梅拉·黎德和冷手肢解這頭馱他們走了這麼遠的英勇生物,從來沒像這一刻這樣深切地感受到自己是個殘廢。他暗自決定絕不吃它的肉,忍飢挨餓也強過享用朋友,但最終他吃了兩次,一次用自己的身體,一次用夏天的。麋鹿已十分消瘦憔悴,但遊騎兵從它身上切下的肉足夠支撐他們七天,直到最後他們擠在一座古老的山間要塞的火堆旁,烤吃掉最後一塊。 

  「他的確需要吃東西,」梅拉梳理著弟弟的眉毛,贊同道,「我們都需要。但這兒沒有食物。走吧。」 

  布蘭眨眨眼睛,一滴淚水凍在臉頰上。冷手抓住阿多的胳膊。「天色正在變暗。就算它們現在不在,也很快就要來了。走吧。」 

  阿多默不作聲地掃掉腿上的雪,背起布蘭蹚過雪堆向上走。冷手走在他們旁邊,漆黑的手握著武器。夏天跟在後面,有些地方積的雪沒過了他,高大的冰原狼偶爾會踩穿太薄的雪殼,不得不停下來抖掉身上的雪。向上攀爬途中,布蘭費力地在筐子里轉身,眼看著梅拉用一隻手將弟弟攙扶起來。他對她來說太沉了。她自己都沒吃東西,哪有原來的力氣。她用另一隻手握住捕蛙矛,狠狠地插入雪中,稍稍支撐住身體。隨後她半拖半抱起弟弟,掙扎著攀爬山路。 

  阿多從兩棵樹中間穿過,布蘭看不到他們了。 

  山坡越來越陡,冰塊在阿多腳下接連破碎。有一次,他腳下的一顆石頭鬆動,他向後一滑,差點摔下山去。好在遊騎兵及時抓住他的胳膊,挽救了大家。「阿多。」阿多說。每陣風都裹挾起粉末狀的白色細雪,它們像玻璃一樣在晚霞中閃閃發光。烏鴉繞著他們飛舞。一隻飛到了前頭,消失在洞穴中。只有八十碼了,布蘭心想,根本不算遠。 

  夏天突然停在一片未被踩動的、陡峭的雪堆邊,轉頭嗅探空氣,然後他咆哮起來,毛髮直立,步步後退。 

  「阿多,停下。」布蘭說,「阿多,等等。」有點不對勁。夏天聞到了,他也跟著聞到了。不好的東西,不好的東西正在靠近。「阿多,不,後退。」 

  冷手還在向上爬,阿多也想跟上。「阿多,阿多,阿多。」他大聲重複,壓過了布蘭的抗議。他的呼吸有些吃力,白霧瀰漫在空氣里。他邁出一步,又一步。積雪有齊腰深,山坡也越發陡峭。阿多身子前傾,雙手抓著石頭和樹榦努力向上攀登。一步,又一步。被阿多踩碎的雪滾下山坡,形成一場小雪崩。 

  六十碼。布蘭向旁探出脖子,好仔細打量那個洞穴。然而他看到了別的東西。「火!」魚梁木的縫隙間,一團閃爍的光暈放出紅光,穿透了慢慢凝聚的黑暗。「看啊,有人——」 

  阿多尖叫起來。他扭動掙扎著摔下去。 

  大個子馬童劇烈地打滾,布蘭的世界天旋地轉。突來的一記重壓讓他喘不過氣。嘴裡全是血,阿多還在不停地翻滾顛簸,碾壓著身下的殘廢男孩。 

  有東西抓住了阿多的腿。剎那間,布蘭以為是樹根纏住了阿多的腳踝……但那根莖移動起來。他看到了,那是一隻手,接著屍鬼整個從雪下衝出來。 

  阿多踢打著,抬起裹滿雪的腳狠踹在那東西臉上,但死人毫不在乎。活人和死人撕打搏鬥,拳來腳往地滑下山坡。被壓在下方時,雪湧進布蘭的口鼻,但馬上他們又重新翻到了上面。有東西撞上他腦袋,不知是石頭、冰塊還是死人的拳頭,接著他發現自己被甩出了筐子,四肢攤開躺在山坡上。他吐出嘴裡的雪,手套里全是從阿多頭上扯下的頭髮。 

  在他周圍,屍鬼們紛紛從雪下湧出。 

  二個,三個,四個……布蘭數不過來。它們霍然起立,掀起陣陣雪霧。有的穿黑袍,有的衣不蔽體,有的乾脆什麼都沒穿。它們全都皮膚蒼白,雙手漆黑,眼睛像淡藍的星辰一樣閃光。 

  其中三個襲向遊騎兵。布蘭看見冷手劈開一個屍鬼的臉,但那東西仍在向前沖,把他逼向另一個屍鬼懷中。還有兩個追著阿多,拖起笨拙的步子下斜坡。梅拉正向這裡攀來,布蘭心底湧起一陣噁心而又無助的恐慌。他拍打雪堆,大喊著警告她。 

  有東西抓住了他。 

  呼喊變成了尖叫,他抓了團雪扔出去,但屍鬼連眼都沒眨。一隻漆黑的手摸向他的臉,另一隻摸向他的肚子,手指剛硬如鐵。它要扯出我的腸子。 

  但夏天突然撲進他們中間,布蘭看見屍鬼的皮膚像廉價破布般被扯開,聽到了骨頭碎裂聲。一隻手被齊腕扯下,褪色的黑袖管下,手指在無力地蠕動。黑色,他心想,他穿的是黑色,他是守夜人。夏天把手掌甩開,扭身又狠狠地咬住死人的脖子。當大灰狼猛地甩頭時,他的尖牙從那團腐肉中扯下差不多整個喉嚨。 

  然而斷手還在蠕動,布蘭連滾帶爬地躲開它。他肚子貼地,在雪地上摸爬,緊盯著頭上銀裝素裹的樹林,橙色光芒在其間閃爍。 

  五十碼。他只消拖著身體前進五十碼,它們就抓不到他了。於是他抓住樹根和岩石,竭力向光芒爬去,融化的雪水漸漸滲進了手套。差一點,就差一點,然後就能在火堆旁休息。 

  這時,最後一縷夕陽也消失在樹林之中,黑夜降臨。冷手左揮右劈,忙於對付周圍的一圈屍鬼;夏天撕咬著一名已被他撲倒的死人的臉。沒人有空閑關注布蘭。他拖著無用的雙腿,又爬高了一些。只要到達那個洞穴…… 

  「阿阿阿阿阿多。」山坡下傳來一聲嗚咽。 

  陡然間,他不再是布蘭,不再是那個在雪地里爬行的殘廢男孩,而成了半山腰的阿多。屍鬼抓向他的眼睛,他怒吼著、踉蹌著站起來,使勁把那東西甩開。它單膝跪倒,重又起身。布蘭從阿多的腰帶中抽出長劍。在內心深處,他還能聽見阿多的低聲嗚咽,但現在他已是手執鐵劍、滿腔怒火的七尺巨人。他舉劍砍倒屍鬼,劍刃切開潮濕的毛料、生鏽的盔甲和腐朽的皮革,伴隨著吼聲,砍入下面的骨骼和肉體。「阿多!」他縱聲狂嘯,又劈出一劍。這次他砍下屍鬼的腦袋,心裡湧上片刻欣喜……但隨後又有兩隻死人的手盲目地掐向他的喉嚨。 

  布蘭流著血,緩緩後退,這時梅拉·黎德從另一邊將捕蛙矛深深插進屍鬼的後背。「阿多,」布蘭再次咆哮,拚命揮手讓她上山,「阿多,阿多。」玖健在被她放下的地方虛弱地扭動。布蘭走過去,拋下長劍,把男孩摟在阿多懷裡,踉踉蹌蹌地站定。「阿多!」他大喊。 

  梅拉打頭開路,一邊用矛猛刺上前的屍鬼。這雖然殺不了那些東西,但它們又慢又笨。「阿多,」阿多每邁一步都會說,「阿多,阿多。」他不知道,如果他突然告訴梅拉他愛她,梅拉會有什麼反應。 

  他們上方,火人在雪地里跳舞。 

  著火的屍鬼,布蘭意識到,有人在焚燒屍鬼。 

  身旁有個身形巨大的屍鬼,裹在翻卷的火舌中,夏天在它周圍齜牙咆哮。他不該離那麼近,他在幹嗎?隨後他看到了自己的身體,面朝下趴在雪地里。夏天竭力要把那東西從他身邊趕開。它把我殺掉會怎樣?男孩猜測,我就此永遠成為阿多了,還是會進到夏天的身體,或者乾脆死去? 

  世界在周圍旋轉。白色的樹木,黑色的天空,紅色的火焰,所有東西都在旋轉,都在翻滾。他感覺自己跌跌撞撞地走著,聽到阿多的尖叫。「阿多阿多阿多阿多。阿多阿多阿多阿多。阿多阿多阿多阿多阿多。」烏鴉如烏雲般從洞穴中湧出,一個小女孩手握火把,左衝右突地奔來。布蘭認為那是姐姐艾莉亞……但這太瘋狂了,據他所知,二姐遠在千里之外,或許早死了。可她真的在那裡旋身奔跑,骨瘦如柴,衣衫襤褸,瘋瘋癲癲,髮絲糾纏。淚水從阿多眼中湧出,凝結成冰。 

  周圍的一切還在旋轉,布蘭忽然回到了半埋在雪中的軀體。白雪覆蓋的樹木高聳入雲,那個燃燒的屍鬼緩緩逼近。那是個全身赤裸的屍鬼。最近的一棵樹上的積雪震落了,全砸在布蘭頭上。 

  等他再次恢復知覺,已然躺在松針鋪成的床上,頭上是漆黑的岩石。洞穴。我在洞穴里了。嘴裡仍有咬破舌頭的血腥味,但右邊有個燃燒的火堆,傳來拂面熱氣,令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舒適。夏天圍著他一邊打轉一邊嗅,渾身濕透的阿多待在旁邊,梅拉讓玖健把頭枕在自己膝上。而那個長得像艾莉亞的傢伙手握火把,監視著他們。 

  「那些雪,」布蘭說,「落到我身上,把我埋住了。」 

  「把你藏住了。我將你拽出來的。」梅拉向那個女孩點點頭,「不過,是她救了我們。那火把……火殺死了它們。」 

  「火燒死了他們。饑渴的火。」 

  這不是艾莉亞的聲音,甚至不是孩子的聲音。這是個成年女人的聲音,甜美高亢,帶著他從未聽過的陌生韻律和一縷直擊心底的悲傷。布蘭眯起眼睛,以便更仔細地打量她。她確實是個女孩,但比艾莉亞還矮小,樹葉斗篷覆蓋下的皮膚像雌鹿般斑點密布。她的眼睛十分奇妙——碩大澄澈,金綠交融,宛如貓眼一樣狹長。人類不會有那樣的眼睛。她頂著一頭亂糟糟的棕、紅和金色頭髮,這些秋天的顏色糾結成團,上面穿插著葡萄藤、小樹枝和枯萎的花朵。 

  「你是誰?」梅拉·黎德問。 

  布蘭知道答案。「她是個孩子。森林之子。」他渾身顫抖,半是因為寒冷,半是因為興奮。他們踏入了老奶媽的故事裡。 

  「先民稱我們為孩子。」矮小的女人說,「巨人稱我們『烏——靼——納——甘』,意為『松鼠人』,因為我們小巧敏捷,喜愛樹林。但其實我們不是松鼠,也不是孩子,我們的名字在源語中的意思是『歌頌大地之人』。早在你們的古語誕生之前,我們已用自己的語言歌唱了上萬年。」 

  梅拉開口道:「但你現在說的是通用語。」 

  「這是為了他,為了這個布蘭男孩。我出生於魔龍的時代,曾遊走人世間兩百年,觀察、傾聽和學習。我本想繼續遊歷,但雙腿酸痛,心也疲憊,所以轉身回家了。」 

  「兩百年?」梅拉問。 

  森林之子笑了。「人類,人類才是孩子。」 

  「你有名字么?」布蘭問。 

  「需要時會有的。」她揮動火把,照亮洞穴內黑色岩壁上幽暗的縫隙,「得向下走,你們必須跟著我。」 

  布蘭又打個寒戰。「遊騎兵……」 

  「他進不來。」 

  「它們會殺了他。」 

  「不,它們早就殺了他了。快來,下面更暖和,也不會有東西傷害你。他在等你呢。」 

  「是三眼烏鴉嗎?」梅拉問。 

  「是綠先知。」說完她便轉身離去,他們只得緊隨其後。梅拉幫布蘭回到阿多背上,儘管柳條筐已幾乎壓碎了,又被融雪打濕。她又用一隻手環住弟弟,用肩膀頂著他起來。玖健睜開眼睛。「怎麼回事?」他說,「梅拉?我們在哪兒?」看到火焰,他笑了,「我做了一個最離奇的夢。」 

  道路狹窄彎曲又低矮,阿多不得不蹲著走。布蘭也儘力俯低,即便如此,他的頭還是很快刮碰到洞頂。每次碰撞都帶下一些碎土,掉入眼睛和頭髮里,甚至有次,他的眼眶撞到一根從甬道牆壁生長出來的粗壯根莖,那上面還掛著根須和蛛網。 

  森林之子手握火把走在最前方,身後的樹葉斗篷沙沙作響。甬道七彎八拐,布蘭很快看不到她了,只剩兩邊牆壁反射的光線。他們下行一小段之後,洞穴分岔,左邊的岔路黑如瀝青,即便阿多也知道跟著火把光芒走右邊。 

  光影流轉,似乎牆壁也在移動。布蘭看到巨大的白蛇在周圍地上爬進爬出,嚇得心臟怦怦直跳。也不知是碰到了一窩乳蛇還是巨型屍蟲,反正那東西柔軟蒼白,黏膩濕滑。屍蟲有牙的。 

  阿多也看到了。「阿多。」他嗚咽道,勉強繼續前進。但當女孩停下來等他們,當火焰停止跳動時,布蘭發現那些蛇不過是白色樹根,跟之前撞到他腦袋的樹根一樣。「不過是魚梁木的根,」他說,「還記得神木林的心樹嗎,阿多?白色的樹榦紅色的葉子?一棵樹傷不到你的。」 

  「阿多。」阿多快步向前,跟上森林之子和她的火把,向地底深處進發。他們經過一條又一條岔路,接著來到一個和臨冬城大廳一樣大的空曠洞穴,石牙在洞頂上懸挂,又有更多石牙拔地而起。披著樹葉斗篷的森林之子在其間穿梭而過。她偶爾停下,不耐煩地朝他們揮舞火把。這邊,她好似在催促,這邊,這邊,快點兒。 

  這之後又有更多岔路,更多洞穴。布蘭聽到右邊某處傳來滴水聲,他一眼望去,發現許多眼睛回望著他,那些狹長的眼睛在火把照映下閃閃發光。更多的森林之子,他告訴自己,女孩有很多同伴。老奶媽關於詹德爾的子孫的故事在他心頭縈繞。 

  樹根無處不在,糾纏著破土破石拱出,封住了一些岔路,又爬滿洞頂的很多區域。所有的顏色都不見了,布蘭突然意識到,只剩黑色的土壤和白色的木頭。臨冬城的心樹有粗如巨人大腿的根,但這裡的根更粗壯,而且布蘭從沒見過這麼多根。我們頭上肯定長著一片魚梁木森林。 

  光又變弱了,那不是孩子的孩子人雖小,卻移動得飛快。阿多笨重地跟上,有東西在他腳下碎裂。他突然停下,梅拉和玖健險些撞到他背上。 

  「骨頭。」布蘭說,「是骨頭。」路上散落著鳥獸骨頭,但也有其他骨頭,大的那些肯定來自巨人,小的則可能是森林之子。在他們兩邊,雕刻出的石壁龕里,頭骨俯視著他們。布蘭看到一個熊頭骨和一個狼頭骨,六七個人類頭骨,還有差不多同樣數量的巨人頭骨。剩下的比較小巧,形狀奇特。森林之子。樹根從每個頭骨里長出來,纏繞著它們,有幾個頭骨上面還有烏鴉棲息,他們經過時,烏鴉瞪著明亮的黑眼珠。 

  黑暗中的最後一段路最為陡峭。阿多坐在地上,用屁股跌跌撞撞地滑下這最後的旅程,伴隨著破骨、鬆土和鵝卵石稀里嘩啦。前方有座天然石橋橫跨峽谷,女孩站在橋的彼端等待他們。幽深的橋下傳來潺潺水聲。一條地下河。 

  「要過去嗎?」黎德姐弟滑到他身後時,布蘭問。他不太敢過去,如果阿多在窄橋上摔倒,天知道下面有多深。 

  「不,男孩,」森林之子說,「他在你後面。」她把火把舉高了些,光芒不斷跳躍變換。前一刻,火焰還迸發出橙黃光芒,令整座洞穴籠罩著紅暈;接著所有顏色都消退,只剩黑和白。身後的梅拉倒抽一口氣,阿多轉過身去。 

  一位膚色蒼白、烏木裝點的君王出現在他們面前,他的表情似沉夢中,魚梁木編織的王座環繞著他乾枯的四肢,猶如母親摟抱孩子。 

  他的身體如此瘦弱,衣衫如此破爛,以至於布蘭一眼看去以為他不過是具屍體,一個始終沒倒下的屍鬼,樹根纏繞了他身體內外,將他包裹支撐起來。這位骸骨之王皮膚白皙,只有脖子到臉頰處爬過一條血色胎記,他的白髮像根須一樣精緻纖細,一直拖到泥地上。纏在他大腿上的樹根猶如木頭蟒蛇,其中一條穿過他的褲子,鑽入他乾枯的大腿,再從肩膀探出。星星點點的暗紅色樹葉在他頭骨上生長,無數灰蘑菇佔據了他的額頭。僅存的一小塊皮膚綳在他臉上,又緊又硬猶如白色皮革。即便這塊皮膚也在崩裂,到處都有棕色或黃色的骨頭從下面支出來。 

  「您是三眼烏鴉嗎?」布蘭聽見自己開口問。三眼烏鴉應該有三隻眼,可他只有一隻,還是紅的。布蘭感到那隻眼睛正在打量他,那隻眼睛在火把映照下像血池一樣。另一隻眼睛該在的地方,有一條細細的白樹根從空眼眶中爬下臉頰,扎入脖子里。 

  「烏……鴉?」蒼白君王聲音乾澀,嘴唇緩緩翕動,似乎已忘了怎樣組詞,「是啊,曾是。黑衣,黑血。」他身上的衣服腐朽褪色,布滿霉斑和蟲洞,但它們曾是黑的。「我有過諸多經歷,布蘭,現在的我是這副模樣。你應明白我為何無法前去找你了……除非是在夢裡。我觀察了你很久,用一千零一隻眼睛見證了你的降生,還有在你之前你父親大人的降生。我見證了你邁出人生第一步,講出人生第一個詞,投入人生第一個夢。我親眼見你墜落高塔。而現在,你終於來到我面前,布蘭登·史塔克,儘管來得有些遲。」 

  「我來這,」布蘭說,「是因為我殘廢。我的意思是,您能……能治好……我的腿嗎?」 

  「不能。」蒼白君王說,「那超出了我的能力。」 

  布蘭眼中湧出淚水。我們歷盡艱辛才來到這裡。黑暗的地下河的流水聲在整座洞穴里回蕩。 

  「你永遠無法行走了,布蘭。」蒼白的嘴唇保證,「但你可以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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