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7狩獵

  張婕妤氣鼓鼓地坐在太師椅內,對沈牧勉強點頭,冷冷道:「先生請坐。」


  沈牧空有雄辯滔滔之才,但在這情況下連大氣都不敢透一口,乖乖在她對面坐下。


  張婕妤望往窗外,忽然嘆一口氣,聲音轉柔,以仍帶有僵硬冰冷味道的語氣道:「先生沒有隨皇上到終南山嗎?」


  沈牧差點衝口而出說「張娘娘在這,小人怎敢遠離」,幸好想到說完這兩句漂亮的拍馬屁大話后,辭行的話怎再說得出口,只好搖搖頭。


  張婕妤秀眉一皺,冷冷道:「先生來找我究竟有什麼事?」旋又覺得自己對這救命恩人語氣重了,歉然道:「先生勿要見怪,我心情不好。」


  沈牧苦笑道:「小人正因見夫人今天心情欠佳,本有事情奉稟,也嚇得說不出話來。」


  張婕妤微感愕然,目光移往鄭公公去,後者立即垂下目光。張婕妤嬌叱道:「你們通通給我滾出去,我要單獨和先生說話。」鄭公公等能離開這,都不知多麼感激沈牧的帶挈,忙作鳥獸散。


  到齋內只剩兩人,張婕妤離開座椅,一手按桌,帶怒道:「莫先生你來給人家評評理,那董妃算什麼東西,皇上竟舍我和尹德妃獨帶她往終南去,不分尊卑先後,天下間哪有如此不公平不合理的事。」


  沈牧聽得目瞪口呆,始知原來如此。不過張婕妤雖顯出她潑辣的一面,卻仍是姿色可觀,另有一番美人嬌嗔的動人神態。不問可知,李淵要把兩位寵妃留在宮內,是為她們的安全著想,讓董淑妮同行,極可能是因洞悉她與楊虛彥的關係。至於事實是否如此,就要李淵本人才知道。


  張婕妤愈說愈氣,秀目通紅,狠狠道:「秦王把這狐狸精從洛陽帶回來,我和尹德妃早猜到他是不安好心,想迷惑皇上,實在太可惡啦!」


  沈牧怕她哭將起來,那就更難收拾,辭行的話還如何說出口,忙道:「娘娘請息怒,小人有另一番見解。」


  張婕妤訝道:「什麼見解?」


  沈牧胡謅道:「小人剛才入宮,路上遇上皇上,當時尚有太子殿下在旁,小人說是要入宮見夫人,皇上露出非常關切夫人的神色,還千叮萬囑小人要好好侍候夫人,有太子殿下為證。」他雖然蓄意誇大,但肯定李建成不會揭穿他。


  張婕妤最怕是失寵,聞言半信半疑道:「皇上真的仍關心我,那為什麼起程也不來向我道別。」


  沈牧現在幾可肯定張婕妤非是陰癸派的卧底,因為她的妒忌和訴苦無不出自肺腑,絕非作偽,遂加重語氣道:「假如小人沒有猜錯,皇上是怕見到夫人後會捨不得離開,又或忍不住要帶夫人同赴終南,至於原因在哪兒,就非小人所知。」


  接著壓低聲音道:「小人最擅觀人之道,嘿!望聞問切的『望』就是指此。皇上因有心事,以至肝火上升,兩顴帶赤,此行到終南非像表面般簡單,且肯定牽涉到非常機密的事,夫人自己心內知道便成,千萬別透露給任何人曉得,包括尹德娘娘和太子殿下在內。否則難保皇上會真的不高興。」


  張婕妤露出凝重的神色,神不守舍的坐回椅內,點頭道:「給先生這麼說起,我也覺得皇上這幾天行為古怪,好像心事重重。忽然又吩咐劉政會把左右兩宮通往正宮的側門封閉,忽然又召太子秦王等人去說話。最奇怪是把玄武門總衛所交由裴寂負全責,建成太子只能管城防,都是不合情理的安排。」


  沈牧暗罵李淵打草驚蛇,不過在他沈牧的立場來說,真是管他娘的屁事。


  張婕妤長長吁出一口氣道:「現在我的心舒服多哩!先生不但懂醫病,還懂安人家的心。先生此來究竟有什麼事呢?只要我力所能及,定會給先生盡心辦好。」


  沈牧暗鬆一口氣,施盡渾身解數后,終爭到一個說話的良機。


  李淵的春狩隊伍浩浩蕩蕩的馳出朱雀大門,進入朱雀大街,庶民夾道歡送,鞭爆響個不絕,氣氛熱烈。


  自古以來,歷代帝王宗室對遊獵鍾愛者大不乏人,每個王朝都指定某一範圍為皇家苑囿,閑人不準在區內狩獵。


  終南山就是大唐王朝入主長安后選定的遊獵區。


  與遊獵有關的歷史變故不勝枚舉,遠古夏朝的天子太康,因沉迷狩獵,被東夷族的首領后羿趁他出獵發動叛變,自己登上皇座。不過後羿並沒有從中汲取教訓,亦迷於遊獵而不理國務,落得與太康同一悲慘下場。


  周朝更專門制定射禮和田獵的制度,把遊獵提升為國家大事,至乎以之作為一種選拔人才的方法。


  很多有為的君主,都是遊獵迷,例如戰國時曾榮登霸主的楚莊王,漢朝的漢武帝,三國的曹操,不過最荒謬的是魏明帝,竟在洛場東面的滎陽設禁苑,廣達千餘里,在其內養虎六百、狼三百、狐狸一萬,其他飛禽走獸更是不計其數,又不準當地百姓傷害苑的猛獸,猛獸遂四處傷人,弄得居民飽受其害。非但使人有苛政猛於虎的悲嘆,苛政還直接與猛虎惡獸扯上關係。


  李閥繼承田獵的傳統,視此為國家興旺的象微,田獵和美人,是李淵兩大樂此不疲的嗜好。不過今趟田獵關乎到正道與魔門的鬥爭,前朝和新朝的傾軋,自是樂趣大減。


  沈牧跟在隊尾離宮,朝北里走去。心內不無感慨,旋又被另一種情緒取代。


  他要見的人是被譽為天下第一名媛的尚秀芳,即使她昨晚沒遣人來找他,他亦感到有必要向她辭行。


  沈牧心內矛盾得要命,既想見到尚秀芳,迷醉在她動人的風情嬌態內,忘神人世間醜惡的一面。卻又隱隱感到自己在玩火,一個不好,會有「焚身」之患。


  蹄聲轟鳴。


  一輛馬車從皇城朱雀大門馳出,前後各有八名禁衛護駕,到沈牧旁倏然而止,秀寧公主的聲音從低垂的窗帘傳來道∶「莫先生到哪兒去,可否讓秀寧送你一程呢?」


  身處通衢大道,別無選擇下,沈牧只好登上馬車,面對另一個他既想見又不願見的人。


  車廂寬敞,只在兩端各設座位,沈牧本要在另一端對坐,李秀寧低聲道:「坐到我身邊來,方便說話,你要去哪裡?」


  沈牧不想她曉得自己是去找尚秀芳,隨口道:「我要到北里的六福賭館。」暗忖在六福只要走過斜對面,就是上林苑。


  李秀寧吩咐手下后,輕扭細腰,別過俏臉凝視他道:「秀寧還以為你昨晚難逃災難,到過下面的都認為你在沼洞生存的機會微乎其微,人家正為你擔心,竟忽然收到你去見張婕妤的消息。」


  沈牧伸個懶腰,舒服的挨往背後的軟枕,微笑道:「我什麼場面未見過,一個沼洞難不到我的。」


  李秀寧訝道:「看你的樣子,似並沒有失去寶藏而失望,唉!你腦袋的構造是否和常人不同呢?」


  沈牧迎上她的美目,低聲音道:「我現在沒有時間去為寶庫煩惱。更多謝公主關心,那消息公主是從何處得來的?」


  消息是指師妃暄請出寧道奇來對付沈牧一事。


  李秀寧垂首道:「是柴紹從二王兄處聽回來的。你和徐子陵武功雖高,恐怕仍非寧道奇的對手。」


  沈牧心中思量,假若李世民是故意讓柴紹告訴李秀寧,再由李秀寧通知他們,以離間徐子陵和師妃暄的關係,那李世民的心計就太厲害了。


  李秀寧又往他望來,秀眸射出焦急不安的神色,道:「現在既然失去寶庫,少帥是否考慮退出逐鹿?」


  沈牧苦笑道:「我不想騙公主,事實上我再沒有退出的可能,一是把我殺死,否則我定會為目標竭盡全力。」


  李秀寧平靜下來,顯然對他終於死心,目光往前望去,點頭道:「人各有志,秀寧也不能相強。」


  馬車停下。


  沈牧心中暗嘆,這可能是最後一次與李秀寧以朋友的身份交談,下趟見面,將是勢不兩立的敵人,低聲道:「公主珍重。」


  推門下車去了。


  沈牧抵達上林苑,報上來意,把門的大漢認得他是當今炙手可熱的紅人莫神醫,客氣得不得了。


  其中一漢領他往尚秀芳的臨時香居,還通風報訊道:「可達志大爺剛來求見小姐,現在尚未離開,莫爺或要稍候片刻。」


  沈牧暗忖哪裡有美女,哪裡就可見到可達志的蹤影,不過也不得不承認可達志有可令任何美女傾心迷醉的魅力。


  到達尚秀芳的別院,漢子把責任交給尚秀芳的婢女,由她招呼沈牧。


  沈牧到廂廳坐下,等了近半個時辰,仍未被美人召見,不耐煩起來,想走時卻被婢女攔著,惶恐道:「莫先生請待片刻,讓小婢再去通傳。」


  見到小婢慌張懼怕的樣子,沈牧只好按捺下心頭悶火,再次安坐。


  他倒非因覺得被冷落而使性子要走,而是時間寶貴,他還要去見青青看這與他關係微妙的女子因何事屢次找他。


  豈知再等整刻鐘,尚秀芳仍未出現,沈牧再沒耐性獃等下去,對婢子道:「我待會兒再來吧!」


  婢子駭然道:「小姐吩咐,要無論如何也把先生留下,她……」


  沈牧微笑道:「是我無論如何要走,不關你的事。只要姐姐你如實報上,小姐是不會怪你的。」言罷洒然去了。


  沈牧來到風雅閣,立即被請到青青的香居。


  見到他,青青長長吁出一口氣,道:「你終於來哩!」


  沈牧大訝道:「夫人這麼急欲見小人,又不是痛症發作,究竟是什麼事呢?」


  青青先命其他人退出廳外,捧來一個錦盒,放在桌上,含笑把錦盒打開,內中有一卷帛書似的東西,柔聲道:「這本來是展示在街頭的皇榜重金懸賞,我派人偷摘下來,先生自己打開看吧!」


  沈牧嘆道:「不用看我也知道是誰這麼值錢?夫人真厲害。你是什麼時候生疑的?」


  青青把玉手穿入他臂彎,另一隻手把錦盒掩上,挽著他直入閨房,在一角長椅並排坐下,欣然道:「第一趟見到你,我感到眼神似曾相識,最奇怪是你對我的過去了如指掌,語語中的。本來仍想不到會是你,幸好齊王告訴我你們潛來長安,只是苦於無法找到你們,幾件事合起來,我還不生疑嗎。後來更從齊王處曉得你們有易容之法,到大年夜廷宴那晚你和子陵倆個站在一起,雖比以前更神氣許多,但人家仍能一眼把你們辨認出來。」


  沈牧迎上他的目光,心中湧起親切溫馨的感受,但決不涉及男女私情,緩緩把面具揭開除下。


  青青雙目一紅,垂下首,輕輕道:「你們真的不怪我以怨報恩?」


  沈牧心道他和徐子陵早把她忘掉,還有什麼恩恩怨怨!當然不會說出來,微笑道:「青姐只是下不了台階嗎?我們從沒有怪青姐。」


  青青回復生氣,艷光綻放,喜孜孜地道:「當我看到榜文,知道你就是名震天下的『少帥』,我和喜兒都開心的睡不著覺,又不敢跟別人說,更為你們擔心。」


  沈牧奇道:「你不時去看城內的皇榜嗎?」


  青青噗哧嬌笑道:「是從不會去看。只是聽齊王提起你們,人家立即感到說得是你們,當年你們年輕小,但我和喜兒曉得你們非是池中之物,只沒想過會變成家喻戶曉的大英雄而已,子陵呢?」


  沈牧道:「他很好,我曾向他提起遇上你們,順便問一句,喜兒是否和可達志那小子搭上?」


  青青神色一暗道:「我們這些以賣笑為生的女子,有什麼和誰搭上的,可達志是太子身邊的紅人,縱使心中不願,仍不敢開罪他吧。」


  沈牧乘機問道:「喜兒是否認識一個叫查傑的後生小子?」


  青青奇道:「你怎麼會知道此事?」


  沈牧笑道:「查傑是我的朋友,這小子相當不錯。」


  青青掩口嬌笑,回復青樓女子的本色,半邊嬌軀挨過來,湊到他耳邊道:「少帥想當媒人嗎?不過喜兒未必願意呢。喜兒有點像當年的我,很容易對好看的男人生情,又易於輕信人,自己怎麼說都改不了,她對查傑該是有好感!不過這幾天她只把可達志掛在口邊,我勸她不聽只好由她去碰釘子。」


  在現今的情況下,查傑亦無暇顧及兒女私情,沈牧只好岔開道:「青姐現在最為著名的青樓老闆娘,結交的全是權貴中人,我和小陵都非常欣慰,這幾天我們會離開長安,有機會再回來探望姐姐。」


  青青道:「姐姐明白你們的處境,我真的以你們為榮,齊王那麼自視至高的人,提起你們時亦不得不承認你們是最難纏的對手,噢!你們準備何時離開?」


  沈牧感到自己毫無保留的信任他,坦白道:「快則今晚,慢則明朝,要視情況發展而定。」


  青青失望道:「那我和喜兒不是沒有時間侍候你們。」


  沈牧嚇了一跳,忙道:「我們姐弟之情,有別尋常,何來什麼侍候?」


  青青微一錯愕,旋又欣悅道:「青青今天才知道什麼是真正的英雄豪傑,其他的男人,無論口上說得多麼漂亮,說到底仍是對我們的身體感到最大的興趣。喜兒不知到了哪裡去了,知道錯過與你見面的機會,她會很失望的。」


  沈牧把面具戴好,長身而起道:「此地一別,未知何時才是再見之期,青姐好好保重。」


  青青猛地扯著他衣袖,站起來道:「差一點忘記告訴你,齊王離京到終南山狩獵只是個幌子,事實上他出城后掉轉頭便溜回來,為的是要在暗中謀算你們。」


  沈牧心忖這才合理,與青青欣然道別後離開,踏出風雅閣,他整個人輕鬆起來,鬥志昂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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