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3炎陽
已方死者被集中到二十多個帳幕內,於黃昏時分舉行公祭,殺馬供於帳前,以奠亡靈,在突利的帶領下,繞營七圈,每次來到帳門時,以刀擊臂而哭,再把死者和陪葬的日用品衣物一起火化,然後收集骨灰,待將來回鄉安葬。
把死者優恤處理停當后,全軍大事慶祝,篝火處處,戰士舞刀弄槍,把臂高歌跳舞,烤肉的香氣瀰漫整個營地,充滿勝利的氣氛。
突利與一眾大酋將領和沈牧等巡視各營,與眾同樂,激勵士氣,才返回主帳,舉行最高層的慶功宴。
此仗勝來不易,眾酋將更知全賴沈牧獻計出力,又佩服沈牧等於赫連堡力抗頡利大軍的壯舉,對他們敬若神明。
眾人轟然痛飲。
跋鋒寒提議道:「少帥不若把今次遠道前來草原的來龍去脈,詳述一遍,很多事說不定迎刃而解。」
其中一位酋將點頭道:「只要我們力所能及,必為少帥辦妥。」
沈牧一邊喝酒吃肉,一邊娓娓道出事情始末,最後狠狠道:「馬吉肯定是個關鍵人物,找到他就可把狼盜挖出來,大小姐那八萬張羊皮亦有著落,然後我們再回頭去找杜興和許開山算賬。」
跋鋒寒笑道:「找杜興和許開山算什麼賬?這兩個傢伙一扮丑角,一裝好人,肯定可推個一乾二淨,難道你能一刀把他們殺掉嗎?江湖規矩就重一個理字。」
沈牧頹然道:「你說得對,這兩個傢伙確是滑不留手,很難抓著他們的狐狸尾巴。」
突利啞然失笑道:「有我突利在,你們大可放心。先不論其他,只要給我三個月時間,我可為你們籌措八萬張羊皮,先向大小姐交差,由這兒遣人送去給她。」
跋鋒寒堅決的搖頭拒絕,道:「八萬張上等羊皮並非小數目,況且這樣得到羊皮,太欠樂趣,我要馬吉把羊皮嘔出來。」
突利同意道:「我明白鋒寒的感受,馬吉算什麼東西?現在我要他跪下,他就永遠不敢站起來。」接著向眾將問道:「誰曉得馬吉刻下在什麼地方?」
菩薩道:「我知道。」
沈牧大喜追問。
菩薩道:「我不曉得他此刻身在何方,卻知道他會到龍泉去參加拜紫亭的立國大典,同時和拜紫亭進行一樁大買賣。」
突利雙目殺機大盛,沉聲道:「馬吉竟敢不把我放在眼內。」
沈牧乘機問道:「拜紫亭的立國究竟是什麼一回事?」
結社率道:「那是高麗人和頡利的一個陰謀,好牽制契丹人,不讓他們插手理會我們和頡利間的糾纏。坦白說,契丹人暗助我們亦是不安好心,最好我們長期分裂,攻戰不休,那他們就可大肆擴展,增強實力。」
徐子陵心中一動,從懷內掏出五彩石,道:「這是美艷夫人在統萬交給我們,托我們送往給拜紫亭的五彩石。」
突利等無不動容,顯然知曉此石的來歷。
菩薩震動的道:「這真是靺鞨人的鎮族之寶五彩石嗎?美艷夫人怎會把此異寶交給你們?」
沈牧、徐子陵和跋鋒寒你眼望我眼,心想此石不是從契丹人手上偷出來的嗎?為何會是靺鞨的鎮國之寶?
突利把手伸過去道:「可否給我看看。」
徐子陵毫不猶豫的把五彩石擺在突利掌心,後者拿石后以兩指捏起,送到眼前道:「在你們南北朝時代,靺鞨尚未分裂為七部,總名靺鞨,其主從波斯人手中得此異寶,遂以之飾大族長的冠帽,五彩石從此成為靺鞨領袖的象徵。後來契丹入侵,靺鞨滅亡,族人散逃各地,形成靺鞨七部,最強大的就是北面以黑水靺鞨和南部的粟末靺鞨,其他五部均弱不足道。五彩石從此落入契丹人手上,假設此石能被拜紫亭得到,會令他聲勢大增,順理成章的藉機立國。」
沈牧道:「此石會否是假的?」
突利微微一笑,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把五彩石交還徐子陵,搖頭嘆道:「如此異寶,哪假得來,就算是假的亦沒關係,只要拜紫亭以假作真,亦已收效。」
突利不愧東突厥最有實力的第二號人物,分析得一針見血。
徐子陵苦笑瞧著手上的五彩石,道:「現在我們該怎辦?聽說契丹人會和室韋人聯手來搶奪此石。」
結社率怒罵道:「美艷夫人這娘們真可惡,擺明是要離間我們和契丹人。」
眾人點頭同意,若契丹人和沈牧等衝突,夾在中間的突利肯定是左右做人難。
菩薩皺眉道:「美艷夫人一向與拜紫亭沒有交情聯繫,為何肯幫拜紫亭這個天大的忙?五彩石又怎會落入她手中?」
他的問題當然沒有人能回答。
跋鋒寒大訝道:「菩薩兄對草原發生的事瞭若指掌啊。」
菩薩微笑道:「這是我以前唯一能辦到的事。」
突利洒然道:「就當我從沒見過五彩石。明天我先把菩薩兄送回國去,親口告訴時健他兒子輝煌的事迹,他老啦!又老又糊塗,早該讓位於他超卓的兒子。」
眾人同感愕然,剛才他還說會遣人去向老時鍵說話。忽然又變作親自送菩薩回國奪位,教人摸不著頭腦。
菩薩震動得發獃。
跋鋒寒奇道:「可汗不用去追殺頡利嗎?」
突利嘆道:「看過五彩石后我又改變主意,若我遠征都斤山,際此東北方形勢瞬息萬變之際,回來時誰知是什麼一番光景了,我只好打消這誘人的念頭,先安內再攘外,只要菩薩兄重鎮回紇,我再不信頡利敢傾師東來。」
沈牧同意道:「此確為明智之舉,且頡利受過教訓,再非這麼易被吃掉。」
一把摟著突利肩膀,道:「老兄,我們又要分開哩!真捨不得你。」
突利反手摟他的雄腰道:「分分合合,人生就是如此,我真的很感激你們。」
徐子陵一掌打在跋鋒寒脅下,道:「老跋不是要去見一個人嗎?」
突利道:「你們走前要來幽都讓小弟稍盡地主之誼,說不定不用等到那時,在龍泉我們便可重聚一堂。」
沈牧訝道:「你竟肯去參加拜紫亭的立國大典?」
突利長笑道:「他夠膽立國,我就夠膽去,有什麼好怕的。」
來者不善,善者不來,突利擺明車馬,絕不會讓拜紫亭成為統一靺鞨的霸主。其中更牽涉到黑水粟末兩部的的大軍,形勢逆轉,再無顧忌。
此正是突利放棄追殺頡利的主因。
從另一個角度看,頡利扶助拜紫亭的策略已收到效果,令突利動彈不得。
跋鋒寒笑喝道:「今晚我們不醉無歸。」
眾人大笑對飲。
突利湊到沈牧耳旁用漢語道:「若在龍泉不能碰頭,記得到幽都找小弟,我有份禮物要親手交給你。」
沈牧立時兩眼放光,試探道:「是否是頭會飛的東西?」
突利含笑點頭,又低聲道:「記得把老跋押來見芭黛兒,我真的不介意。」
大草原地勢高而平坦,地域廣闊,區內有以千計的大小湖泊,東起興安嶺,西至阿爾泰山,南抵陰山山脈,北達貝加爾湖和葉尼水河、額爾齊斯河上游一帶。
東西較長,超過三千里,南北二千多里,就算以跑得最快的駿馬,日行百里的高速,而全不歇息的趕路,且無任何障礙阻隔,沒有一個月時間,休想橫渡這大草原。
從肯持山至興安嶺,從斡難河到怯綠連河、陰山山脈的廣大地域,是由起伏不大的丘陵、平原、沙漠和山地組成。
黃沙浩蕩的戈壁沙漠位於大草原南半部和西部地區,嚴重缺水,成為這片平原最令人望而生畏的不毛之地,氣候更是變化劇烈,春季多風,夏季北部多雨,南部乾旱炎熱。
在這自然風光獨特的遼闊區域,最珍貴的東西一是草,二是水,乃生存的基本條件,缺一不可。每當一地的水、草耗盡,就是轉移草場,以解決飼養牲畜的問題,形成依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
三人與突利的大軍分手后,故意繞道此區,一方面是要使監視五彩石或他們性命的人,摸不到他們的行蹤,更重要的原因,是讓沈牧和徐子陵兩個遠方來客,能觀賞大草原最動人的景色。
沈牧指著遠處豎立在一個小湖旁的十多個營帳,營地旁馬羊成群,幾個牧人悠閑地放牧,問道:「這該屬那—族的帳幕?」
跋鋒寒隨意地瞥兩眼,道:「凡以毛氈搭蓋的帳房,中央隆起,四周下垂,都是我們突厥的帳幕。少帥歡喜的話,我們今晚可在那裡借宿一宵,讓你體驗我族的風情。」
徐子陵擔心地道:「這不是頡利的地頭嗎?人家怎會歡迎我們?」
跋鋒寒啞然笑道:「在大草原上,每個放牧的小部落,如自成一個外界隔絕的族群,消息並不流通,有時整年都碰不到外人,遇上外人時會特別好客熱情,大家守望互助。所以我最痛恨馬賊,因為他們是這草原生活的卑鄙破壞者和掠奪者,殺馬賊更是我對自己少時曾當過馬賊的一個補贖。」
沈牧欣然道:「不若我們過去看看有沒有殺馬賊的生意,接一兩樁來玩玩。」
跋鋒寒搖頭道:「若你抱此心意,必失望而返,因為馬賊絕不敢到頡利的地頭犯事,而頡利則是草原上勢力最強的馬賊頭子,且能奪國滅族的馬賊。」
沈牧凝望前方,道:「不知李世民是否正與宋金剛交戰,戰況如何?」
徐子陵目光投往蔥綠的草地,道:「我現在懶得什麼都不想,只好靜下來看看天上的浮雲。你是否注意到一踏進這片草原后,千里夢和萬里斑都特別精神的。」
夜空上明月斜掛,照得草原迷濛美,晚風徐起,夜涼如水,三人都有遍體生寒的感覺。
不管對方是誰,單是露此一手,足把膽大包天的三人震懾。
要知他們為赴龍泉趁渤海國開朝大典的熱鬧,一直馬不停蹄的在趕路,而對方竟能神不知鬼不覺的跟在他們後方,現在還超過他們,早一步在前方設置不祥喪帳,根本是沒有可能辦到的事。
沈牧斷然道:「我敢肯定只是湊巧碰上。」
話猶未已,一聲冷哼從後方馬兒吃草處轉過來,震得三人耳鼓嗡嗡作響。
三人駭然大震,旋風般轉過身去。
迷濛月色下,一人卓然傲立在三匹馬兒中間,一手負后,另一手溫柔地撫摸萬里斑項脊的鬃毛,神情悠閑自在,渾身卻散發著邪異莫名的懾人氣勢,彷彿是暗中統治大草原的神魔,忽然現身人間。
他看上去只是三十許人,體魄健美,古銅色的皮膚閃爍著眩目的光澤,雙腿特長,使他雄偉的軀更有撐往星空之勢,披在身上的野麻外袍隨風拂揚,手掌寬厚闊大,似是蘊藏著這世上最可怕的力量。最使人心動魄的是他就像充滿暗涌的大海汪洋,動中帶靜,靜中含動,教人完全無法捉摸其動靜。
烏黑的頭髮直往後結成髮髻,俊偉古俏的容顏有如青銅鑄出來無半點瑕疵的人像,只看—眼足可令人畢生難忘,心存驚悸。
高挺筆直的鼻粱上嵌著一對充滿妖異魅力、冷峻而又神采飛揚的眼睛,卻不會透露心內情緒的變化和感受,使人感到他隨時可動手把任何人或物毀去,事後不會有絲毫內疚。
那人悠然道:「好馬!最適合作陪葬之物。」
跋鋒寒踏前一步、雙目閃起前所未見的光芒,大喝道:「來者是否畢玄?」
沈牧和徐子陵聽得面面相覷,哪想得到會忽然遇上在大草原縱橫無故、盛名數十年長垂不衰的「武尊」畢玄!
來者不善,善者不來!
畢玄擺明是因他們助突利擊敗頡利,含怒追來找他們晦氣,只看他敢孤身一人來找他們算賬的自信心魄,已令人心折,因他們三人絕非省油燈。
畢玄收回執馬的手,悠然朝他們望來,眼神嚴峻深邃,精芒電閃,嘴角飄出一絲冷酷的笑意,以漢語淡淡道:「赫連堡和奔狼原兩役,令你們名震大草原,更令本人拋下一切,立即趕來,你們可說雖死無憾。」
跋鋒寒仰天發出一聲長笑,冷笑道:「今天的大草原,早非你畢玄昔日的大草原,金狼軍剛吃第一場大敗仗,下一場敗仗就該輪到你老人家承受啦!」
他因殺死畢玄寵愛的首徒,故兩人仇深似海。只有憑武力解決一途,即使沒有赫連奔狼兩役,亦難善罷。
「鏘」!斬玄劍出鞘,遙指畢玄,凜冽的劍氣,催迫而去。
畢玄卻不受絲毫影響,目光落向他的斬玄劍,好整以暇道:「劍是好劍,只怕會有負斬玄之名。」
語音才落,他像魔法變幻般移到劍鋒外半丈許處,右拳擊出。
出乎三人料外,畢玄的一拳沒有絲毫拳風呼嘯之聲,亦不帶起半分勁氣,可是三人同時感到所有反攻路線全給拳勢封死。
由於跋鋒寒踏前一步,使徐寇兩人居於左右兩側,自然形成一個三角陣,而畢玄這看似簡單的—拳,卻把三角陣的攻防能力完全癱瘓,只余後撤一途。
就在此時,三人都生出身不由主要向前撲跌過去的可怕感覺。
忽然間,後撤變得再無可能。
仍是沒有勁氣狂飈,整個空間卻灼熱沸騰,若如在黃沙浩瀚、乾旱炎熱、令人望之生畏的沙漠中曝晒多天,瀕臨渴死那乾澀缺水的駭人滋味。
炎陽奇功,果是名不虛傳。
畢玄此拳根本是避無可避,迫得首當其衝的跋鋒寒只有拚命—途,亦是他最不願發生的事。
沈牧猛擊長劍,徐子陵手捏法印,卻都遲了一線。
畢玄拳勢以驚人的高速推進,再生變化,熱度不住遞增升溫,無可測度,更無法掌握,但又像全無變化,返本復原地集千變萬化於不變之中,如此武功,盡奪天地之造化。
跋鋒寒感到自己催出的劍,面對這更高層次的拳功,變成在班門弄斧般兒戲,別無選擇下,暴喝—聲,腳踩奇步,盡展所能,迎著畢玄似變非變的拳勢,斬玄劍劃出合乎天地至理妙至毫巔的弧度,全力迎擊畢玄不住擴大、至乎充塞宇宙的一拳去。
「蓬」!
沈牧和徐子陵大吃一驚,跋鋒寒的斬玄劍上下亂震,發出「嗡嗡」劍鳴,虎軀有若觸電,退回兩人中間去,口角溢出血絲。
沈牧長劍閃電劈出,仿似抽刀斷水地迫得熱浪兩旁翻滾,直取畢玄胸口。
畢玄如影附形地閃開,沈牧忽又迴旋過來,長劍全力展開,把畢玄卷進驚濤裂岸的劍勢中去。
畢玄大笑道:「好劍!」進退自如的以雙袖從容應付,卻是朝著拓跋寒猛然擊去。
沈牧和徐子陵狂喝撲來時,畢玄一腳橫撐跋鋒寒的丹田要害,後者斷線風箏般離地拋飛,直挺挺的「砰」一聲掉在柔軟的草原上。
畢玄古銅色的面上掠過一抹艷紅,迅速移離,大笑道:「兩位為他盡過帳葬之禮后,立即給我滾回中原去,否則休怪畢玄不懂憐才。」
轉瞬間畢玄變成草原邊際的一個小點。
兩人悲痛欲絕,撲到跋鋒寒旁,只見他眼耳口鼻全滲出鮮血,呼吸已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