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2熱鬧

  常何奇道:「洛陽不就這樣的嗎?在長安每逢除夕夜,會在宮內以沉香、檀木架篝火,燃至天明,可香聞全城哩!」


  沈牧咋舌道:「那豈非要燒很多香木?」


  梅洵笑道:「當少不過百車香料。」


  只看梅洵刻下的神情,便知他對自己懷疑盡去。


  適才他從浴桶走出來回到內間更衣,婠婠己香蹤杳杳,沒有機會問她是否為他的長劍掉包。對沈牧來說,失去慣手的長劍,比起給人揭破身份,只是小事一件。


  兩架馬車加入開往朱雀正宮門的車流去,由於把門的衛士須逐車審查赴宴賓客的身份,所以欲速不能。


  沈牧問梅洵道:「今晚的宴會有什麼安排和節目?」


  梅洵順水推舟的道:「這點常大人可比小弟清楚。」


  常何道:「照往年的慣例,該是先宴后舞,宴就是太極宮的廷宴和在廣場舉行的游宴,太極宮終究座席有限,只有夠資格的人才可參與,游宴則可招呼餘下眾多賓客。坦白說,游宴比廷宴可要有趣得多,不但輕鬆熱鬧,又有舞樂百戲助興。」


  沙成就道:「舞是否指除鬼的大儺舞?」


  常何道:「正是大儺舞,此舞此戌時開始,直舞至子時,舞儺逐疫於宮禁之中,反覆三遍,最後持火炬送疫病凶鬼出宮門,把火炬投於永安渠躍馬橋下,讓疫鬼永不翻身。同時於踏入子時的一刻,燃起兩座鞭炮塔,屆時鞭炮聲會傳遍全城,光焰煙屑衝天而上,非常壯觀。然後皇上乘車出宮、繞城一匝,迎接元旦的來臨。」


  沈牧聽得心中大喜,照常何說宴會該在戌時舉行大儺舞前結束,那時宮內鬧成一片,少了他這冒牌神醫該不會惹起任何人的注意,只要常何不找他便成。


  低聲道:「小人最愛趁熱鬧,可否免去參加宮內的廷宴?小人是認真的。」


  若換了審查沈牧佩刀前的梅洵,定會因而更添懷疑,此時只覺得他是直情真性,笑道:「莫先生若不參加廷宴,聖上和娘娘都會失望。」


  常何點頭道:「此事小弟可擔當不起,莫兄就當幫小弟一個忙,只要亮一會兒相,再讓小弟設法為先生開脫。」


  沈牧目的已達,登時心花怒放,他和侯希白約定盡量把同興社的年夜飯拖至戌時后舉行,所以只要能早點從宴會脫身,會有充裕時間去對付楊虛彥。


  至於徐子陵對可達志那一場他是絲毫不擔心,無論可達志如何厲害,總難以和「邪王」石之軒相比,徐子陵應付他該是遊刃有餘。


  沈牧一眾人等在朱雀門后的廣場下車,安步當車朝橫貫廣場走去。


  沈牧乘機問常何道:「待會兒的廷宴有什麼禮節要遵守的?我會否坐在你身旁?」


  常何笑道:「放心吧!就算你老哥有什麼違禮之處,亦絕不會有人敢怪你。鄭公公早上特別奉命來找我,囑我務要令你賓至如歸,可見張娘娘多麼著緊你。待會兒只要我向鄭公公說一聲你老兄愛到廣場趁熱鬧,他自會作出安排,完全沒有任何問題。」


  沈牧心忖若常何跟在他身旁,他仍是難以脫身,試探道:「我自己一個人去湊熱鬧便成,常兄不用伴著我。」


  常何道:「這怎麼成?今晚我們兩兄弟定要狂歡達旦,不醉無歸,共渡佳節。」


  沈牧暗呼不妙,便告辭離開,前往太極殿。


  沈牧步入太極殿廣闊壯麗的空間,才發覺自己在長安是多麼受歡迎,無論認識或不認識的人,都爭著來和他打招呼攀交情。


  他忙個不亦樂乎時,梅洵拍拍他肩頭道:「小弟要失陪哩!遲些再找莫先生喝酒作樂,由小弟作小東道。」


  沈牧愕然道:「梅掌門要到哪兒去?」


  常何笑道:「梅掌門不是要到什麼地方去,只是各有席位,暫且分手吧!」


  梅洵哈哈一笑,自行去了。


  常何扯著沈牧,往貼近主席的宴席走去,解釋道:「建成太子佔八席,秦王六席,而齊王則只有四席的配額,席位矜貴,梅洵只能坐到齊王的配席去。」


  沈牧明白過來,道:「小弟當然和老爺公子等坐入太子殿下的配席,對吧?」


  常何笑道:「你老哥是特別嘉賓,坐的是皇上的配席,到哩!」


  沈牧隨他停步在東席外檔的第三席,兩名大官長身而起,道:「莫先生請坐!」


  沈牧定神一看,竟是劉政會和今天在四方樓見過,外事省的溫彥博,連忙回禮。


  劉政會親自為他介紹席上諸人,都是各部省的頭號官員。


  他坐到劉政會和常何間,還有兩個席位是空著的。


  談笑兩句后,沈牧忍不他問道:「誰人尚未來呢?」


  劉政會笑道:「這要問老溫才成。」


  溫彥博道:「一位是重要的外賓,禮貌上當然該由我們等他,而非讓他獃等!小弟暫且失陪。」


  沈牧沒有放在心上,湊近常何道:「這種宴會可把人悶出鳥兒來,究竟什麼時候才可到外面玩?」


  常何為難的道:「我本以為你坐的是太子殿下的配席,溜起來沒有那麼礙眼,現在嘛……」


  劉政會見他兩人交頭接耳,好奇問道:「什麼事?」


  沈牧苦笑道:「沒什麼,只是我的外游大計完蛋了。」


  沈牧忍不住又向劉政會探問躍馬橋一帶建築的來龍去脈,正說得入味時,忽然在座諸人紛紛起立,正不知發生什麼事,卻見美麗的尚秀芳在今晚負責打點廷宴的太監頭兒陳公公領路下,翩然直趨席前。附近各席的人無不露出羨慕的神色。


  沈牧醒覺過來,慌忙學其他人般起立迎接,暗忖尚秀芳可比任何大官巨富,更具有魅力。


  陳公公親自為尚秀芳拉開椅子,請她入座,豈知尚秀芳竟道:「秀芳有一不情之請,可否改坐莫先生身旁,俾能向莫先生請教一些醫學上的問題。」


  若換過沈牧是龐玉又或侯希白那類長相風流的人物,眾人必猜是神女有心,但若是沈牧這位丑神醫,自然沒有人懷疑到這方面去。


  當下劉政會欣然讓位,另兩名小太監到來為尚秀芳朝遷席位,等尚秀芳安然在沈牧旁坐下,眾人才紛紛回座。


  常何湊到沈牧耳旁說笑道:「小心老兄你的童身不保。」


  沈牧惟有以苦笑回報。


  尚秀芳立時成眾矢之的,包括常何在內,人人爭著向她奉承,而她亦是口齒伶俐,口角生春,絕不得失任何人。


  沈牧則像變成一個啞巴,不時偷眼朝殿門瞧去,先後見到李密、王伯當、晁公錯、可達志等人入場。


  當他瞧見入場的是東溟公主單婉晶和她指定的夫婿尚明時,尚秀芳終於「撇下」席上諸人,湊到他耳旁輕輕道:「莫先生知否秀芳為何會給安排到這席來呢?」


  沈牧心知不妥,硬著頭皮低聲道:「究竟是什麼原因?」


  眾人以為他們在討論醫學上的問題,不敢打擾,各自捉對說話談笑。


  尚秀芳道:「因為這是秀芳特別要求的。唉!你這人呢!差點給你騙了。」


  沈牧心中劇震,愕然往她望去。


  尚秀芳報以迷人的笑容,若無其事地道:「莫神醫什麼時候可抽空來為秀芳治病?」


  沈牧仍未弄清楚她「差點被騙」的真正含意,苦笑道:「秀芳小姐有命,小人怎敢不從?小姐什麼時候要人,小人就什麼時候向小姐報到。」


  尚秀芳「噗哧」嬌笑,那對能勾魂攝魄的翦水雙瞳滴溜溜地在他醜臉上打了個轉,湊近把聲音壓至低無可低,但仍字字清晰,呵氣如蘭地柔聲道:「新春佳節,少帥來上林苑陪秀芳過年如何?今趟可不要失約哩!」


  沈牧立時頭皮發麻,完全不曉得在哪裡露出破綻,竟給她識破自己的假面目,頹然道:「小人怎敢違命?」


  此時溫彥博回來,領著的外賓赫然是東突厥派來作貿易的使節莫賀兒。


  鼓樂聲起。


  大唐皇帝駕到,大殿近千賓客肅立恭迎。


  沈牧的目光從李秀寧入殿後便離不開她,到李閥諸人在六圍主席坐好,殿內群臣賓客,在李淵最親近的兩位大臣劉文靜和裴寂領頭下,向李淵祝酒三通,令大殿的氣氛登時熱烈起來。


  李淵再說一番請各人不用拘禮、佳節盡歡的話后,百多名歌舞伎在紀倩的領導下從主席兩側的後殿門彩蝶般飄出來,在悠揚的鼓樂聲中,載歌載舞。


  伴舞中的紀倩份外迷人,在眾多歌舞伎的襯托下,尤能顯得她出眾的曼妙姿態。眾女和唱下,她輕歌曼舞,聲音甜美,雖及不上尚秀芳獨特出眾的風格,亦另有一番動人的韻味,難怪能成為長安最紅的名伎。


  只見裙裾翻滾,長袖飄蕩,紀倩婉轉動人的歌聲,能一顧傾城、再顧傾國的艷色舞姿,連李淵亦難把目光從她身上移開。


  沈牧尚是初見紀倩,不由也把因李秀寧而來的愁思悵緒暫且放下,看得如痴如醉,耳旁忽然響起尚秀芳嬌柔的聲音道:「莫先生是否心動哩?」


  沈牧驚醒過來,鼻內充盈著這美女的芳香,忍不住隨口反擊道:「只有對秀芳小姐,小弟才會動心。」


  尚秀芳微感愕然,俏臉一熱,白他一眼低聲道:「又在騙人!」


  這次輪到沈牧一怔,暗忖難道尚秀芳看上自己,否則怎會有此女兒嬌痴神態,更用這種口氣語調和他說話。


  其他人正全神欣賞歌舞,並沒有留心在這對男女間發生的小插曲。


  只聽紀倩領唱道:


  花萼樓前雨露新,長安城裡太平人。


  龍銜火樹千重焰,雞踏蓮花萬歲春。


  帝宮三五戲春台,行雨流風莫妒來。


  西域燈輪千影樹,東華金闕萬重開。


  一曲既罷,燈火倏暗,忽然眾女手上變戲法般多出一盞彩燈,霞光耀射中百燈齊舞,在大殿的空間變化出千萬種由燈火舞動軌跡所編織出的圖案,人人看得目不暇給,嘆為觀止。


  當殿內燈火重明時,眾舞伎已從來路退出殿外。


  喝彩聲震殿響起。


  沈牧席內另一位大臣高士廉邊鼓掌,邊向尚秀芳道:「秀芳大家編的這場舞曲,確是精彩絕倫,教人佩服。」


  沈牧這才明白為何尚秀芳會住進上林苑,原來是為了訓練歌舞伎以作這場表演。


  尚秀芳連忙謙讓。


  宮娥此時流水般把佳肴美饌奉上席來,又是另一番的熱鬧。


  輪到李淵向眾人祝酒,又掀起一派賓主盡歡的融洽氣氛。


  另一邊的徐子陵心有所感,暗忖若非大唐聲勢如日中天,今晚年夜宴的氣氛絕不會像刻下般高張熾熱。如非宮廷派系鬥爭不絕,大唐確有誰能與爭鋒之勢。


  酒過三巡后,三百名雄糾糾身披戰甲的禁軍衛士,從正殿門操入,排成各種陣勢,分持刀搶劍盾,表演一場充力學美感的「兵陣」


  比對起剛才旖艷的舞伎,又是另一番充滿陽剛味道,同樣扣人心弦。


  「兵舞」既罷,李建成領著李世民、李元吉和其他王親貴胄向李淵祝酒,再掀起另一個高潮。


  盛宴一直歡騰到夕陽西落時,天色逐漸暗淡了下來,長安城家家戶戶張燈結綵,鞭炮聲此落彼繼,響個不絕。


  沈牧和徐子陵兩人離開皇宮,均有龍回大海、猛虎歸林的輕鬆感覺。


  擠進大街的人流里,更感受到除夕夜的熱鬧氣氛。最大的兩個花燈年宵夜市,分別在東西兩市內舉行,街上大部分人均以兩市為目的地。少男少女聯群結隊,盡興遊逛。


  沈牧笑道:「我們兩兄弟終可大搖大擺的在長安街上並肩漫步,世事之難以逆料,莫過於此。」


  徐子陵微笑道:「趁離與侯公子約定會見面的時間尚有半個時辰,莫神醫可有興趣欣賞一下本地名勝。」


  沈牧知他必非只是觀光那麼簡單,欣然道:「小人怎敢不從?」


  徐子陵領著他朝躍馬橋的方向走去,「砰砰」群中,不和誰把煙火對上半空,爆開連串艷麗的彩芒圖案,幻麗如夢。


  沈牧嘆道:「今晚有一種過年的強烈感覺。」


  徐子陵笑道:「是否想起你的致致?」


  沈牧頹然道:「又給你看穿。小弟上趟受相思折磨,是在中秋月圓之夜,令我拋開一切往嶺南找她,不知是否佳節會特別惹人思念的呢?」


  徐子陵給勾起在該節於成都碰上石青璇的動人情景,不由亦嘆一口氣。


  沈牧探手搭上他寬敞的肩頭,低聲道:「你又想起誰哩?」


  徐子陵岔開話題,道:「每個人的過去只是個沉重的包袱,不提為妙。」


  說著,突然停步,道:「到啦!。」


  沈牧環目掃視,發覺正位處一座寺院大門外。此寺規模不大,但顯是香火鼎盛,此時中門大開,來許願祈福的人往來不絕,望進去人頭洶湧,煙火瀰漫。


  沈牧一震道:「這就是無漏寺,建於開皇八年,難道與寶庫有關嗎?」


  徐子陵拉著他擠入寺門,道:「我是從寺院巧妙的結構布局,感覺到此寺極可能出自魯大師的設計,若小弟法眼無誤,楊公寶庫的入口就該在寺內某處。」


  沈牧精神大振,旋又嘆道:「只恨現在寸步難行,明晚我們再來探路踩場。」


  徐子陵也同意在眼前的情況下,絕無可能尋找地道,笑道:「不會再說我不夠兄弟吧!」


  沈牧賠笑道:「小弟怎敢。」


  此際兩人來到大雄寶殿的白石台階下,梵頌之音從殿內傳來,應是正進行法事。


  沈牧道:「要不要到殿內感受一下建築的內部結構,憑你陵少的慧眼看看是否真的是魯大師的風格。」


  徐子陵笑道:「小弟正有此意。」


  辛苦一番,兩人才能擠近殿門,同時往殿內瞧去,只見一群和尚,背著他們面向佛壇,正在敲磬念佛。


  主持法事的該是此寺的方丈,面對眾僧,雙手合什,眼觀鼻、鼻觀心的領頭誦經,一派有道高僧的模樣。


  徐子陵忽然虎軀一顫,拉著沈牧回頭便走。


  沈牧大訝道:「什麼事?」


  徐子陵低聲道:「那主持是『邪王』石之軒。」


  沈牧失聲道:「什麼?」


  徐子陵肯定地道:「那主持就是石之軒,他雖黏上鬍鬚,但化了灰我也認得他。」


  沈牧大喜道:「你的銳目定錯不到哪裡去。且這亦是順理成章的事,石之軒不是曾拜於四大聖僧其中兩人的座下,偷學佛法絕藝嗎?扮高僧等若做回他的本行。哈!我們今回是行運到腳趾尖,若非舉行法事,我們哪有機會見得到他。」


  兩人終擠出寺門,朝躍馬橋走去,更感受到佳節舉城歡騰的氣氛。行人雖是你碰我撞,但誰都不會因此抱怨發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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