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9.第239章 詹姆

  詹姆·蘭尼斯特爵士,一襲白衣站在他父親的棺材旁邊,五指緊緊握著黃金巨劍的長柄。 

  時至黃昏,貝勒大聖堂內陰暗而靜謐。最後一抹夕陽從高窗之外斜射而進,為高大的七神雕像籠罩了一層紅光。環繞祭壇的熏香蠟燭搖曳不定,重重黑影在高牆上聚集,並緩緩地、沉默地下降到大理石地板上。當最後一名悼念者也離開之後,聖歌的迴音逐漸平息。 

  唯有巴隆·史文和洛拉斯·提利爾沒走。「無人能守靈七天七夜,」巴隆爵士勸道,「您上次休息是什麼時候的事了,大人?」 

  「我父親大人還活著的時候。」詹姆說。 

  「今夜,請讓我代您守護靈柩吧。」洛拉斯爵士請求。 

  「他不是你父親。」和你沒關係,是我害了他。提利昂放箭,而我放了提利昂。「讓我一個人留下。」 

  「遵命,大人。」巴隆答應,而洛拉斯爵士似乎還不願就此讓步,直到被巴隆爵士挽起胳膊帶走。兩名鐵衛的腳步聲漸行漸遠,詹姆又和父親大人獨處一室,陪伴父子倆的唯有蠟燭、水晶和甜膩而腐朽的死亡之氣。由於鎧甲的重量,他的背陣陣酸痛,雙腿幾乎麻木,於是他容許自己稍微挪了挪,並將黃金巨劍握得更緊——雖然不能揮它,好歹握還是能握緊的。他的幻影手指蠢蠢欲動。這真諷刺,對他而言,似乎殘缺的身軀加在一起都不及失去的那隻手神經敏感。 

  我的手渴望揮劍,而我渴望殺人,從瓦里斯開始,但我首先得找出他的底牌。「我要那太監送他上船,不是送去你的卧室,」他告訴屍體,「太監手上也沾滿了您的鮮血,和……和提利昂一樣。」和我一樣,他想對父親承認,話語卻哽在喉頭,說不出口。無論瓦里斯做了什麼,始作俑者都是我。 

  當他決定不能眼睜睜看著弟弟受死之後,便潛入太監的卧室里等到深夜。他邊等邊用那隻完好的手磨匕首,從鋼鐵與石頭摩擦的「刮——刮」聲中得到了某種奇特的慰藉。腳步聲傳來時,他閃到門后,瓦里斯一身厚重脂粉和薰衣草的味道走進來,結果被詹姆從後面出其不意地踢中膝蓋窩,撲通倒地。詹姆撲上來,拿自己的膝蓋頂住太監的胸膛,抽出匕首指著太監蒼白柔軟的下巴,強迫他抬頭。「巧啊,瓦里斯大人,」他愉快地說,「幸會幸會。」 

  「詹姆爵士?」瓦里斯喘著粗氣,「你嚇死我了。」 

  「我正想如此。」他轉動匕首,一股鮮血沿著刀刃流下,「依我之見,在伊林爵士砍掉我弟弟的腦袋之前,你多半可以把他弄出來。我承認,那是顆丑腦袋,可惜他只生了一顆。」 

  「是……是的……如果您……把刀子……是的,輕輕的,如果大人您輕輕的,輕輕的,噢,我受不了了……」太監摸摸脖子,張大嘴巴看著指頭,「我見不得自己的血。」 

  「不合作的話,你會見到更多的血。」 

  瓦里斯掙扎著坐起來。「您弟弟……如果小惡魔自黑牢里消失得無影無蹤,別人會——會過問的,我會有性——性命之憂……」 

  「你的性命操在我手。聽著,我才不關心你那些小秘密,但若提利昂有個萬一,你也活不長,我保證。」 

  「啊,」太監吮著指頭上的血。「您要我做一件可怕的事……要我放走謀害咱們好國王的元兇——小惡魔……難道您認為他是無辜的?」 

  「管他有罪無罪,」詹姆一如既往,像個傻瓜似的回答道,「蘭尼斯特有債必還。」 

  這句話說出口是多麼簡單啊。 

  但他從此之後就再沒有睡過。弟弟彷彿正站在面前,火炬的光芒掃過醜陋的臉龐,侏儒的斷鼻子下掛著笑臉。「你這可憐愚蠢殘廢瞎了眼的大傻瓜,」弟弟用最怨毒的聲音咆哮道,「瑟曦是個撒謊不眨眼的爛婊子,就我所知,她和藍賽爾、奧斯蒙·凱特布萊克,甚至月童上床!別人說我是怪物,沒錯!是我殺了你那十惡不赦、罪有應得的乖兒子!」 

  可他沒說自己要去加害父親,如果他說了,我一定會阻止他。成為弒親者的應該是我,不是他。 

  詹姆猜不透瓦里斯目前藏身何處。情報大臣狡詐成性,事發之後便沒回過房間,翻遍紅堡也沒找到關於他的線索。也許他和提利昂一道揚帆出海,得以逃避尷尬的審問。如果是這樣,那麼此時兩人多半已身處狹海之中,在高等艙房裡對飲青亭島的金色葡萄酒了。 

  或許弟弟把瓦里斯也殺了,並拋屍在城堡地底深處。城堡地下,屍體也許要若干年才會被人發現。詹姆曾親率十幾個衛兵帶著火炬、繩索和燈籠下去,沒日沒夜地探索蜿蜒曲折的通路、狹窄的爬行地道、隱藏的暗門、秘密階梯和伸進無盡幽暗之中的天梯。若非這段經歷,他都不曉得自己的殘廢竟是如此真實,男人一定得有兩隻手,否則……否則連梯子都不好上,狹窄的走道也不好進——那句成語「手腳並用」可是大實話。最最可悲的是,別人能一手攀爬一手握火炬照明,而他做不到,只好在漆黑一團中小心摸索。 

  辛苦的結果為零。他們只在黑暗中找到灰塵和老鼠。還有龍,地底的龍。他記得龍口鐵火盆的炭火放出暈黃的光,所在的溫暖房間是六條隧道相交之處,地板上磨損的紅磚與黑磚拼出一幅坦格利安家族的三頭龍馬賽克圖案。我記得你,弒君者,這頭怪獸彷彿低吼道,我一直在這裡,等你下來,等你下來。這個鋼鐵般堅定的聲音詹姆是清楚的,它屬於雷加,屬於龍石島親王。 

  他在紅堡庭院里和雷加作別的那天,狂風呼嘯。王太子披掛起那身著名的黑甲,胸前的紅寶石組成三頭龍家徽。「陛下,」詹姆懇請,「這回就讓戴瑞或巴利斯坦爵士留下來守護國王,讓我隨您出征吧。他們的披風也和我的一樣潔白。」 

  雷加王子搖搖頭。「我父王怕你父親更甚於怕我們的親戚勞勃。他要把你留在身邊,以確保泰溫公爵不生反心。目前氣氛緊張,我可不敢把他的護身符帶走。」 

  詹姆只覺怒氣衝上喉頭。「我不是什麼護身符!我是御林鐵衛的騎士!」 

  「那你就該記得自己的職責,好好守護國王,」瓊恩·戴瑞爵士斥道,「穿起白袍時,你發過誓。」 

  雷加把手放在詹姆肩上。「等戰爭結束,我準備召開大議會,以求革新政事。這事我很久以前就有計劃,可惜……嗯,尚未踏上的道路咱們先別議論。等我班師回朝,再作計議。」 

  對他來說,這便是雷加王子的遺言。城門之外,一支大軍等著雷加,另一支軍隊也於同時星夜向三叉戟河趕去。龍石島親王翻身上馬,戴好高聳的黑頭盔,奔向自己的毀滅。 

  不過他的話確有先見之明。戰爭結束之後,政事確實「革新」了。「伊里斯以為把我留在身邊就等於戴上了護身符,」他對父親的屍體說,「真可笑,不是嗎?」泰溫大人似乎贊同兒子的意見,他的笑容更寬闊了——事實上,詹姆認為他很享受死亡。 

  奇怪的是,他感覺不到悲傷。我的眼淚在哪裡?我的怒火又在哪裡?詹姆·蘭尼斯特從不缺乏怒火。「父親,」他告訴屍體,「是你教導我流淚乃是男人脆弱的標誌,所以我不可能為你哭泣。」 

  今天早晨有上千名貴族男女來到棺材前瞻仰,下午又來了數千百姓。他們衣著簡樸,表情肅穆,但詹姆懷疑其中許多人心裏面正在暗暗高興,為首相的暴卒而倍感痛快。即便在西境蘭尼斯特自家的地盤上,泰溫公爵與其說受人愛戴,不如說被大家尊敬,而君臨人可沒有忘記當年城破之日的大肆洗劫。 

  所有的哀悼者中,派席爾國師最為傷感。「我曾為六位國王服務,」守靈的第二天夜裡,他告訴詹姆,一邊狐疑地嗅著味道,「但這裡躺著的,卻是我記憶之中最偉大的人物。泰溫大人從未戴上王冠,但他絕對擁有王者風範。」 

  沒了鬍子,派席爾看上去不止蒼老,而且極為虛弱。剃光他的鬍子真是提利昂所做過最殘忍的事,詹姆心想,他自個兒很明白失去身體的一部分,尤其是最重要的一部分是什麼滋味。派席爾的鬍子曾經非常壯觀,白如新雪,柔如羔羊,完全遮蓋了臉龐與下巴,直垂近腰。國師說話時喜歡捻鬍子,這不僅給了他智者的外貌,還掩蓋了所有醜態:下巴上松垂的皮膚,扁平、缺牙的小嘴巴,數不清的疣子、皺紋與老年斑。雖然派席爾努力想把鬍子長回來,可惜徒勞無功。從那虛弱的下巴和褶皺的面孔上長回來的是短須和胡楂,如此稀疏,完全掩飾不了斑斑點點的粉色肌膚。 

  「詹姆爵士,我這輩子見證過眾多災禍,」老人緩緩講述,「戰爭,流血,謀殺……小時候在舊鎮求學,某年灰疫病來襲,奪去了全城一半的人口和學城四分之三的成員。海塔爾大人燒光了港口裡的船隻,緊閉城門,並嚴令麾下士兵殺掉所有企圖逃離的人,無論男人、女人還是懷抱中的嬰兒,概不例外。結果,當疫病最終平息時,他卻教他們殺了。就在他重開港口的那一天,他們把他從馬上拖下來,割了喉嚨,還殺了他年幼的兒子。直到今天,舊鎮的愚民們仍在唾棄他的名諱,但昆頓·海塔爾盡到了自己的職責。你父親正是這樣的人,一個盡職盡責的大丈夫。」 

  「所以他死後才對自己那麼滿意?」 

  屍體的惡臭讓派席爾雙眼朦朦。「組織……組織枯死後,肌肉萎縮,牽起嘴唇。他沒笑,他只是……死了,死了。」老人強忍淚水。「請原諒,我很疲累,告辭。」國師沉重地倚著拐杖,慢慢踱離聖堂。他也行將就木了,詹姆意識到,難怪瑟曦認為他是個廢物。 

  當然,在親愛的老姐眼中,宮中一半的人不是廢物就是叛徒,該剷除的不僅包括派席爾,還包括御林鐵衛們、提利爾家、詹姆自己……甚至伊林·派恩爵士,那個擔任御前執法官的啞巴——由於職務關係,牢房出的事他脫不了干係,儘管沒舌頭的派恩向來把事務留給下人打點,而瑟曦認為提利昂的逃脫都是他的錯。是我乾的,與他無關,詹姆差點對姐姐說出口,不過最終他答應的是去盤問地牢長官,一位名叫雷納佛·偉維水的駝背老人。 

  「我這姓氏咋回事呢?大人您肯定覺得奇怪。」詹姆還未開問,對方便喋喋不休地解釋,「其實,這是個古老的姓氏。我可沒吹牛喲,咱血管里可流淌著王族的血液。我的祖先是一名公主,我生下來沒多久老爹就給我講過這個故事。」從那斑斑點點的頭顱和下巴上的花白鬍須來看,偉維水的童年不知距今好幾十年了。「那名公主是幽禁在處女居里的最漂亮的美人,海軍司令『橡木拳』埃林·瓦利利安大人被她迷得神魂顛倒,雖然自己結了婚,仍然與之偷情。後來為紀念大人在海上的功業,公主為他們的私生子瓊恩取名『維水』,結果作兒子的日後成了一位偉大騎士,兒子的兒子也同樣偉大——此人在『維水』之前添了一個『偉』字,以表示他自己並非出於私生。所以您瞧,我身上也多少帶有龍之血脈喲。」 

  「嘖嘖,我懂了,你早不說清楚,我差點把你當成了征服者伊耿。」詹姆曉得,維水不過是黑水灣一帶私生子的通用姓氏,「偉維水」一支多半只是從前的小騎士之流吧。「我有緊要事情,比研究你的族譜更緊要。」 

  偉維水點點頭。「囚犯失蹤之事。」 

  「還有失蹤的獄卒。」 

  「羅根,」老人替他說完,「下層看守。他負責第三層,也就是黑牢。」 

  「講講他的情況。」詹姆不得不往下問。媽的,無聊的演戲。就算偉維水不曉得羅根的身份,詹姆本人對羅根是誰自然一清二楚。 

  「頭髮蓬亂,不修邊幅,聲音嘶啞,其實,我不喜歡他,很不喜歡他。我剛來的時候,大概十二年前吧,羅根就已經在這裡了,據說是由伊里斯王直接任命的。哦,他很少來地牢,平時不知上哪兒鬼混去了。這些可疑情況在日常報告中,我都做過稟報,大人,我真的有所提醒,我以真龍血脈向您擔保。」 

  你敢再提什麼真龍血脈,我就要挑幾滴出來驗個真切,詹姆心想。「這些報告提交給誰?」 

  「有的提交給財政大臣,有的提交給情報總管。當然,監獄總管和御前執法官是都看過的,地牢里的事一直這麼辦。」偉維水挖挖鼻孔,「大人,每當需要他時,羅根總是及時出現,從不怠慢。不過呢,黑牢幾乎沒用,在大人您的小兄弟被關押之前,我們這裡曾短暫招待過派席爾大學士,之前還有叛徒史塔克公爵。另外還有三個平民,史塔克公爵發配他們去當守夜人——說實話,我覺得放走那三個危險人物並非明智之舉,但公爵的命令上白紙黑字那麼寫著,我也沒辦法。可以肯定的是,這事兒我也寫進了報告。」 

  「兩個睡著的獄卒是怎麼回事?」 

  「獄卒?」偉維水噴口鼻息,「說獄卒是抬舉他們,稱做看守還差不多。國庫每年固定支付二十位看守的工資,大人,整整二十位,但在我當長官這十多年裡,看守的實際人數從沒超過十二位。理論上,我們還應該擁有六位下層看守,三層地牢嘛,二人負責一層——結果現在總共只有三位。」 

  「就你和另外兩個?」 

  偉維水又噴口鼻息。「我是地牢長官呢!大人,我比下層看守地位要高。喏,我負責計點人數,大人您不妨看看我制訂的表格,所有數目都整理得清清楚楚。」偉維水翻開面前那本皮面包裝的大書。「目前,我們在第一層地牢關押了四名囚犯,第二層關押了一名,第三層則關押了大人您的弟弟。」老人皺皺眉頭。「他已經跑了,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其實,我應該把他的名字劃去才對。」他提起一支鵝毛筆,正兒八經地削起來。 

  僅僅六名囚犯,詹姆酸溜溜地想,國庫卻為之供養了二十位獄卒、六位下層看守、一位地牢長官、一位監獄總管和一位御前執法官。「我去問問這兩位看守。」 

  雷納佛·偉維水放開鵝毛筆,狐疑地瞅著詹姆·蘭尼斯特。「問問兩位看守,大人?」 

  「你的耳朵沒病。」 

  「是啊,大人,我當然沒病……其實,大人您想問誰就問誰,我沒資格說東道西,但是爵士先生,請允許我向您保證,他們已經不能回答問題了。他們死了,大人。」 

  「死了?誰下的令?」 

  「不就是您自己嗎?或……或者那是國王陛下的命令?反正我不敢多問,我……我沒資格質疑御林鐵衛。」 

  簡直是往傷口上面撒鹽:瑟曦動用他的人去干醜事,好啊,她寶貝的凱特布萊克。 

  「你兩個沒腦子的白痴,」稍後,在一間血淋淋的地牢里,詹姆朝柏洛斯·布勞恩和奧斯蒙·凱特布萊克咆哮,「究竟在想什麼呢?」 

  「我們不過是遵令行事,大人。」柏洛斯比詹姆矮,但體重尤有過之,「這是太后陛下,也即令姐的命令。」 

  奧斯蒙爵士用一根拇指勾住劍帶。「她說要讓他們永遠沉睡,我和我的弟兄便替陛下達成心愿。」 

  你和你的弟兄。一具屍體面朝下倒在桌上,就像喝醉了,只是腦袋底下那攤不斷擴散的液體是血不是酒;第二名看守勉力推開長椅,拔出匕首,卻被一支長劍插進肋骨,享受了漫長而悲慘的死亡方式。我特意告誡過瓦里斯,這回不準發生任何流血事件,詹姆心想,看來我該告誡的是弟弟和姐姐才對。「這樣做不對,爵士。」 

  奧斯蒙爵士聳聳肩。「沒人會懷念他們,何況照我看,他倆與越獄事件脫不了干係。」 

  不,詹姆想告訴他,是瓦里斯在他們的酒里下了葯。「如果真是這樣,正該從他們口中問出實情才對。」……她和藍賽爾、奧斯蒙·凱特布萊克,甚至月童上床……「幸好我並非多疑之人,否則我倒想問問,你們幹嗎急著讓他倆永遠閉嘴呢?你們想掩蓋什麼?」 

  「掩蓋?」凱特布萊克幾乎被他的指控嗆住,「不,不,太后怎麼說,我們怎麼做。我以你誓言弟兄的名義發誓。」 

  聽他這麼說,詹姆的幻影手指忍不住又抽搐起來。「去把你弟弟奧斯尼和奧斯佛利帶下來,把你製造的髒亂清理乾淨。我親愛的老姐再要你殺人,記得先報告我——除此之外的時間,不要讓我看見你,爵士。」 

  如今,在昏暗沉寂的貝勒大聖堂內,當時的言語在他腦海中迴響。頭頂所有的窗戶都變成漆黑,只隱約透出微弱的星光,太陽已然徹底沉淪。縱使燃燒著無數熏香蠟燭,屍臭卻越來越濃,不禁令他想起金牙城下的沙場,那是開戰之期他所獲得的輝煌勝利。戰役之後第二天清晨,無數烏鴉前來享用盛宴,享用勝利者,也享用失敗者,正如當年在三叉戟河畔它們享用了雷加·坦格利安。君侯的下場往往是烏鴉的肚子,王冠真是個諷刺的笑話。 

  詹姆覺得,貝勒大聖堂巍峨的拱頂和七座高塔上此刻正有群鴉盤旋,它們用黑色的翅膀拍打著黑色的夜空,滿心想鑽進來。七大王國里每一隻烏鴉都來向你致敬了,父親,從卡斯特梅到黑水河,是你養活了它們。這個看法似乎也取悅了泰溫大人,他笑得更誇張了。媽的,他笑得像個剛爬上床的新郎。 

  詹姆荒誕地哈哈大笑。 

  響亮的笑聲在聖堂的走道、地窖和房間中回蕩,似乎牆壁里有死人在放聲尖笑著回應。為什麼不呢?這一切不是比雜耍表演更滑稽嗎?我協助謀殺了我父親,卻又替他守夜,我奮力救走我弟弟,卻又派人去找……他還特意關照亞當·馬爾布蘭爵士搜查絲綢街。「每張床下都要看,你曉得我弟弟有多喜歡妓女。」想來,金袍子們會發現妓女裙下比床鋪底下有趣得多,詹姆不曉得在這場毫無意義的搜尋行動中將有多少私生子誕生。 

  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塔斯的布蕾妮。又蠢又丑又頑固的妞兒。不知她現今身在何方。天父啊,請賜予她力量,他喃喃地想,幾乎是在禱告……可傾訴對象究竟是聖堂燭光下微微閃爍的高大鍍金形體,還是面前的屍首?有關係嗎?反正他們都從來不聽。自能握劍開始,戰士就是他唯一的守護神,其他人滿足於父親、兒子或丈夫的角色,但詹姆·蘭尼斯特不會,他手握與頭髮相同顏色的黃金長劍。他是戰士,永遠如此。 

  我應該跟瑟曦如實相告,承認自己釋放了侏儒弟弟。如實相告?看看真相對提利昂造成的影響吧。我殺了你十惡不赦的乖兒子,接著殺了你老爸。小惡魔的嘲笑從黑暗中傳來,他回頭看去,卻發覺是自個兒笑聲的迴音。他閉上眼睛,然後迅速睜開。我不能睡,如果睡了,會做噩夢的。噢,提利昂惡毒的笑語……瑟曦是個撒謊不眨眼的爛婊子……她和藍賽爾、奧斯蒙·凱特布萊克,甚至月童上床…… 

  午夜時分,天父祭壇后的門嘎吱嘎吱地打開,幾百名修士列隊來獻願心。有的穿銀絲法袍,頭戴水晶冠,這些是大主教;位階較低的修士則在脖子上用皮帶掛著水晶,用彩色編織腰帶束起長袍,腰帶共分七色,人人各不相同。從聖母祭壇後走出的則是隱居的白衣修女,七人一排,並肩而前,低聲吟唱聖歌。靜默姐妹成單行從陌客祭壇後走出,這些與死亡為伴的處女身披淺灰色袍子,拉起兜帽,裹好圍巾,只露出雙目。許多普通僧侶也穿著褐色、棕色、白色甚至未染色的粗布長袍出現,他們用麻繩束腰,有的脖子上掛著代表鐵匠的小鐵鎚,有的掛著討飯碗。 

  來獻願心的人毫不在意詹姆,他們在聖堂中遊行,依次向七神的祭壇致敬,以表達對七面一體神的虔誠。他們在每尊塑像前奉獻犧牲,詠唱聖歌,莊嚴與甜美水乳交融。詹姆閉目凝聽,待睜眼時身體已搖晃起來。我實在是累了。 

  他的上次守夜迄今已逾多年。那時候我好小好小,才十五歲。當年的他沒穿鎧甲,只套了一件樸素的白上衣,而他守夜的聖堂不及貝勒大聖堂這七座分堂中任何一座的三分之一大。詹姆將長劍放在戰士膝頭,把盔甲堆在戰士腳邊,自己跪在祭壇前粗糙的石板上。黎明到來時,他的膝蓋已經紅腫出血。「拋灑熱血乃是騎士分內之事,詹姆,」亞瑟爵士告訴他,「我們以鮮血捍衛願心。」然後亞瑟爵士在晨暉照耀中用配劍拍了他的肩膀,蒼白的長劍如此鋒利,以至於這輕輕一拍竟劃破了詹姆的衣服,令他又汩汩流血。可他毫不在意,心中充滿狂喜。跪下去的是男孩,站起來的是騎士。一頭少年雄獅,並非弒君者。 

  這些過去了太久,那個孩子早已死去。 

  他不知獻願心是何時結束的,或許自己站著睡去了吧。等修士修女們紛紛離去,大聖堂內又恢復沉寂。璀璨燭火猶如黑暗中的星光之壁,空中瀰漫著愈加強烈的死亡氣息。詹姆動了動把握黃金巨劍的雙手,或許真該讓洛拉斯爵士來替我守夜。這會讓瑟曦失望的。不過百花騎士雖然幾乎還是個孩子,自大又虛榮,但他骨子裡具備騎士精神,將來定會在白典中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等守夜結束時,白典會在桌上等他,屬於他的頁面正無聲地發出指控。媽的,到頭來還不是得寫下滿紙謊話,不如先把這本破書砍成碎片。然而,他能不說謊,能講出真相嗎? 

  一個女人站在他面前。 

  外面又下雨了,看著她濕漉漉的身體,他心想。雨水從她斗篷上流下,在腳邊積成小池子。她何時進來的?我沒聽見聲音。她打扮成酒館招待的樣子,披著沉重的粗布褐斗篷,這斗篷污跡斑斑,邊緣磨破。兜帽掩蓋了她的面容,但那對碧如翡翠的池塘里有燭光舞蹈。他認得她移動的步伐。 

  「瑟曦,」詹姆緩緩喚道,猶如自夢中蘇醒,恍惚不知身在何方,「現在是什麼鐘點?」 

  「狼時,」姐姐放下兜帽,扮個鬼臉,「屬於被淹死的狼。」她朝他微笑,非常甜美。「你還記得我頭一次穿成這樣來見你嗎?在黃鼠狼巷中某個差勁的旅館里,我換上僕人的衣服以瞞過父親的守衛。」 

  「我記得,那是鰻魚巷。」她有求於我。「這麼晚了,你為何要來?你想要我……做什麼?」他的語言在聖堂中來迴旋轉,要我要我要我要我要我要我要我要我,逐漸褪成呢喃。這時候,他竟然想:若她要的只是我雙臂的溫暖就好了。 

  「輕點兒聲。」她的語氣很奇怪……氣喘吁吁,似乎在恐懼什麼。「詹姆,凱馮拒絕了我。他不要當首相,他……他知道了我們的事,並且都對我說了。」 

  「拒絕?」詹姆吃了一驚,「他是如何知道的?也許他讀過史坦尼斯的信件,然而那裡面沒有證……」 

  「提利昂知道,」姐姐提醒弟弟,「天曉得那可惡的侏儒會如何口不擇言……他給凱馮叔叔講事小,若給總主教……別忘了,那胖主教死後,這個繼位者的水晶冠是提利昂給的。他也許什麼都知道。」瑟曦靠近。「你必須成為托曼的首相。我無法信任梅斯·提利爾,他是否也參與了謀害父親的陰謀?他有沒有串通提利昂?此時此刻,小惡魔很可能正逃往高庭……」 

  「不可能。」 

  「做我的首相吧,」她懇求道,「我們一起統治七大王國,就像國王和王后。」 

  「你是勞勃的王后,又不願意嫁給我。」 

  「我願意的!只是我不敢。我們的兒子——」 

  「托曼不是我兒子,喬佛里也不是,」他倔犟地說,「你讓他們做了勞勃的兒子。」 

  聽罷此言,姐姐像被鞭打似的一縮。「你發誓你會永遠愛我。讓我這般苦苦哀求,這不是愛。」 

  透過濃烈的臭氣,詹姆也能嗅出她的恐懼。他心中只想抱她吻她,將臉埋進她黃金的鬈髮,承諾永遠不會讓她受傷害……但在這裡不行,真的不行,他意識到,不能在諸神面前、在父親面前這麼做。「不,」他說,「我不能答應你……」 

  「可我需要你,我需要自己的另一半。」傾盆大雨擊打在高窗之上。「你是我,我是你。我要你抱住我,進入我,求你,詹姆,求你!」 

  詹姆回頭望去,生怕泰溫大人因為暴怒而從棺材里跑出來。還好,父親仍是沉默冰冷的屍體,正在慢慢腐爛。「我為戰而生,不屬於宮廷——現在嘛,我連仗也幾乎打不了了。」 

  瑟曦用粗糙的褐色衣袖拭去臉上的淚水。「好,好,你想上戰場,我就讓你去。」她憤怒地拉起兜帽。「我是個白痴,竟然來見你。我這白痴竟然愛過你!」她遠去的腳步踏出響亮的迴音,在大理石板上留下點點濕印。 

  當黎明到來時,詹姆毫無預感。拱頂玻璃逐漸明亮,突然間七彩虹光便灑在牆壁、地板和樑柱上,沐浴著泰溫公爵的屍體。前任國王之手腐爛得非常明顯。他臉色發綠,眼睛深深塌陷,成為兩個漆黑的孔洞,面龐上出現了若干小裂溝,某種難聞的白色液體自那輝煌的紅金鎧甲關節處滲透出來,在他身下積成了小水池。 

  修士們最先進入,來做晨願。他們自顧自地唱歌、禱告、皺鼻子,其中一位大主教差點暈過去,最後被抬出了聖堂。一群侍僧趕緊過來搖香爐,空氣中煙霧繚繞,彷彿為棺材罩上了一層帷幕。虹光穿不透這香甜的迷霧,但臭氣仍舊存在,腐敗的感覺混合在香味里,令詹姆窒息。 

  大門打開,提利爾家的人搶先來到,以顯示自家身價。瑪格麗手捧一大束金玫瑰花走在最前,並將它們恭恭敬敬地放在泰溫大人的棺材邊,但她留下了一枝花,舉起來剛好掩住鼻子,隨後莊重地返回落座。原來這女孩既漂亮又冰雪聰明,她有能力為托曼之後,卻也不可不防。瑪格麗的女伴們都學她的樣。 

  等眾人就位后,瑟曦才領托曼進門。身穿白色瓷釉板甲和白色羊毛披風的奧斯蒙·凱特布萊克爵士走在太後母子身邊。 

  「……就我所知,她和藍賽爾、奧斯蒙·凱特布萊克,甚至月童上床……」 

  詹姆在澡堂見過凱特布萊克的裸體,此人胸毛黝黑茂盛,股間的毛則更密。他試圖想象凱特布萊克壓在姐姐身上,粗糙的毛髮刮痛柔軟的乳房。她不會這樣做,小惡魔在撒謊。金毛與黑毛互相糾纏,汗水淋漓,每插一記,凱特布萊克的窄臉就猛然收縮。詹姆聽見姐姐的呻吟。不,他在撒謊。 

  瑟曦眼睛紅腫,臉色蒼白,她登上階梯,跪在父親旁邊,同時把托曼按下去。男孩看了一眼死去的公爵,便想抽身逃走,但他母親飛快地扣住了他的手腕。「快祈禱。」她低聲說,托曼也努力了,但他畢竟才八歲,而泰溫大人的模樣實在太恐怖。國王絕望地吸了口氣,啜泣起來。「停下來!」瑟曦叫道。托曼扭頭狂嘔,他的王冠摔落,滾過大理石地板。母親厭惡地鬆手,國王便不由分說地、以他那對八歲小腿所能支撐的最快速度朝大門飛奔而去。 

  「奧斯蒙爵士,請暫時代替我。」詹姆立即下令——凱特布萊克正忙著去撿王冠。他把黃金巨劍交給對方,衝出去追趕國王。在燈火之廳,他追上了兒子,二十多位修女驚訝地盯著他們。「對不起,」托曼哭道,「明天我會做好的。媽媽說國王要有國王的樣子,可那裡實在太臭了。」 

  這裡不行,多少隻眼睛、多少雙耳朵在關注我們。「出去走走吧,陛下。」詹姆領著孩子來到聖堂外。這是君臨少有的晴朗清新的日子,四十多名金袍衛士被布置在廣場周圍看守馬匹和轎子。他牽著國王走遠,遠離所有耳目,然後讓孩子坐在大理石梯上。「我不害怕,」男孩堅持,「只是臭氣讓我噁心。你就不覺得噁心嗎?你怎麼忍受過來的,舅舅,爵士?」 

  我聞過自己右手腐爛的味道,瓦格·霍特把它掛在我脖子上。「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能忍受任何事情,」詹姆告訴兒子。我聞過燒烤活人的氣息,伊里斯王連人帶甲放在大火上烹飪。「這個世界很恐怖,托曼,你可以和他們戰鬥,可以嘲笑他們,也可以視而不見……進入自己的內心。」 

  托曼仔細想了想:「我……我通常能做到自己想自己的,」他承認,「比如當喬佛里……」 

  「喬佛里,」瑟曦出現在父子倆身前,朔風牽起她腳上的長裙,「你哥哥叫喬佛里。他從不讓我失望。」 

  「我不想讓你失望的。我不害怕,母親,只是外公大人實在太難聞……」 

  「你以為我就覺得好聞了?我也有鼻子!」她拎住他耳朵,抓他起來,「提利爾大人也長了鼻子,可他有沒有在神聖的殿堂內失態嘔吐呢?瑪格麗小姐有沒有像個嬰兒似的大哭大鬧呢?」 

  詹姆連忙站起來。「瑟曦,夠了。」 

  她鼻孔一張。「爵士?你怎麼在這兒?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立誓要為父親守靈,直到安排發喪。」 

  「媽的,別東拉西扯。再說,父親的發喪期大概得提前,你看看他的身體。」 

  「不。七天七夜,你保證得好好的。御林鐵衛隊長應該懂得數數。把你指頭的數目加上二,那就是七。」 

  這時,貴族們也紛紛涌到廣場上,逃離惡臭的聖堂。「瑟曦,小聲些,」詹姆警告,「提利爾大人過來了。」 

  她頓時醒悟,忙將托曼拉到旁邊。梅斯·提利爾在太後母子面前一鞠躬。「國王陛下沒事吧,他還好嗎?」 

  「國王陛下悲傷得難以自禁。」瑟曦解釋。 

  「我們大家不都一樣?若能為陛下分憂……」 

  頭頂高處,有隻烏鴉厲聲尖叫,然後停在貝勒王的雕像上,踩著那顆神聖的頭顱。「您可以為托曼分憂,大人,」詹姆道,「比如等晚禱結束后,陪陛下哀痛的母親共進晚餐。」 

  瑟曦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但這回她至少懂得閉上嘴巴。 

  「共進晚餐?」這提議出乎提利爾的意料,「我以為……當然,我們很榮幸,我和我夫人會準時前來。」 

  太后勉強笑笑,擠出幾句恭維話。但等提利爾剛離開,而托曼被亞當·馬爾布蘭爵士護送走之後,她頓時朝詹姆發作,「你喝醉了還是沒睡醒,爵士先生?說說,我憑什麼要跟那貪婪的痴獃及他幼稚的老婆共進晚餐?」一陣風吹動她黃金的鬈髮。「我決不會任命他為首相,如果你打的是這個算盤——」 

  「你需要提利爾,」詹姆打斷瑟曦,「但不需要他留在都城。讓他去為托曼攻打風息堡吧,拿出你的魅力,奉承他,告訴他你需要他帶兵打仗,需要他代替父親的位置。梅斯夢想在戰場上證明自己。無論他最終把風息堡獻上,還是大敗虧輸、灰溜溜地逃回來,你都是贏家。」 

  「風息堡?」瑟曦滿腹思量,「好是好,可……提利爾大人挑明了,在托曼與瑪格麗成親之前,他不會離開君臨。」 

  詹姆嘆口氣:「那就趕緊讓他們成親啊。距離托曼能把這樁婚姻圓滿還有很多年,在此之前,他們的結合是不算數的,隨時可以撤銷。把這樁虛偽的婚姻賜予提利爾,換得他鞍前馬後地賣命,實在划算。」 

  一絲淺笑爬過姐姐的臉龐。「對,圍城是很危險的,」她喃喃道,「我們的高庭公爵很可能有個三長兩短。」 

  「那是自然,」詹姆續道,「尤其……這是他第二次攻打風息堡……假如他礙不住面子,企圖強攻城門的話……」 

  瑟曦與詹姆對視良久。「知道嗎?」她評論道,「這回你聽起來像極了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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