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9乾坤
沈牧問道:「李世民方面有什麼動靜?」
王玄恕露出凝重神色,沉聲道:「據我們得來消息,李世民將於這幾天親率大軍出關東來,我們已做好準備,務要對他迎頭痛擊。唉!果然不出少帥當年所料,李世民吸取李密久攻洛陽不下的教訓,採取逐步肅清外圍據點,斷絕食道,再孤立我們的策略。」
沈牧興緻盎然地掃視繁榮如舊的洛陽風光,訝道:「李世民的大軍仍遠在關中,你怎知他採取什麼策略?」
王玄恕道:「因為柏壁之戰後,李家先後派出四名大將,在我們四周集結兵力。分別是史萬寶進駐龍門,斷我們南援之路;劉德威屯兵太行,倘若東攻河內,我們北路勢被封閉;王君廓則對洛口倉虎視眈眈,而另一將領黃君漢枕兵孟津,一旦渡過大河,回洛倉勢將難保。」
沈牧暗忖這確配稱為「上兵伐謀」,李世民不費一兵一卒,只憑兵馬調動,即構成對王世充的龐大壓力。在這樣的形勢下,李世民若要勸降王世充旗下的將領,使他們離叛歸附自是水到渠成。
沈牧信心十足的道:「洛陽處於河流交匯之地,要真把洛陽孤立,談何容易。當年我為要說服令尊,言辭當然誇大點。不用擔心,李世民即管放馬過來,只要我們能守穩偃師、虎牢一線,李世民圍城時,竇建德大軍來援,定可把李世民殺個落花流水,能否逃回關中亦成問題。」
王玄恕露出尷尬神色,低聲道:「父皇不肯聽我勸告,違反與竇建德的協議,已於昨天登上帝位。」
沈牧色變道:「什麼?」
人馬馳進皇宮去。
在皇宮的書齋內,一身龍袍的王世充看罷竇建德的密函,遞給坐在右下首的王玄應讓他也過目,皺眉道:「竇建德為何要助我對付李世民?」
沈牧尚未回答,王玄應邊看竇建德的信函,邊頭也不抬的冷笑道:「說不定前門拒虎,後門進狼哩!」
沈牧立即心頭火發,正要拂袖而起,坐在沈牧旁的王玄恕忙介面道:「現在夏王與我們大鄭唇齒相依,洛陽若失陷,下一個……」
王世充截斷他道:「洛陽怎會失陷?李世民一向善於后發制人,薛舉父子和宋金剛就是這麼敗在他手上。我今趟就以彼之道還治其身,當他久攻不下退兵之時,就是他全軍覆沒的一刻。」
沈牧雖對王世充絕無好感,卻不得不承認這是應付李世民大軍的正確戰略,問題是鄭軍能否堅守到那一刻。
王世充目光閃閃的盯著沈牧,沒有立即說話,王玄應則把竇建德的書函毫不尊重隨手扔在旁邊几上,面含冷笑的瞧著對面位於王世充左首的沈牧。王玄恕無奈苦笑,默不作聲,書齋內充滿一片難堪的氣氛。
驀地王世充仰天長笑,道:「少帥如此著緊我大鄭的事,我非常感激,若李世民提早一年來攻,我或會手忙腳亂,可是經過整年備戰,我有十足把握打這場仗。現在我洛陽兵精糧足,只要能守到冬天大雪之時,哪到李世民堅持下去?」
沈牧心中大訝,上次見王世充,至少表面上這老狐狸對自己禮遇甚隆,但今趟顯然態度大改,究竟他有何所恃?又或是如他所言,有十足把握勝此一仗。
沈牧生出無話可說的頹喪感覺,苦笑道:「聖上是否要對我下逐客令呢?」
王玄恕一震,望往乃父。
王世充嘆道:「少帥實在是我非常欣賞的一個人物,只可惜不能為我王世充所用,更大的問題是少帥已成嶺南宋家的人,宋缺一向敵視外族出身的人,我和他是水火不容,少帥請告訴我教我如何信任你?」
沈牧道:「事有緩急輕重之分,假若聖上你有十足把握可獨力收拾李世民,小子當然無話可說。但事實擺在眼前,所有曾信心十足自以為可收拾李世民的人,最後均被證實是錯的。若我是聖上,當不會未開戰,先絕自己的後路。我要說的話全說出哩!至於該怎樣做,請聖上定奪。」
王世充微笑道:「我們曾合作擊垮李密,今次自可聯手教李世民吃場大敗仗,少帥勿要多疑,只是大家必須將心裡的話先說出來。」
王玄應淡淡道:「擊退李世民,對少帥有怎麼好處?」
沈牧真想照臉轟王玄應一拳,看他的青白小臉事後會變成什麼樣子,此人不識大體,只因兩趟被擒之辱,迄今仍對他懷恨在心。深吸一口氣后,沉聲道:「可否倒轉來說,若李世民攻佔洛陽,對我沈牧有什麼壞處,好嗎?」
王世充露出不悅之色,冷哼道:「少帥請說出來高見。」
沈牧目光從與王玄應的對視,移往王世充,道:「洛陽若失陷,那竇建德將被迫退守河北,那時李世民只要隨便派他天策府任何一個大將,將可守得洛陽固若金湯。那時李世民第一個要殺的人不是竇建德,而是我沈牧。」
王玄應哂道:「少帥有否高估自己在李世民心中重要性?竇建德手下雄師達四十萬之眾,少帥軍只區區數萬人,且無堅城險地可守。」
沈牧回敬他嘲弄的目光,微笑道:「這不是誰重要些的問題,而是戰略的問題。李世民若攻下洛陽,李閥唐室聲勢大盛,一些望風使舵之輩如高開道、羅藝之流,只好搶著向唐室歸降,令竇建德腹背受敵,動彈不得。李世民非是蠢人,只會誘竇建德勞師遠征的來攻,自己則從容布置用兵南方,一旦把我剷除,再在巴蜀建立水師船隊,加上有杜伏威的江淮軍呼應,南方諸雄只余任由宰割的份,那時竇建德唯一生路就是來攻洛陽,遇上天下最擅守城的李世民,又有關中呼應,結果會是如何?似乎再不用小弟說出來吧!」
王玄應給說得啞口無言,因為他說的全是實話,更是王玄應從沒想過的。
王玄恕雙目射崇慕神色,不住點首。
王世充兩眼精光大盛,不得不同意點頭,道:「少帥對整個時局看得非常透徹,不過洛陽是不會失守的。」
沈牧笑道:「聖上既指出要直話直說,那我亦不客氣,聖上憑什麼這樣有把握?」
王世充成竹在胸的道:「因為少帥千算萬算,仍算漏李閥內部的變數,若李世民能一舉攻克洛陽,當然不會有任何問題,若久攻不下,其他大敵則蠢蠢欲動。李淵或會改變主意,命李世民退兵,少帥明白我的意思嗎?」
沈牧心中一震,忽然掌握到王世充如此有恃無恐的原因,皆因他暗裡得到突厥人的支持,正因如此,才不把竇建德的援助放在眼內。當李世民圍攻洛陽之時,只要頡利助梁師都之輩再犯太原,李世民在首尾難顧下,只好退兵回守關中。
他與王世充互相緊盯半晌后,哈哈一笑,挨回椅背處嘆道:「假如聖上真的作如是想,正中突厥人的奸計。」
王世充首次色變,不悅道:「突厥人和我有什麼關係?我怎會中突厥人的計?」
沈牧微笑道:「聖上和突厥人是什麼關係,我當然不清楚。只希望不是透過趙德言或大明尊教作橋樑搭出來的關係。頡利終有一天會聯同塞外諸族大舉來犯的,不過絕不會是這幾個月內的事。我剛從塞外回來,對塞外的形勢或會比你們清楚些。」
王玄恕忍不住道:「塞外目下是怎樣的一番情況?」
沈牧道:「大可用一個亂字來形容,突利在畢玄的壓力下被迫和頡利修好,但雙方均因奔狼原之役和渤海立國之事師勞兵累,在重整陣腳和與其他各族建立新的關係前,絕不敢輕舉妄動。若我所料無誤,頡利表示支持你們大鄭,怕的只是你們不戰而降,讓李世民不費一兵一卒的奪得黃河的控制權,那時唾手即可取得天下。對頡利來說,最理想莫如李世民因攻打洛陽元氣大傷,那時突厥聯軍乘勢南侵,在李閥無力反擊下,先佔太原,站穩陣腳,然後逐步蠶食,完成席捲中原的美夢。」
書齋內一陣如鉛墜的沉默。
王世充凝望沈牧,長長呼出一口氣道:「頡利對我沒有任何承諾。」
他這句話說得軟弱無力,明顯是言不由衷,更令沈牧曉得自己猜個正著。
王玄應沉聲道:「剛才少帥說由趙德言、大明尊教為我們搭路是怎麼意思?」
沈牧聳肩道:「沒有什麼意思,趙德言和榮鳳祥關係密切,而榮鳳祥本身是大明尊教的人,你們又對他特別容忍,我這樣順著一猜,該屬合情合理吧!」
王玄應為之語塞,言辭上的針鋒相對,他怎是沈牧的對手。
王世充心不在焉的道:「我們不要在這些小事上爭,少帥有什麼好的提議?」
沈牧暗鬆一口氣,費這麼多唇舌,要爭取就是王世充這麼一句話。正容道:「我的提議可用三句話總結,就是守為上,聯竇軍,固虎牢。」
王世充沉吟道:「我以為少帥有什麼意想不到的提議,這些……嘿!這些均為我們擬定的策略。」
沈牧心中暗罵,至少聯竇軍一項不是他的既定策略,道:「守為上一策說來容易,實行起來卻有一定為難處。第二項的聯竇軍,聖上必須暫緩稱帝,事情才有得商量。」
王玄應終於找到反擊機會,不悅道:「名不順言不順,現在舊隋廢君正式讓位父皇,令我大鄭軍心大振,這干竇建德什麼事?他歡喜大可由夏王變稱夏帝,這是稱號的問題,否則父皇怎都像矮李淵一截似的。」
王世充默言不語,似是同意,又像在思索稱帝的事。
王世充以鄭王還是鄭帝的身份與竇建德對話,當然有很大的分別,若采後者,勢令雙方很難有合作的共同基礎。
王玄恕欲語無言。
沈牧嘆道:「這是大鄭的事,由你們決定。但任何一條戰線亦可失去,卻絕不能失虎牢偃師這條東面最重要的戰線,那不但是竇建德來援之路,更是我少帥軍可把糧草裝備源源不絕送來的生命死活線。我有一個大膽的提議,希望聖上信我是個守諾的人,絕對信任我。」
王世充一震道:「少帥想為我守虎牢嗎?」
沈牧一字一字的緩緩道:「這當然最理想,卻是強聖上所難。我只希望能以楊公卿,張鎮周,又或玄恕公子為正,我則當個手下跑腿的,那我敢說任李世民三頭六臂,亦不能孤立洛陽,我們可十拿九穩的打一場大勝仗。」
王玄應失聲道:「這怎麼行?」
王世充伸手阻止王玄應說下去,道:「此事待我仔細想想。」
不顧王玄應的眼色,向王玄恕道:「少帥在這裡的住宿事宜,由玄恕打點。明早我們有個重要的軍事會議,少帥請準時出席。」
沈牧和王玄恕並騎地出皇宮,踏上洛陽天街,心中豈無感慨。
驕兵必敗。
王世充目前的聲勢,正進入巔峰時期,主因是擊敗李密的瓦崗軍,雄霸中原核心戰略位置的東都洛陽。其次是在東都小朝廷的鬥爭中勝出,趕跑獨孤閥,現在更迫得楊侗禪讓帝位予他。外患內憂,一下子全解決掉。
但他的稱帝在戰略上絕不聰明,因為這會令竇建德生出反感,推翻聯手的盟約。不過卻是風氣潮流所趨,蓋因林士宏、劉武周、梁師都、李淵、蕭銑等各方霸主均先後稱帝,他王世充若再高舉「楊隋」的旗幟,將難有號召力。剛擊敗瓦崗軍的王世充聲勢如日中天,加上王玄應等人慫恿,心癢難熬下,遂走上這錯誤的一著。
此時黃河以南,盡成他大鄭的領地,倘能擊退李唐東征的大軍,勢成獨霸中原之局,難怪他給野心掩蓋理智,連一手促成他今天聲勢的自己亦不放在眼內。
可是沈牧卻肯定若任由王世充與李世民決戰,最後敗的必然是王世充。
致敗的原因是王世充本身性格的問題,此人表面的話雖說得好聽,事實卻是狡詐反覆,心窄不能容人,致除王氏同宗外無心腹可言,這樣的一個人,何能成大業。在這樣的性格支配下,他根本不可能以誠待人,更難令人甘願為他效死。遇上豁達大度,知人善用的李世民,後果可想而知。否則如秦叔寶、程咬金之輩能爭相來投為他出力,鹿死誰手,確未可知。
未能對屬下諸將公平地論功行賞,莫說難望外人望風歸附,更會迫得手下投往敵對的陣營,此正是王世充最大的失著。
人馬馳上洛陽橋。
王玄恕乾咳一聲,把沈牧從沉思中扯回眼前的現實來,道:「少帥在想什麼?」
沈牧苦笑道:「我在想是否白來一趟。」
王玄恕大吃一驚道:「少帥萬勿這般想,父皇不是剛說他非常欣賞你嗎?」
沈牧嘆道:「我也很欣賞李世民,欣賞又如何?唉!不要再談這些泄氣的事,我可否仍住在上趟的地方,那所房子相當不錯,我最愛它清靜。」
心中最想問的是楊公卿的情況?但縱使是對他有好感的王玄恕,亦知不宜匆匆問出口來,否則如傳回王世充耳內,他不懷疑兩人的關係才怪。
王玄恕一口答應道:「這個沒有問題。」
沈牧忙道:「我不需任何人侍候。是哩!我在這裡的諸位老戰友近況如何?」
王玄恕欣然道:「楊老和張老兩位大將刻下均在洛陽,我安頓好少帥后,會使人通知他們,他們定會很高興又可與少帥見面敘舊。」
沈牧放下心事,暗忖只要見到楊公卿,將可完全掌握到王世充這方面的形勢,那時再看看有什麼方法可扭轉乾坤,讓王世充「慘勝」這決定天下命運的一場硬仗。
楊公卿、張鎮周和沈牧在廳內圍桌坐下,這兩位王世充手下最著名的大將均有風塵之色,可知奔波勞碌,因即將來臨的大戰難得休閑。
張鎮周免去閑話,劈頭道:「少帥可知王世充與朱粲暗中結為盟友?」
沈牧失聲叫道:「什麼?」
在爭霸諸雄中,聲譽之差者,莫過於「迦樓羅王」朱粲,他和女兒都是聲名狼藉的人,朱粲更被傳為殺人食肉的魔王。近年來朱粲內則地方勢力抬頭,外則受壓於蕭銑和杜伏威,找靠山是理所當然的事,問題是王世充因何要收容他,此舉勢必盡失人心。
沈牧生出歷史重演的感覺,朱粲無論如何不濟,手下賊兵總有數萬人,他於王世充等若「五刀霸」蓋蘇文之於「龍王」拜紫亭,可成為扭轉局勢的奇兵,難怪王世充如此有恃無恐。
由於沈牧處境有異,李世民是下定決心摧毀王世充,而他沈牧必須助王世充守穩洛陽,擊退大唐的雄師,再不能像龍泉時般靈活應變,揮灑自如。
楊公卿搖頭道:「我真不明白王世充因何一錯再錯,竟招攬這人人切齒痛恨的凶魔。」
沈牧暗忖小弟明白,只是不宜說出口來。皆因張鎮周並非他的心腹人,不宜讓他曉得太多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