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0閑情

  沈牧心中大恨,楊虛彥這壞傢伙真懂挑揀時間。論心情,他是劣無可劣,剛和王世充大吵一場,不歡而散,既失落又茫然;論狀態,他惡戰竟日,身心俱疲,身上大小十多個傷口仍未癒合。


  這小子擺明是乘人之危,只不過由一向的暗殺改為明刺,罵他手段卑鄙只是無聊廢話。


  沈牧激起龐大的鬥志,勉強提聚功力,發覺刻下頂多只能使出正常狀態下的五、六成功夫。換過對手不是楊虛彥而是其他人,真斗他不過還可想辦法落荒而逃,楊虛彥傳自石之軒的幻魔身法卻使他死了這條心,只看他從營地直追綴至這裡來,又趕在他前方攔截,不是蠢蛋該知自己跑不過他。


  十步外的楊虛彥哈哈一笑,手上影子劍忽化作千萬芒點,反映著天上的星光月色,漫空遍地的往他灑來,如牆如堵的氣勁化作無數似利針刺膚的細碎氣勁,隨著變化萬千的劍招無孔不入的朝他狂攻而來,擺明欺他身疲力累,以雷霆萬鈞之勢務求一鼓作氣,置他於死地。


  他是第二趟和楊虛彥交手,知他自創的影子劍法專走「奇險」的路子,劍鋒幻化出的美麗芒點乃惑人的技倆,就若蛇蠍美人,在美麗的外表掩飾下暗藏致命的殺著。


  沈牧屹立不動,眯著雙目,一瞬不瞬地盯著鋪天蓋地似盛煙花往他爆發過來的光點,純憑護身真氣拒抗對手鋒如刀刃的細碎氣勁。


  芒點攻至沈牧前方五尺許近處,倏又收縮,變成尺許直徑的由一球芒點組成的光團,神乎其技至令人難以相信自己的眼睛。沈牧看到的再不是一把影子劍,而是超乎任何形容詞語的靈物。


  這才是楊虛彥的真功夫。


  「鏘」!

  長劍忽地變招,高舉過頭,似劈非劈,正是「不攻」的變體。


  楊虛彥大笑道:「少帥累啦!」也不見其有甚動作,忽然移到沈牧左側,芒點像一柱沖奔的水瀑,往他面頰位置激沖而來,氣勁呼嘯的刺耳聲,填滿沈牧耳鼓。


  影子劍法是針對敵手的感官而設計的,即使以沈牧之能,在楊虛彥只此一家並無分號的劍式全面開展下,平常的靈銳也大打折扣。


  沈牧側移開去,長劍看似隨手揮擊,劈往光團核心的位置。


  「叮」!

  光點散去。


  長劍命中劍鋒。


  「錚」!

  影子劍絞擊長劍,然後爆起漫空劍雨,兩人各自退開,回到先前的位置,刀劍遙對。


  沈牧雖沒有佔到任何便宜,卻是不驚反喜。皆因曉得已成功的將劣勢扳平,再非由楊虛彥操控全局。


  楊虛彥閃電衝前,影子劍再化作點點劍雨,一陣一陣的從不同角度,往沈牧攻去,在他幻魔身法的配合下,他變換的每一個位置均出乎人之料外,四方八面的向沈牧狂攻猛擊,直有搖山撼岳之勢。


  沈牧屹立如山,以井中八法的「戰定」硬擋對手水銀瀉地式的攻勢,長劍縱橫開闔,揮灑自如,以奇對奇,以險制險,不時用上同歸於盡的拚死招數,堪堪擋著令天下人喪膽的影子劍法。


  勁氣呼嘯,天地失色。


  倏地沈牧刀劈空處,楊虛彥的影子劍就像送上門去的乖乖的被他劈個正著。


  「棋弈」!

  直至這一刻,沈牧才首次看破楊虛彥的劍勢,也救回自己的小命,否則若讓楊虛彥如此不停地全力發揮,倒下的一個肯定是他沈牧。


  「當」!

  楊虛彥劇震後撤,招式變化全給沈牧封死,無以為繼。


  沈牧劍光劇盛,全力反攻。


  一時「鏗鏘」之聲連串響起,長劍化繁為簡,疾如閃電,靈活如焰火,角度時間精準無倫,無一著不是針對楊虛彥的強弱處而發,忽似撼強,忽又尋弱而攻。


  以楊虛彥之能,在沈牧強橫的攻勢下,亦只有不住往官道另一方邊退邊擋。


  楊虛彥嘆道:「我已試出少帥的虛實,推測出或可致寇兄於死地,可是卻絕難避過寇兄臨死前的反擊。唉!偏是小弟有要事在身,此際不宜受傷,所以今戰只好作罷。」


  沈牧仍感他的劍氣緊鎖自己,哪敢輕信而鬆懈下來,笑道:「坦白說,楊兄只差一點點就可取我沈牧的小命,何不再試試看?否則錯過今晚的機會,以後須擔心的將是你老哥而不是小弟。」


  楊虛彥還劍鞘內,緩緩揭開頭罩,露出英俊高貴的容顏,他那對與挺直的鼻樑和堅毅的嘴角形成鮮明對照的銳如鷹隼、冷酷無情的眼睛,一眨不眨的凝視沈牧,高廣平闊的額頭似蘊藏著無窮的自信和智慧,烏黑的頭髮整地梳向腦後,結成髮髻。


  沈牧大奇道:「楊兄為何如此優待我?」


  楊虛彥淡淡道:「我們相同的地方,是大家均有同樣的目標,分別在少帥是要得到一些並不屬於你的東西,而我則是要取回本該屬於我的東西。至於為何我不敢冒險,皆因我並不慣於冒險,我每趟刺殺目標,均有詳盡的計劃與萬全的把握,似險而非險。少帥能躲過兩趟,不代表能躲過第三趟。少帥請啦!」


  沈牧頭皮發麻的瞧著楊虛彥沒入道旁林內,心中大感不妥,偏又毫無辦法,只好繼續行程,往找徐子陵去也。


  沈牧坐在黃河南岸危崖高處,俯視百丈下滾流不休的大河,思潮起伏。


  楊虛彥的所謂有要事在身,肯定是個借口,無論他要付出任何代價,也該盡其所能把握昨夜的良機除去他沈牧。


  因為沈牧加徐子陵,已成石之軒最大的威脅。


  其中一個解釋,是楊虛彥故意放過他,好讓沈牧到長安與徐子陵會合,除去石之軒這個在暗中操縱著楊虛彥的人。因為楊虛彥再不願做被石之軒控制的木偶。


  另一個解釋是楊虛彥以飛鴿傳書的方式,通知石之軒趕來,截殺他於赴長安的途上。


  唉!真頭痛。


  若是后一個可能性,會是最有趣的。但他必須準備妥當,好能在最巔峰的狀態下與石之軒決戰,分出勝負。


  這究竟算是英雄還是蠢蛋,連他自己亦分不清楚。因為徐子陵說過任他們任何一人,對上石之軒將是必死無疑。但他已決定要這麼做,賭的是石之軒仍是內傷未愈。


  三更時分,沈牧借索鉤之助,攀越高達三十丈的城牆,偷入長安。


  由於大批軍隊外調,故長安城防遠不及上趟來尋楊公寶庫時的嚴密,沈牧泅過護城河,覷准城兵換更的空檔子,無驚無險的抵達城內。


  他穿房越屋的朝多情窩趕去,竟發覺自己並不孤獨,瓦面上不時有一身夜行衣的江湖人物掠過,又或伏在暗處,累得他須戴上面具。


  有幾起夜行人想把他截停,沈牧差點想停下來問個究竟,終怕節外生枝,擺脫對方後來到多情窩。


  侯希白這個小窩人去屋空,沈牧經過這些日來奔波勞碌和連番血戰的折騰,早疲不能興,更感到多天沒有洗澡的難受,豪興大發,把澡房的浴桶搬到後進的天井,從天階的井汲水,注滿大浴桶,把長劍擱在桶旁,脫個精光鑽到桶內享受冷水浴的無限樂趣。


  徐子陵和侯希白這兩個小子滾到哪裡去了呢?若他們回來時看到自己在床上倒頭大睡,會是怎樣一副表情?想到這裡,沈牧大感得意,一時間忘掉戰場上的失意,輕鬆的哼著流行的小調。


  「又是這個曲子,少帥不怕悶的嗎?」


  沈牧大為懍然,徐子陵說的不差,婠婠果然比以前厲害多了,自己對她芳駕光臨竟沒有半點警覺。苦笑道:「婠大姐似是對我洗澡特別有興趣,偏揀這時間來。」


  婠婠幽靈般從中進飄出,來到桶子旁,笑吟吟的道:「人家從沒隱瞞對少帥身體的愛慕,不過今趟則是適逢其會。少帥不是要和李世民決戰於洛陽嗎?為何竟有閑情專誠到長安來洗澡?」


  沈牧雙肘枕在桶旁,細審婠婠秀美的玉容,訝道:「婠大姐比前更漂亮哩,是否天魔大法的功效。我們好像總斗你不過,今趟又準備怎樣害我們?」


  婠婠湊過來蜻蜓點水的輕吻他面頰,香軟的紅唇令沈牧魂為之銷,這才挪開少許,在兩張臉只隔數寸的近距離下,吐氣如蘭的柔聲道:「人家怎捨得害你們呢。以前是師命難違,現在則再無顧忌。今晚我本來是要找子陵的,遇上你更是意外驚喜。」


  沈牧仍在回味她香唇吻頰的動人感覺,矛盾的是明知她口蜜腹劍,偏是無法凝聚厭惡她的情緒,甚至不願記起她以前的惡行,嘆道:「唉!捨不得害我們?虧你說得出這種謊話!只不過你要利用我們去對付石之軒,好讓你能坐上陰癸派派主之位,為令師完成統一魔道,更至乎統一天下的夢想而已!我有說錯嗎?婠大姐請指教。」


  婠婠微垂螓首,輕輕道:「你想聽真心話嗎?」


  沈牧心中一軟,頹然道:「我在聽著。」


  婠婠深邃莫測的眼神往他凝視,回復她一貫篤靜冷漠的神態,語調像不波止水般的平靜,道:「無論石之軒或我聖門任何一人,甚至頡利或李淵之輩,都在等待你和子陵分道揚鑣的一天。因為事實證明當你兩人聯手合作,天下再沒人有能力同時殺死你們。不論要對付你們的人如何人多勢眾,你們至不濟亦可落荒而逃。但今趟少帥你到長安來,大有可能是你們最後一趟聚在一起,此後將各散東西,因你寇少帥總不能置洛陽和少帥軍不顧。所以若要殺死石之軒,破他的不死印法,這或者是最後一個機會。少帥是聰明人,當曉得石之軒對你的威脅,他是絕不容你和子陵同時活在世上的。」


  沈牧苦笑道:「你的話不無道理。可是殺石之軒談何容易,四大聖僧辦不到的事,我們能辦得到嗎?」


  婠婠道:「這世上有什麼事是十拿十穩的,能有一半成功機會,甚至半絲希望,我們亦不能不試。我練成天魔大法的事石之軒仍懵然不知,大概可給他一個驚喜。」


  沈牧懷疑的道:「不是又重施故技,學令師般來個甚玉石俱焚,要我們陪石之軒一起上路,你大姐則佔盡便宜,我和子陵則成為陪葬的傻瓜。」


  婠婠沉聲道:「當時究竟發生甚事?石之軒憑什麼捱過祝師的玉石俱焚?」


  沈牧不願答她,更不想答她,推搪道:「此事你的情人比我清楚,因為他是當事人之一,而我正忙著宰深末桓。」


  婠婠幽幽一嘆道:「我會設法約石之軒談判,你們究竟來還是不來?」


  沈牧笑道:「我們只有一個殺石之軒的機會,給你這浪費掉,豈非可惜。」


  婠婠一對秀眸亮起來,盯著他柔聲道:「你好像已有全盤計劃,肯讓我參與嗎?信任我好嗎?我真的不會害你們,否則讓我五雷轟頂而亡。」


  沈牧苦笑道:「老天爺恐怕很少使出五雷轟頂這類罕有招數來懲罰不守信諾的人,婠兒你真懂立誓的竅妙。全盤計劃言之尚早,初稿倒有點譜兒。不過我要和子陵商量后才能答覆你,明晚大家在這吃頓家常便飯如何?我的廚藝比之小弟的井中八法亦差不多少。嘿!我正在洗澡啊!」


  婠婠目光投到桶內水去,皺起巧俏的小鼻子,微笑道:「又臟又臭!我到房內睡覺,洗乾淨再來和人家親熱吧!」不理沈牧抗議,徑自往卧室去了。


  徐子陵和侯希白臨天明前沒精打採的回來,見到沈牧把侯希白「珍藏」的所有乾糧糕餅美酒一類的東西全搬到廳心的大圓桌上,左手酒、右手餅,吃個不亦樂乎,均驚喜交集,一時說不出話來。


  沈牧瞧著徐子陵驟見自己仍活著出現發自內心的喜悅神態,心中一陣感動,先豎起一指按唇表示噤聲,再以拇指點向內進的方向,道:「侯公子的床上有位睡美人在等他,我們要小心說話。哈!侯公子確是艷福齊天。」


  侯希白愕然道:「竟有此事?」


  徐子陵醒悟過來,低聲提點他道:「不要聽他胡謅,是婠婠來哩!」


  侯希白取出美人扇,打開輕搖兩記,洒然道:「你兩兄弟先說些私己話,飛來艷福,卻之不恭,待小弟上床去也。」說罷搖頭晃腦的往內進跨步。


  徐子陵在沈牧對面欣然坐下,沈牧收回望向侯希白背影的目光,笑道:「這小子愈來愈有趣。這些年來我們雖遍地樹敵,亦著實交得一群肝膽相照的兄弟朋友。」


  徐子陵忍不住問道:「你為何會在這兒的?」


  沈牧嘆道:「洛陽完蛋哩!李小子真厲害,能不戰而屈人之兵。他只請我喝一頓酒,就嚇得王世充屁滾尿流的嚷著退返洛陽。他娘的,這種人多對他一刻就是受多一刻活罪,所以索性到長安來和你喝酒,順道宰掉老石。」


  徐子陵皺眉道:「失掉洛陽等若失掉巴蜀,也等若失去宋玉致的聘禮,你有甚打算?」


  沈牧苦笑道:「你該知我是死不肯認輸的傻瓜,馬死落地走,幹掉石之軒后我立即趕回彭梁,看有甚辦法將李子通從我們的家鄉揚州趕跑,就算戰至一兵一卒,我沈牧絕不會俯首認輸的。」


  徐子陵默然半晌,忽然石破天驚的道:「讓我助你奪取揚州吧!」


  沈牧劇震一下,雙目射出不能置信的神色,感動至眼睛通紅,好一會兒才堅決的搖頭道:「有陵少這句話,我即使兵敗戰死,亦要含笑九泉之下。但我卻絕不會接受你的好意,唉!坦白說,一直以來我的心確有些不舒服,以為你對師仙子比對我還要好,現在才知道自己錯得多厲害。正因我們是兄弟,怎能陷你於不義,要你趟這潭渾水。哈!我沈牧豈是這易吃的,陵少放心去過你嘯傲山林的日子吧!」


  徐子陵嘆一口氣,欲語無言。


  沈牧岔開話題道:「你和侯小子剛才到什麼地方胡混整夜?」


  徐子陵苦笑道:「確是胡混,且是白忙整夜,搜遍尹府仍找不到小侯想要的東西。」遂將《寒林清遠圖》的始末道出。


  沈牧百思不得其解,思忖道:「尹祖文竟去偷池生春的東西,此事太不合常理。哈!難怪有滿城夜行人,原來為萬兩黃金的懸紅四處尋找曹三,笑死人哩!天下竟有這多傻瓜。」接著向內進大喝道:「侯公子完事了嗎?」


  徐子陵啞然失笑道:「失去洛陽似對你沒甚關係。」


  沈牧再盡一杯,搖頭頹然道:「這叫苦中作樂,李世民最了不起的地方,就是上兵伐謀,明知他如何打這場仗,你卻只能眼睜睜瞧著他贏你,毫無辦法。」


  侯希白此時回到廳內,到桌子坐下,苦笑道:「美人兒要梳洗更衣。她連衣服都帶來哩!似是準備和我們雙宿雙棲,兩位有甚意見?」


  沈牧俯前壓低聲音道:「她上床前究竟有否將一對小腳洗乾淨呢?」


  侯希白莞爾道:「你很快會非常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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