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4喧天
沈牧受寵若驚地重新坐好,到雷九指等離開,小廳剩下他們三人,爆竹煙花和喧嘩歡笑聲,仍不住從街外傳來。
徐子陵有點難以啟齒,默然片晌,才道:「據婠妖女所言,令師最厲害的除不死印法外,尚有幻魔身法,所以無論敵手如何人多勢強,仍能突圍而走,對嗎?」
侯希白點頭道:「正是如此,婠婠沒有騙你們。這兩項功法,都是石師自創的,兩者間還有很密切的關係。」
沈牧沉聲道:「侯兄懂幻魔身法嗎?」
侯希白搖頭道:「這是石師的看家本領之一。除非我能勝過楊虛彥,否則石師不會把這種秘技傳給我。」
徐子陵和沈牧聽得面面相覷,之所以會提到幻魔身法。原意只是件開場白,好弄清楚侯希白對乃師石之軒真正的心意,豈知卻問出另一件事來。
侯希白見兩人神色古怪,心中湧起不祥的感覺,愕然道:「有什麼問題?」
沈牧道:「不知婠妖女是否胡言亂語,她說楊虛彥已得令師幻魔身法的真傳。想擊敗他容易,殺他卻是難之又難。」
侯希白虎軀劇震,臉上血色盡褪,失聲道:「什麼?」
旋又搖頭道:「不會吧?唉,真的很難說。」
徐子陵了解地道:「侯兄定因當日在巴蜀爭奪印卷時,楊虛彥沒有施展幻魔身法,而認為他尚未得到令師傳此秘技。但也有可能是他蓄意隱瞞,所以一時難下判斷。撇開這事不說。假設侯兄當日不是遇上我,是否根本不知印卷的存在呢?」
沈牧拍腿道:「我明白啦!」
侯希白茫然往他瞧來,苦笑道:「說吧,我現在亂成一片,極須有人指點迷津。」
沈牧道:「石之軒想害死自己的女兒。」
連徐子陵也失聲道:「什麼?」
沈牧道:「我這叫旁觀者清,石之軒或者沒有親自下令殺害女兒,卻把印卷所在透露與安隆,其他的事便由得他兩人去做。唉,虎毒不食兒,石之軒太狠心啦!」
侯希白點頭道:「石師確是心如鐵石的人,唉!」
徐子陵和沈牧只能呆看著他。
侯希白俊臉陰晴不定,好一會兒才頹然道:「太不公平啦,石師擺明是褊袒楊虛彥,還要讓他來宰掉我。」
徐子陵道:「這是因為楊虛彥生性與他相近,且利用價值大得多。」
沈牧不解道:「若我是石之軒,絕不會浪費侯兄這等人才。為何不命侯兄去和楊虛彥合作,反要借楊虛彥的手來殺你?」
侯希白道:「這是我們的傳統,外人很難理解和明白的。石師的原意是培育我出來專門對付慈航靜齋的傳人。不過我卻有負所託,或者因為這個原因,他決定把我放棄。」
徐子陵道:「侯兄以後有什麼打算?」
侯希白勉力振起精神,道:「幸好有兩位支持小弟,否則我侯希白定會一蹶不振,只能有多麼遠逃多麼遠。」
沈牧喜道:「果然是好漢一個,現在是否改變主意,央師妃暄念不死印法你聽聽。」
侯希白回復一貫的洒脫,啞然失笑道:「根深蒂固的思想,怎會一下子改變過來,按敝門法規,在現今的情況下,無論我或楊虛彥,只可把不死印卷二合為一,才能從中學習印法。」
徐子陵道:「假若令師像私傳幻魔身法般違規傳了楊虛彥不死印法,侯兄豈非很吃虧?」
侯希白道:「子陵有此想法,皆因不明白我魔門的規矩。石師把秘法記於卷內,是為『立法卷』,好讓我們去爭奪,更受到咒誓的約束,不得另以其他途徑傳授於任何人。除非他不立法卷,才可不在此限。」
沈牧斷然道:「好吧。我亦立誓無論以任何手段,也要把楊虛彥身上那半截印卷搶回來給侯兄。」
徐子陵微笑道:「我們對印卷是志在必得,楊虛彥何嘗不如是。只要好好利用這雙邊的關係,又有安胖子作誘餌引子,說不定真可辦到。」
沈牧正容道:「根據貴門的規矩,師父要殺門徒,徒弟該怎麼反應?」
侯希白嘴角飄出一絲冰寒的笑意,淡淡道:「當然是全力反抗,難道坐以待斃嗎?」
沈牧哈哈笑道:「那就成了。今晚如此美景良辰,我們又閑著無事,不若按圖索驥地到外賓館踩踩盤子,說不定會有意外的收穫。」
徐子陵和侯希白欣然答應。
外賓館位於皇城西的市政里內,與皇城只隔開一道安化大街,共有十所,每所均有獨立院落,大小建築物十多座,佔地廣闊。
由於最近下過幾場大雪,屋頂堆上厚達數寸的積雪,樹木更結滿冰串,對高來高去的夜行踩盤者已是非常不利,今晚更另外多出一道難題。就是整個裡坊內的官邸華宅,無不張燈結綵,熱鬧喧天,映得處處明如白晝。
經雷九指的妙手易容成為三個粗鄙江湖漢的徐子陵、沈牧、侯希白繞著東突厥人居住的外賓館走足兩個圈,仍找不到偷進賓館的方法。幸好街上全是趁熱鬧的人,他們亦不虞惹人懷疑。
最後三人在賓館兩旁其中一座瑞獸石雕的底座處挨坐下來,相視苦笑。
大儺戲的鼓樂聲陣陣從皇宮方面傳來,此時是亥時中,離元旦只有半個時辰,街上放煙花、燃爆竹、趁熱鬧的人人情緒高張,迎接新一年的到來。部分人開始往大儺舞驅鬼下河的必經之路涌去,好沾染些吉祥氣,以求得來年的平安。
沈牧把賓館圖則取出,攤開道:「若我們從後院跨牆而入,可借東北角的園林作掩護,但出園后將寸步難行,除非我們想大幹一場。」
徐子陵搖頭道:「這是下下之策,大幹一場,對我們有害無益。」
侯希白道:「但若要殺死趙德言。這確是個難得的機會。至少我們知道可達志、康鞘利和其他有身份地位的突厥人,都去了皇宮參宴。」
沈牧苦笑道:「這叫聰明人出口笨人出手。婠妖女現在是牽著我們的鼻子走。」
侯希白提議道:「不若我們再到後院門去,若找不到機會,就各自回家睡覺。」
沈牧和徐子陵只好同意,於是又繞回後院,這條里巷只有大街的二成的寬度,遠及不上大街的熱鬧,有的只是疏落路經的人。
忽然後院門張開少許,一個把帽子壓蓋至眉眼處的人鬼鬼祟祟的閃身而出,擠進人流去。
沈牧和徐子陵同時劇震。
侯希白盯著那人的背影,問道:「是誰?」
沈牧雙目湧起濃烈的殺機,沉聲道:「香玉山!」
三人在永安渠的東岸,瞧著小艇把香玉山送往停在河心的一艘大型風帆,此時河渠泊滿大小船隻過千艘,全都是張燈結綵,映得河水閃閃生輝,大增潛上敵船的困難。
沈牧皺眉道:「究竟這是誰的船?香玉山到長安來幹什麼?」
此時兩岸遊人大減,很多人都趕著去看大儺舞趕鬼落河的表演。
侯希白興奮道:「楊虛彥在船上。」
沈牧瞧著徐子陵穿上衣服,微笑道:「孤男寡女在船上,又是久別相逢。楊虛彥更性好漁色,際此佳節良宵,兩人會幹什麼?」
徐子陵欣然道:「去聽聽不是最清楚嗎?」
侯希白道:「且慢!這可能是我唯一搶回印卷的千載良機,是否須周詳計劃呢?」
沈牧道:「子陵怎麼說?」
徐子陵道:「我只有四字直言,就是『攻其無備』。楊虛彥做夢都沒想到會給我們把握到他的行蹤,船上亦沒有什麼防守。只要我們能成功潛到船上,進可攻退可守,隨機應變,根本不用計劃。」
沈牧笑道:「大概是這樣子,但我卻有個更精彩的提議。」
侯希白興緻盎然地問道:「什麼提議?」
沈牧忍著笑得意洋洋地道:「楊虛彥一向自命來無蹤、去無跡,今趟我們來個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以無影無跡之法把半截印卷盜走,兩位意下如何?」
徐子陵笑道:「上船再說吧!」
沈牧催舟而行,借著附近船隻的掩護,往目標大船潛去。
徐子陵和侯希白提高警覺,監視敵船,只要有人在船上向他們瞧來,絕躲不過他們的眼睛。
侯希白壓低聲音道:「船上燈火通明,若我們爬上船去,會很易被發覺的。」
沈牧笑道:「侯公子太少干偷雞摸狗的事,我和陵少卻是這方面的大行家。你看到那些艙窗嗎?每個窗都是一個入口,明白嗎?」
說話間,小艇繞了個大彎,船頭對正敵船的船尾,從這方向駛過去,除非對方有人站在船尾處,否則休想能發現他們。
徐子陵忽然自言自語地嘆道:「為何我們竟像沒想過要殺死香玉山,甚或沒起過跟蹤他好看他在什麼地方落腳的念頭。」
沈牧一震道:「給你提醒,此事果然古怪。」
侯希白插口道:「只要搗破他香家傷天害理販賣人口的勾當,令香玉山身敗名裂,不是比殺了他更令他痛苦難過嗎?」
沈牧收起雙漿,純以內功催般滑行。無聲無息的橫過十多丈的河面,來到敵船背岸的一邊,另一邊則泊有另一艘大船,故不虞岸上的人看見他們的舉動。
侯希白取出三個黑布頭罩,低聲道:「這是雷老哥早前為我們準備的,想不到又可派上用場。」
徐子陵伸掌貼在大船船身,運功吸附,把小艇穩定下來。
像楊虛彥那種高手,只要小艇輕撞船體一下,會立生警覺。
沈牧接過頭罩,把耳朵貼往船身,聽了片晌,眉頭大皺道:「怎麼竟沒有那小子和榮妖女的聲音?」
徐子陵亦施出偷聽之術,雖偶有人聲走音,不過都與楊虛彥和榮姣姣無關。奇道:「這事不合情理,他們就算不談情說愛,至少會就香玉山的事情商量討論。」
侯希白低聲道:「我想到一個可能性。」
兩人牢盯著他,讓他續下去。
侯希白道:「老君觀自立派以來,一直為男女分流,無論那種流派,都精擅陰陽相調採補之道,謂之『陽流』和『陰流』。陰流中有種叫『玄牝奼女術』,來自老子《道德經》的『穀神不死,是謂玄牝。玄牝之門,是調天地根』之語。此功法必須男女合修,練時呼吸斷絕,只以內氣往來。在這種情況下,當然連呼吸聲都聽不到。」
沈牧喜道:「這邪功是否脫清光來練的?」
侯希白苦笑道:「我只是聽石師說過,其中細節卻不甚瞭然。」
徐子陵道:「這麼說榮妖女本身應是老君觀的人,她之所以成為祝玉妍的徒弟,只是兩派的一種交易,等如兩國互以姻親修好的情況。」
沈牧道:「老石還有沒有說過別的呢?」
侯希白道:「石師只從理論去解釋『玄牝奼女法』的特質,他說『玄者妙也,牝者是有所受而能生物者也,是神氣之根,虛無之谷,須在身中求之,不可於他』。」
沈牧凝神想了半晌,道:「既同男女『受』和『生』有關,指的可能是男女之事。唉!多想無益,摸上船看看。」
徐子陵道:「這艘小艇怎辦?」
沈牧道:「對不起它的主人也要做一次。把它沉掉了事。」
徐子陵雙腳運力,送出陰勁,踏足處立時陷下去。
侯希白愕然道:「子陵的功力大有精進,難怪連晁公錯都要在你手上吃虧。」
沈牧再把耳朵貼往船體,忽然往上騰升,當侯希白往他望去時,他使出手法打開一扇艙窗,鑽了進去,動作敏捷靈活得似如鬼魅。
水開始從船板破裂處湧進來。
沈牧從艙窗探頭出來,打出「安全」的手勢。
徐子陵道:「侯兄先行。」
侯希白貼壁游上,鑽進房內與沈牧會合。
沈牧把探往門外的頭縮回來,把門關上,向來到身邊的侯希白低聲道:「此船主艙分三層,底艙是放貨物和離物,上兩層是宿房,艙廳在中間那層,我們這最高的一層布置華麗。楊小子和榮妖女定在這一層某一間房裡。看結構應以艙廊盡頭的艙房最大,你的不死印卷該在那裡。」
侯希白訝道:「你不過比我快了少許上來,為何這麼快可查得這許多事。」
沈牧道:「這就是坐船多的好處,來來去去都不外幾種格局。」
此時有人在門外走過,聽來該是小婢丫環那類人物,其中一人嘆道:「良宵佳節,只能困在船上看別人熱鬧,若在洛陽,今晚才好玩哩!」
另一婢答道:「給人聽到會有你的好看。還是去看看謝叔有否弄好參湯吧?然後再到船面去看煙花。」
足音遠去。
徐子陵來到他兩人身後,皺眉道:「若他們在練什麼『奼女大法』,沒理由著人弄參湯的。」
沈牧默默計算,忽然拉開房門,閃身而出。
侯希白嚇了一跳時,徐子陵拍他一下,隨沈牧掠出房門。
侯希白別無選擇,只好隨他們闖出房門,忽然間,他感到今晚能否成事,全要看他們的偷雞摸狗之術,是否確如沈牧所吹噓的那麼高明。
三人頭戴黑布罩,只露出一對眼睛,幽靈般來到主艙的廊道時,足音在甲板上響起,在艙門外傳進來,迅快迫近。
沈牧此時掠過左右各兩道房門,離尾端的房間只有七、八步的距離,想退返原房已來不及,無奈下推開最接近他左邊的一扇房門,閃身而入,打定主意無論房內住的是天王老子,又或仙佛聖僧,也要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在對方弄出任何聲音前,把房內的人制服。
侯希白和徐子陵先後閃入房內,後者順手掩門,外邊的艙門剛被推開。
房內一片黑漆,房窗緊閉。
沈牧立在床頭,床上隱見有人擁被而眠,兩人想當然的以為是他們入房前已給制服。
徐子陵和侯希白移往房門兩側,若有任何人進來,先要闖過他們的聯手突襲。
足音在門外經過,停在尾房外,一把蒼老的聲音道:「少爺,安爺來了!」
好半晌后,楊虛彥的聲音從房內傳出道:「請他在艙廳喝口參茶,我立即過來。」
老者領命去了。
徐子陵和侯希白交換個眼色,心中大訝。本以為這是榮姣姣的座駕舟,現在看來應屬於楊虛彥的才對。否則老者就該向榮妖女請示。
沈牧來到徐子陵旁,三人凝神細聽。果然是一陣穿衣服的蟋蟀聲,均大感有趣,因為一直以來,楊虛彥以來無蹤去無跡稱著江湖,人人聞「影子刺客」之名而色變,今趟卻給三人誤打誤撞下綴上,還窺伺一旁,對他有所圖謀,想想也要大叫過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