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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5.第265章 運河邊的貓兒

  日出之前,她在和布魯斯科的女兒們共享的房頂小屋裡醒來。 

  貓兒總是第一個醒來。跟泰麗亞和布瑞亞一起擠在毯子底下溫暖舒適,她能聽見她們輕微的呼吸。她翻身坐起來摸索,布瑞亞睡意呢喃地抱怨了一句,然後背過身去。灰石牆中的寒氣讓貓兒身上直起雞皮疙瘩。她在黑暗中迅速穿上衣服,套外套時,泰麗亞睜開眼睛叫她:「貓兒,親愛的,把我的衣服拿來。」她是個遲鈍的女孩,瘦得皮包骨頭,老抱怨說冷。 

  貓兒替她取來衣服,泰麗亞在毯子底下扭動著鑽進衣服里,然後她們一起將她的大個子姐姐從床上拉起來,布瑞亞帶著睡意含含糊糊地威脅她們。 

  等她們三個爬下連通屋頂閣樓的梯子,布魯斯科和他的兒子們已上了屋后小水渠中的船。跟每天早晨一樣,布魯斯科大吼大叫,讓女孩們快點,他的兒子們則幫助泰麗亞和布瑞亞上船。貓兒的任務是解開柱子上的繩索,將繩子扔給布瑞亞,然後用一隻穿靴子的腳把船推離碼頭。布魯斯科的兒子們努力撐篙,碼頭和甲板之間漸漸變遠,貓兒奔過來,躍上甲板。 

  在那之後,她有很長一段時間無所事事,只能坐著打哈欠,任由布魯斯科和他的兒子們推著船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前進,經過一條條錯綜複雜的小水渠。今天看起來是罕有的好天氣,清新爽朗。布拉佛斯只有三種天氣:霧天不好,雨天更糟,下冰雨是最糟的。但偶爾會有一天早晨,破曉時天空呈現出粉紅與湛藍,空氣中有刺鼻的鹹味。這樣的天氣貓兒最喜歡。 

  他們來到一條寬闊的水道,即「長渠」,然後轉向南邊的魚市。貓兒盤腿坐著,竭力抑制打哈欠的衝動,仔細回憶夢中的細節。我又夢到自己是一頭狼。她記得最清楚的是氣味:樹林與泥土,狼群的弟兄,馬、鹿和人的氣息,各不相同,而濃烈的恐懼氣息始終不變。有些個晚上,狼夢如此鮮活生動,甚至她醒來后依然能聽見弟兄們的嗥叫。有一次,布瑞亞聲稱她在睡夢中一邊低吼,一邊在被子底下亂動。她以為那是蠢笨的謊話,直到泰麗亞也這麼說。 

  我不該做狼夢,女孩告訴自己,我是貓兒,不是狼。我是運河邊的貓兒。狼夢屬於史塔克家族的艾莉亞。可儘管她努力嘗試,仍無法擺脫艾莉亞的影子。不管睡在神廟底下,還是跟布魯斯科的女兒們共享房頂小屋,狼夢始終困擾著她……有時還有噩夢。 

  狼夢是好的。在狼夢裡,她敏捷強壯,奔逐獵物,身後跟著自己的族群。她討厭另一個夢,在那個夢中,她只有兩條腳,而不是四條;在那個夢中,她一直在尋找母親,跌跌撞撞地穿過爛泥灘,穿過鮮血和烈火;在那個夢中,天空始終下著雨,她能聽見母親的尖叫,但有個狗頭怪物不讓她去救媽媽;在那個夢中,她總是在哭泣,像個嚇壞了的小女孩。貓兒不會哭,她告訴自己,跟狼一樣。這不過是個蠢笨的夢而已。 

  布魯斯科的小船順長渠路過真理宮的綠銅拱頂,又駛經普萊斯坦殿和安塔里昂殿的高大方塔,然後穿越甜水渠那碩大無朋的灰色橋拱,來到一個叫淤泥鎮的城區。這裡的建築較小,不那麼宏偉。晚些時候,運河將被蛇舟和駁船塞得水泄不通,但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這條船幾乎獨佔水道。布魯斯科喜歡在泰坦巨人宣告日出的當口到達魚市。那沉悶的聲響穿過礁湖,雖因距離遙遠而有所減弱,但足以喚醒沉睡的城市。 

  等布魯斯科和他的兒子們將船泊在魚市,裡面已擠滿了售賣鯡魚、鱈魚、牡蠣和蛤蜊的人,還有管家、廚子、百姓家的主婦,以及船上下來的水手。他們一邊檢視早晨的水產,一邊高聲議價。布魯斯科在小船之間走來走去,審察各種貝類,不時用拐杖敲敲木桶或箱子。「這個,」他會說,「對。」嗒嗒。「這個。」嗒嗒。「不,不是那個。是這裡。」嗒。他不愛說話,泰麗亞說她父親吝嗇話語跟吝嗇錢財一樣。牡蠣、蛤蜊、螃蟹、蚌殼、扇貝,有時還有蝦……布魯斯科都買,取決於當天什麼貨好。他們將他敲打過的木桶和箱子搬到小船上。布魯斯科脊背不好,比一大杯黃啤酒重的物體,便拿不動。 

  完事之後,貓兒身上已有了一股海水和魚的味道。她習慣了,幾乎聞不出來。她也不介意幹活,背負沉重的木桶而腰酸背痛,代表自己正越變越強壯。 

  一旦所有木桶裝載完畢,布魯斯科親自將船推離岸邊,他的兒子們沿長渠將大家撐回家。布瑞亞和泰麗亞坐在船前面竊竊私語。貓兒知道她們在談論布瑞亞的男朋友,父親入睡后,她爬上房頂跟他約會。 

  「了解三件新事物,再回我們這兒來。」慈祥的人送貓兒進城之前命令她,而她總能做到。有時不過是三個新的布拉佛斯語詞語;有時她帶回水手的故事,奇妙而不可思議,發生在布拉佛斯群嶼之外的廣闊世界:戰爭,癩蛤蟆雨,龍的孵化;有時她學會三個新笑話或三個新謎語,或各種行當的訣竅。她時不時還會得知一些秘密。 

  布拉佛斯外號「秘之城」,遍地皆是迷霧、假面和低語。女孩了解到,這座城市的存在本身就是個持續一世紀之久的秘密,而它的具體位置更隱藏了三百年。「九大自由貿易城邦都是古瓦雷利亞的女兒,」慈祥的人教導她,「其中布拉佛斯是離家出走的私生女。我們是一群混血兒,是奴隸、妓女和竊賊的子孫。我們的先輩從幾十個不同國度會聚到這個避難所,以逃避奴役他們的龍王。無數神祇也跟隨他們一起到來,但他們所共有的只有一個神。」 

  「千面之神。」 

  「千面之神有諸多名字,」慈祥的人說,「在科霍爾,他是『黑山羊』;在夷地,他是『夜獅』;在維斯特洛,他是『陌客』。最終,所有人都必須向他折腰,不管他們敬拜七神還是光之王,是月母是淹神還是至高牧神。人類屬於他……除非有誰能永生不死。你知道有誰能永生不死嗎?」 

  「沒有,」她回答,「凡人皆有一死。」 

  每當貓兒在月黑之夜潛回小山丘上的神廟,總能發現慈祥的人在等她。「跟離開我們時相比,你多了解到些什麼?」他總是會問。 

  「我了解到瞎子貝括販賣的牡蠣的辣醬是用什麼做的,」她說,「我了解到『藍燈籠』的戲班要演出《哀面領主》,『戲子船』打算以《醉酒七槳手》回應。我了解到,每當受人尊敬的商旅船長摩雷多·普萊斯坦出海航行時,書販洛托·羅內爾就睡到他家裡,『母狐號』返鄉后,他又搬出去。」 

  「了解這些事有好處。你是誰?」 

  「無名之輩。」 

  「你撒謊。你是運河邊的貓兒。我很了解你。去睡吧,孩子。明天你必須侍奉。」 

  「凡人必須侍奉。」她每三十天中有三天侍奉千面之神。月黑之時,她就成了無名之輩,成了千面之神的僕人,身穿黑白長袍,走在慈祥的人身邊,提著燈穿過芳香瀰漫的黑暗。她擦洗死者,搜查衣服,清點錢幣。有些日子,她仍替烏瑪幫廚,切碎大大的白蘑菇,剔除魚骨。這些都發生在月黑之時。其餘日子她是個孤兒,穿一雙比腳大太多的破舊靴子,褐色斗篷邊緣磨得破破爛爛,一邊吆喝「蚌殼,扇貝,蛤蜊」,一邊推小車穿行於舊衣販碼頭。 

  她知道今晚月亮會變黑,因為昨晚它只剩窄窄一條。「跟離開我們時相比,你多了解到些什麼?」慈祥的人一見面就會問。我了解到布瑞亞在父親睡覺時,跟一個男孩在房頂碰面,她心想。泰麗亞說,布瑞亞讓他摸自己,儘管他不過是房頂上的耗子,所謂房頂上的耗子都是賊。但這只是一件事。貓兒還需要兩件。她不擔心。有船的地方就有新鮮事。 

  等他們回到家,貓兒幫布魯斯科的兒子們把貨物從小船卸下。布魯斯科和女兒們將貝殼分到三輛推車裡,鋪在層層海藻上。「賣完了才准回來。」布魯斯科每天早晨都會這樣囑咐女孩們,然後她們便出發叫賣。布瑞亞推小車去紫港,那裡停泊海船,可以賣給布拉佛斯水手;泰麗亞去月池附近的小巷,或在列神島的廟宇間兜售;貓兒十有八九先去舊衣販碼頭。 

  布拉佛斯人才許使用紫港,從水淹鎮直到海王殿;來自其他自由貿易城邦及世界各地的船隻使用舊衣販碼頭,跟紫港相比,這裡比較簡陋、粗糙和骯髒,也更為嘈雜,各地水手商人擠在碼頭和街道中間,招待別人,並尋找獵物。走遍全布拉佛斯,貓兒最喜歡這裡。她喜歡嘈雜,喜歡奇異的氣味,喜歡看那些船趁晚潮抵達,看那些船出發。她也喜歡水手們:喧鬧的泰洛斯人嗓音洪亮,鬍子染成各種顏色;金髮的里斯人斤斤計較,試圖壓低她的價格;伊班港人矮胖多毛,用低沉嘶啞的嗓音喃喃咒罵;還有她看中的夏日群島人,皮膚如柚木般烏黑光滑,穿著紅、綠或黃色的羽毛披風,他們的天鵝船上高聳的桅杆和白帆華麗壯觀。 

  時而也遇到維斯特洛的槳手和船員,他們有的來自舊鎮的寬帆船,有的來自暮谷城、君臨或海鷗鎮的划槳商船,還有的來自青亭島的大肚子平底運酒船。貓兒懂得布拉佛斯語中「牡蠣,蛤蜊,扇貝」這些詞,但她沿舊衣販碼頭叫賣時說貿易黑話——碼頭、船塢及水手酒館中流行的話,混合了十來種不同語言中的污言穢語,伴隨著手勢,其中大多極具侮辱性。貓兒愛講黑話,惹她的人多半會見識到把大拇指夾在兩指間的下流手勢,或被形容為屁股蛋或騷駱駝。「也許我沒見過駱駝,」她告訴他們,「但我聞得出駱駝的騷味。」 

  那樣子偶爾會激怒別人,但她不怕,因為她有手指匕首。她不僅始終保持匕首鋒利,也時時練習使用它。某天下午,紅羅戈在快樂碼頭等蘭娜空閑,便教了她如何將匕首藏進袖子,又如何迅速抽出來,還教她平滑地割開錢袋,不讓主人注意到。了解這些事有好處,連慈祥的人也贊同;尤其是夜裡,當刺客和房頂上的耗子四處活動的時候。 

  貓兒在碼頭邊結交朋友:挑夫和戲子,繩匠與補帆工,酒館老闆、釀酒人、麵包師傅、乞丐跟妓女。他們從她那兒買蛤蜊和扇貝,告訴她真實的布拉佛斯,編造虛假的自我,並嘲笑她說的布拉佛斯話,但她從不讓這事困擾自己,她會用下流手勢反擊,還管他們叫騷駱駝,惹得他們縱聲大笑。吉洛羅·多塞爾教她唱不正經的歌,他弟弟吉勒諾告訴她抓鰻魚的最好地點,「戲子船」的戲子們教她英雄的站姿和戲中的台詞(那些著名的戲劇,例如《洛伊拿之歌》《征服者的兩個老婆》和《商人滿足不了的妻子》)。眼神悲傷的小個子奎爾為「戲子船」編寫所有低俗喜劇,他提出要教她女人如何接吻,但塔甘納羅拿鱈魚砸他,這一話題就此作罷。魔術師科索莫教她變戲法。他能吞下老鼠,然後把它們從她耳朵里拉出來。「這是魔法。」他說。「這不是,」貓兒道,「老鼠一直在你袖子里。我看到它在動。」 

  「牡蠣,蛤蜊,扇貝」是貓兒的魔法詞語,跟所有魔法詞語一樣,幾乎能讓她去任何地方。她登上來自里斯、舊鎮和伊班港的船,在甲板上當場售賣牡蠣。有些日子,她推小車經過權勢人家的高塔下,向門口的衛兵兜售烤蛤蜊。有一次她在真理宮台階上叫賣,另一個小販試圖將她趕走,於是她掀翻那人的推車,讓他的牡蠣在鵝卵石上到處亂滾。方格碼頭的海關官員會主動向她購買,而在圓頂和塔樓低於礁湖的綠色水面的水淹鎮,來回的船夫也會找她。有一回,布瑞亞來月經,卧床不起,貓兒便推她的車去紫港,向海王遊艇上的槳手推銷螃蟹和蝦,那艘遊艇從船頭到船尾布滿了張張笑臉。她還沿甜水渠來到月池,既賣給身穿彩紋綢緞、昂首闊步的刺客,也賣給穿單調灰褐色外衣的看護人和執法官。但她總會回到舊衣販碼頭。 

  「牡蠣,蛤蜊,扇貝,」女孩邊喊邊順著碼頭推車,「牡蠣,蛤蜊,扇貝。」一隻骯髒的橘黃色貓被她的喊聲吸引,跟在她後面走,再往前,又出現了第二隻,那是個垂頭喪氣、滿身爛泥的傢伙,尾巴只有短短一截。貓都喜歡貓兒的氣味。有些日子,日落之前,她身後會跟上十幾隻貓。女孩時不時扔一隻牡蠣給它們,看誰能搶到。她注意到,最大的公貓很少獲勝,戰利品往往屬於比較小巧靈活的貓,它們精瘦、兇悍又飢餓。和我一樣,她告訴自己。她最喜歡某隻瘦骨嶙峋的老公貓,它一隻耳朵被咬掉了,讓她想起自己從前在紅堡里到處追逐的一隻貓。不,那是另一個女孩,不是我。 

  昨天停在這裡的兩艘船離開了,又有五艘新船泊進來:包括一艘名叫「癩皮猴」的小型寬帆船,一艘散發出瀝青、鮮血和鯨油味道的巨型伊班捕鯨船,兩艘潘托斯的破爛平底船及一艘古瓦蘭提斯的綠色細長划槳船。貓兒在每條踏板跟前停下來叫賣蛤蜊和牡蠣,先用黑話,繼而用維斯特洛通用語。捕鯨船上有個船員大聲咒罵她,把她的貓都嚇跑了,而一名潘托斯槳手問她她兩腿之間的蛤蜊要多少錢。她在其他船上的遭遇好一些,綠色划槳船的大副吞下五六隻牡蠣,然後告訴她,他們在石階列島遭到里斯海盜襲擊,船長遇害。「桑恩那混蛋乾的,他帶著老母之子號和那艘巨大的瓦雷利亞人號。我們運氣好,將將逃脫。」 

  小巧的癩皮猴號來自海鷗鎮,上面的維斯特洛船員很樂意用通用語跟人聊天。其中一人問她,君臨的小女孩怎會到布拉佛斯碼頭邊賣蚌殼呢?她只好把故事又講了一遍。「我們要在這邊待上四天四夜,」另一個告訴她,「上哪兒能找點樂子?」 

  「『戲子船』的戲班正上演《醉酒七槳手》,」貓兒告訴他們,「『爛泥窖』有斗鰻魚,就在水淹鎮大門口。你們願意的話,還可以去月池,刺客們晚上在那兒決鬥。」 

  「啊,這些都很好,」另一個水手說,「但渥特想要女人。」 

  「最好的妓女在快樂碼頭,就是『戲子船』停泊的地方旁邊。」她指點著說。碼頭邊有些妓女非常歹毒,而剛來的水手完全不能分辨。絲芙蓉最可惡。大家說她搶過十幾個男人,之後還把人殺了屍體翻進水渠喂鰻魚;「醉女兒」清醒時也許很可愛,一喝酒就不行了;「禍害」簡妮其實是男人。「找快樂梅麗。梅瑞琳是她的真名,但大家都叫她快樂梅麗,她也確實很快樂。」每次貓兒經過妓院,快樂梅麗都會買上一打牡蠣,分給她的姑娘們。她有一顆善良的心,這點大家都同意。「除此之外,她還有全布拉佛斯最大的胸。」快樂梅麗喜歡自吹自擂。 

  她的姑娘們也都很善良;「紅臉」蓓珊妮,「水手之妻」,可以憑一滴血預測你未來的獨眼伊娜,漂亮的小蘭娜,甚至長小鬍子的伊班女人艾薩朵拉。她們也許並不美麗,但對她很好。「挑夫都去快樂碼頭,」貓兒向「癩皮猴」上的人保證,「『小夥子們給船卸貨,』快樂梅麗說,『我的姑娘們給駕船的小夥子卸貨。』」 

  「歌手歌頌的那些美麗妓女呢?」最年輕的癩皮猴問,他是個長雀斑的紅髮男孩,最多十六歲,「她們真有傳說中那麼漂亮嗎?我上哪兒找一個這樣的?」 

  他的船友們看著他哈哈大笑。「七層地獄裡面,小子,」其中一個說,「船長自己或許可以找朵交際花,前提是賣掉這艘該死的船。那種妞兒是給老爺們準備的,我們這種人沾不到邊。」 

  布拉佛斯的交際花世界聞名。歌手頌揚她們,金匠和珠寶匠爭相為她們打造物品,手藝人乞求她們光顧,貿易巨子支付相當於王室成員贖金的高額費用,以求在舞廳、宴會以及戲劇演出時挽她們的手臂,刺客以她們的名義互相廝殺。貓兒推著小車在運河邊行走,有時會瞥到某位交際花乘船經過,去與情人共度良宵。交際花都有自己的遊船,有僕人撐篙載她們赴約。「女詩人」手中總拿著一本書,「月影」只穿白色與銀色的衣服,「美人魚女王」與她的美人魚們寸步不離——那是四位豆蔻年華的少女,為她牽起裙擺和長發。交際花們一個比一個美,連「蒙面女士」也不例外,但只有她認可的情人才能看見她的臉。 

  「我賣過三隻扇貝給一個交際花,」貓兒告訴水手們,「她走下遊船時招呼我。」布魯斯科早就跟她講清楚,決不能跟交際花講話,除非她們先開口。那女子朝她微笑,付給她十倍於扇貝價格的銀幣。 

  「是哪一個呢?哈哈,『扇貝女王』,對不對?」 

  「是黑珍珠。」她告訴他們。快樂梅麗說「黑珍珠」是最有名氣的交際花。「她有真龍血脈,」梅麗告訴貓兒,「第一任『黑珍珠』是個海盜女王,後來被某位維斯特洛王子收作情婦,生下一個女兒,長大后成了交際花。而女兒的女兒又繼承母業,代代相傳,直到現在的第四任。」 

  「她跟你說什麼,貓兒?」水手問。 

  「她說,『我要買三隻扇貝,』還問,『你有沒有辣醬呢,小傢伙?』」女孩回答。 

  「你說什麼了?」 

  「我說,『沒有,女士,』然後又說,『別叫我小傢伙。我的名字是貓兒。』應該為我準備熱辣醬才是。貝括有辣醬,他賣出的牡蠣是布魯斯科的三倍。」 

  貓兒也告訴過慈祥的人「黑珍珠」的事。「她真名叫貝樂潔·奧瑟里斯。」這是她了解到的三件事之一。 

  「對,」牧師輕聲說,「她母親是貝羅娜拉,但第一任『黑珍珠』也叫貝樂潔。」 

  貓兒知道「癩皮猴」上的人們不關心交際花母親的名字,她轉而詢問七大王國的消息和戰爭的情況。 

  「戰爭?」其中一人笑道,「什麼戰爭?沒有戰爭。」 

  「海鷗鎮沒有,」另一人說,「谷地沒有。小公爵沒讓我們捲入戰團,跟他母親一樣。」 

  跟他母親一樣。谷地的夫人是她姨媽。「萊莎夫人,」她說,「她是不是……?」 

  「……死了?」滿腦子想著交際花的雀斑男孩替她說完,「對,她被自己的歌手謀害了。」 

  「哦。」與我無關。運河邊的貓兒沒有姨媽。從來沒有。貓兒推起小車離開癩皮猴號,在鵝卵石上一路顛簸。「牡蠣,蛤蜊,扇貝,」她吆喝,「牡蠣,蛤蜊,扇貝。」大部分蛤蜊賣給了挑夫,他們在給青亭島的平底大運酒船卸貨,其餘的賣給了一群修補密爾商船的人,那艘船是在暴風雨中損壞的。 

  沿碼頭繼續往前,她遇到了塔甘納羅,他背靠一根柱子坐著,身邊是「海豹王」卡索。他買了些蚌殼,卡索吼了一聲,讓她握它的鰭肢。「跟我干吧,貓兒,」塔甘納羅一邊從蚌殼裡吸出肉,一邊慫恿。自從「醉女兒」用匕首刺穿小納博的手之後,他一直在尋找新拍檔,「我給的比布魯斯科多,你聞起來也不會再像魚。」 

  「卡索喜歡我的氣味,」她說。海豹王吼了一聲,彷彿表示贊同,「納博的手還沒好?」 

  「三根手指無法彎曲,」塔甘納羅在吞食蚌殼的間隙抱怨,「一個不能用手指的賊頂啥用?納博挑選要摸的口袋很在行,挑選婊子可不怎麼樣。」 

  「快樂梅麗也這麼說。」貓兒很難過。她喜歡小納博,儘管他是個小偷,「他將來怎麼辦?」 

  「他說去划槳。他覺得兩根手指足夠了,而且海王一直在雇傭槳手。我告訴他,『不行,納博,大海比淑女更冷淡,比婊子更殘忍。你倒不如砍下那隻手,然後去討飯。』卡索知道我說得對。是不是,卡索?」 

  海豹吼了一聲,貓兒忍不住微笑。她又扔給它一隻扇貝,然後獨自離開。 

  貓兒到達快樂碼頭時,天已快黑了,小巷對面就停泊著「戲子船」。幾個戲子坐在傾斜的船身上,一袋酒在他們手中傳來遞去,當他們看見貓兒的推車,便過來買牡蠣。她問他們,《醉酒七槳手》準備得怎樣,「憂愁的」喬斯搖搖頭。「昆斯終於撞到艾拉括跟斯洛伊上床,於是他們用道具劍決鬥,然後雙雙氣鼓鼓地離開。今晚只剩五位醉酒槳手了。」 

  「槳手人數不足,只好用醉酒的程度彌補,」彌爾梅羅宣稱,「比如我就能勝任。」 

  「小納博想當槳手,」貓兒告訴他們,「你們有了他,就是六個。」 

  「你快去見快樂梅麗,」喬斯催她,「你知道少了你的牡蠣,她脾氣得有多壞。」 

  然而當貓兒溜進妓院時,發現快樂梅麗坐在大廳里,閉著眼睛聽戴利恩彈奏木豎琴。伊娜也在,她正梳理蘭娜的金色長發。又是蠢笨的情歌。蘭娜總愛央求歌手給她表演蠢笨的情歌。她是最年輕的妓女,才十四歲。貓兒知道,快樂梅麗給她定的價是其他姑娘的三倍。 

  看到戴利恩厚顏無恥地坐在那裡,她便怒從心起,只見他一邊用手指撥弄豎琴,一邊朝蘭娜拋媚眼。妓女們叫他黑衣歌手,但現在他身上已幾乎沒有黑色。他用唱歌掙來的錢把自己由烏鴉變成了孔雀。今天他穿松鼠皮鑲邊的長毛絨紫披風,白色與淡紫色的斜紋上衣,以及刺客們那種五彩長褲,除了今天穿的,他還擁有一件絲斗篷和一件金線鑲邊的酒紅色天鵝絨披風。他全身上下唯一的黑色是靴子。貓兒曾聽他對蘭娜說,他把黑衣服全扔進了水渠里。「我跟黑色劃清界限了。」他宣布。 

  你是守夜人軍團的成員,她心想。戴利恩正在唱某個蠢笨的淑女從某座蠢笨的塔樓上跳下來,因為她蠢笨的王子死了。淑女應該去幹掉殺害王子的人。而歌手應該待在長城。戴利恩剛出現在快樂碼頭時,艾莉亞衝動得想問他是否願意帶她回東海望,結果卻聽他告訴蓓珊妮,自己永遠也不會回去了。「硬邦邦的床,腌鱈魚,站不完的崗,那就是長城,」他道,「況且,東海望沒一個人有你一半漂亮。我怎麼忍心離開你呢?」貓兒聽他對蘭娜說過同樣的話,還有對「貓舍」的一個妓女,甚至在「七燈之院」表演的晚上,他對「夜鶯」也說過。 

  胖子揍他那晚我要在就好了。快樂梅麗的妓女們仍時時拿這件事當笑話。伊娜說她一碰那胖子,他的臉就漲得像甜菜根一樣紅,但當他開始惹麻煩,快樂梅麗把他拖了出去,扔進運河。 

  貓兒正想著那胖小子,回憶自己如何從泰洛和渥貝羅手裡解救他,「水手之妻」出現在她身邊。「他唱的歌真好聽,」她用維斯特洛通用語喃喃低語,「諸神一定很鍾愛他,給了他這樣的嗓音,還有那張漂亮的臉。」 

  他臉雖漂亮,心卻骯髒,艾莉亞想,但沒有說出來。戴利恩同「水手之妻」結過一次婚,「水手之妻」只跟與她結婚的人上床。快樂碼頭有時一晚上要舉行三四次婚禮。通常是由渾身酒氣、精神亢奮的紅袍僧艾澤黎諾主持,不然就是尤斯塔斯,他曾當過外域聖堂的修士。倘若紅袍僧和修士都不在,會有妓女跑去「戲子船」,帶回一名戲子。快樂梅麗總是說戲子扮演僧侶要比真正的僧侶強很多,尤其是彌爾梅羅演得可好了。 

  婚禮喧鬧歡樂,人們喝下許多酒。每次貓兒推著車碰巧路過,「水手之妻」都堅持讓新婚丈夫買點牡蠣,說是圓房時能更加堅挺。她這麼做是出於好心,她平時還很愛笑,但貓兒感覺她的笑中似乎有點悲哀。 

  據其他妓女說,「水手之妻」每當月經來潮時,就會造訪列神島,她知道那裡的所有神祇,甚至包括那些已被布拉佛斯人遺忘了的神。她們說她去為自己第一個丈夫祈禱,她真正的丈夫,在海上失蹤了,當時她跟蘭娜差不多大。「她認為如果找對了神,也許神靈會操控風向,將她的愛人吹回來,」認識她最久的獨眼伊娜道,「但我祈求這種事千萬別發生。她的愛人死了,我能從她的血里嘗出來。若他真回到她身邊,將是一具屍體。」 

  戴利恩的歌終於結束。當最後一個音符在空氣中隱去,蘭娜嘆口氣,歌手將豎琴放到一邊,把她抱到懷裡。他剛開始輕輕觸摸她,貓兒就大聲說:「牡蠣,有人要嗎?」快樂梅麗突然睜開眼。「好的,」女人道,「拿進來吧,孩子。伊娜,去弄點麵包和醋。」 

  膨脹的紅日懸在一排桅杆后的天空中,貓兒揣著鼓鼓一袋錢幣離開快樂碼頭,推車空了,只剩鹽與海藻。戴利恩也要離開,他邊走邊告訴她,他答應今晚要在綠鰻客棧唱歌。「每次在綠鰻客棧表演,我都能掙到銀幣,」他誇耀,「那兒有船長和船主出沒。」他們穿過一座小橋,沿曲折偏僻的小巷前進,日頭的影子越來越長。「很快我就能在紫港表演,然後是海王殿,」戴利恩續道。貓兒的空車在鵝卵石上嗒嗒作響,奏出輕快的樂章,「昨天我跟妓女們一起吃鯡魚,一年之內,我將跟交際花一起享用帝王蟹。」 

  「你的兄弟呢?」貓兒問,「那個胖子。他找到去舊鎮的船了嗎?他說他本來要跟烏莎諾拉小姐號一起出航。」 

  「我們都要去。那是雪諾大人的命令。我告訴山姆,扔下老頭,但蠢胖子不肯聽。」最後一縷落日在他髮際閃耀,「好了,現在太遲了。」 

  「就是這樣。」貓兒說,他們踏入一條蜿蜒的小巷,裡面黑沉沉的。 

  等貓兒回到布魯斯科的房子,夜晚的霧氣已開始在小水渠上方聚集。她放下推車,在布魯斯科的賬房裡找到他,然後把錢袋「砰」的一聲扔到他面前的桌子上,又「砰」的一聲扔下一雙靴子。 

  布魯斯科拍拍錢袋:「很好。但這是什麼?」 

  「靴子。」 

  「好靴子很難找,」布魯斯科說,「但這雙對我來說太小了。」他提起一隻,斜眼打量。 

  「今天晚上月亮黑了。」她提醒他。 

  「你趕緊回去祈禱吧。」布魯斯科推開靴子,倒出錢幣清點,「Valar dohaeris。」 

  Valar morghulis,她心想。 

  她穿行於布拉佛斯的街道,霧氣從四周升起。當她推開魚梁木門,進入黑白之院時,略微有點顫抖。今晚燃燒的蠟燭不多,猶如黯淡的星星。黑暗中,所有神祇都是陌客。 

  在地窖里,她解開貓兒破舊的斗篷,將貓兒沾有魚腥味的棕色上衣從頭上脫出來,踢掉貓兒浸滿鹽漬的靴子,鑽出貓兒的內衣褲,然後在檸檬水裡沐浴,洗掉運河邊的貓兒身上特有的氣味。她從水中出來時,已用肥皂把身子擦洗得乾乾淨淨,褐發貼在臉頰上,貓兒不見了。她換上乾淨的袍服和一雙柔軟的布拖鞋,去廚房向烏瑪討些食物。牧師和侍僧已吃過了,廚師給她留了一塊美味的炸鱈魚和一些黃蕪菁泥。她狼吞虎咽地吃下去,洗好碟子,然後去幫流浪兒準備藥劑。 

  她的任務是取東西,爬上梯子,找流浪兒需要的藥草。「甜睡花是種慢性毒藥,」流浪兒邊告訴她,邊用槌臼研磨,「幾小粒便能減緩心臟跳動,抑制癲痢病發作,使人平靜堅強。一撮確保一夜無夢安眠。三撮會使睡眠沒有終點。它很甜,因此最好混在蛋糕、派餅和蜜酒里。給,你可以聞到那甜味。」流浪兒讓她嗅了嗅,再派她爬上梯子找一隻紅玻璃瓶。「這種毒藥比較猛烈,嗅不到也嘗不出,更容易隱藏。人們叫它『里斯之淚』。它能溶於酒或水中,擾亂腸胃,像腸疾一樣致人死亡。你聞一下。」艾莉亞嗅了嗅,什麼味道也沒有。流浪兒將「里斯之淚」放到一邊,打開一隻矮胖的石罐。「這種藥膏里添加了石蜥的血,塗在煮熟的肉類上很香,吃了之後卻癲狂暴躁,人獸皆然。被石蜥毒感染的老鼠甚至會去咬獅子。」 

  艾莉亞咬緊嘴唇:「它對狗有效嗎?」 

  「對暖血動物都有效。」流浪兒扇了她一巴掌。 

  她一隻手捂住臉頰,吃驚更甚於疼痛:「你幹嗎?」 

  「思考時會咬緊嘴唇的是史塔克家族的艾莉亞。你是史塔克家族的艾莉亞嗎?」 

  「我是無名之輩。」她生氣了,「你是誰?」 

  她沒指望流浪兒回答,對方卻開了口。「我出生時是一個古老家族的唯一子嗣,貴族系譜的繼承人。」流浪兒答道,「母親在我很小時就死了,我對她沒有記憶。我六歲那年父親再婚,繼母對我很好,直到她生下自己的女兒。從此以後,她的願望就是要我死,好讓自己的親生骨肉繼承財產。她本該尋求千面之神的幫助,卻又無法承受他所要求的犧牲,因此她設法給我下毒,把我變成了你現在看到的這個樣子。然而我沒死,當紅手之院的醫師把她乾的事告訴我父親之後,父親來到這裡,將所有家產連同我一起奉獻。千面之神聽取了他的祈禱,我被帶到神廟侍奉,而父親的妻子接受了恩賜。」 

  艾莉亞謹慎地打量她:「這是真的嗎?」 

  「裡面有真話。」 

  「也有謊言?」 

  「有一件事不是事實,還有一件有所誇大。」 

  流浪兒講自己的故事時,艾莉亞一直觀察著她的臉,但對方沒有透露任何信息。「千面之神拿走了你父親三分之二的財產,並非全部。」 

  「就是這樣。那是我誇大的部分。」 

  艾莉亞咧嘴一笑,但當她意識到自己在笑,連忙收起表情。控制你的臉,她告訴自己,笑容應是僕人,當你召喚時才出現。「哪一部分是謊言呢?」 

  「沒有。我撒謊說自己在撒謊。」 

  「是嗎?還是你現在也在撒謊?」 

  流浪兒不及回答,慈祥的人微笑著走進屋子:「你回到我們這兒來了。」 

  「月亮黑了。」 

  「是的。跟離開我們時相比,你多了解到哪三件事?」 

  我多了解到三十件事,她差點說出口。「小納博的三根手指無法彎曲。他想當槳手。」 

  「了解這件事有好處。有別的嗎?」 

  她回想一天的經歷。「昆斯和艾拉括髮生爭鬥后離開了『戲子船』,但我認為他們會回來。」 

  「你是認為,還是你知道?」 

  「只是認為。」她不得不承認,儘管她很肯定,戲子跟其他人一樣要吃飯,而昆斯和艾拉括的水平還不夠去「藍燈籠」。 

  「就是這樣,」慈祥的人道,「第三件事呢?」 

  這次她沒猶豫。「戴利恩死了,就是那位睡在快樂碼頭的黑衣歌手。他果真是守夜人的逃兵。他們割了他的喉嚨,將他推進水渠,並拿走了他的靴子。」 

  「好靴子很難找。」 

  「就是這樣。」她試圖讓自己的臉保持平靜。 

  「我在想,誰會幹這件事呢?」 

  「史塔克家族的艾莉亞。」她注視著他的眼睛,注視著他的嘴巴,注視著他下巴的肌肉。 

  「那個女孩?我以為她早已離開布拉佛斯了。你是誰?」 

  「無名之輩。」 

  「你撒謊。」他轉向流浪兒,「我嗓子很乾。請幫我拿一杯紅酒,再給我們的朋友艾莉亞拿一杯熱牛奶,她回來了讓我們很意外。」 

  艾莉亞穿行於城中時一直在尋思,假如她告訴慈祥的人戴利恩的事,他會怎麼說。或許他會生她的氣,或許他會讚許她給予歌手千面之神的恩賜。這次對話在她頭腦里演練了數十遍,好像戲子排戲一樣。但她從沒想到會喝熱牛奶。 

  牛奶來了之後,艾莉亞將它喝下。有一點點燒焦,回味苦澀。「現在去睡吧,孩子,」慈祥的人說,「明天你必須侍奉。」 

  當晚,她又做夢了,但跟其他夢不同,這個夢裡,沒有狼群。她獨自逡巡,在房頂跳躍,於運河邊安靜地行走,追逐迷霧中的陰影。 

  第二天早晨醒來時,她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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