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5 遊仙
師妃暄玉容平靜無波,輕移玉步,悠然來到沈牧另一邊,含笑道:「虧兩位想出這麼一條以毒攻毒的妙計。妃暄便苦於拿他沒辦法。」
沈牧嗅吸從她身體傳來的清香,低聲道:「原來仙子早知他是辟塵妖道,所以前來要不讓他得逞,對嗎?」
師妃暄坦然道:「我雖覺得榮鳳祥此人大不簡單,但卻不知他是辟塵扮的,直至聽到你們剛才的話,始醒悟過來。」
聽著她有如仙籟的聲音,徐子陵平靜下來,隨她出現,暗黑冷寂的長街立被轉化作仙氣氤氳的勝境,所有平時平凡不起眼的東西都變得不平凡,連眼前的圍牆都充滿某一種難言的意義,仿似包含無窮的可能性。
徐子陵體會著心境的變化時,沈牧一肘打在他脅下,得意地道:「看!適才還在說我,若非我清楚說出『扮的』兩字,師仙子又怎知榮鳳祥是辟塵『扮的』呢?」
誰都知道沈牧在說笑,師妃暄莞爾道:「功勞全歸你好了。但有一事妃暄須作聲明,就是我並非什麼仙子,你可以喚我作師小姐、師姑娘,但請勿再稱我為仙子了!」
沈牧打蛇隨棍上道:「那可否喚你作妃暄呢?現在大家至少暫時算是夥伴嘛,自然不能太見外。」
師妃暄不置可否,岔開話題道:「你們不是要在全城四處髹上句子嗎?還不動手。」
沈牧挽起擱在一旁的紅漆,乾脆利落的在牆上髹上「榮鳳祥乃陰癸派妖人,不信可看他胸膛的太極妖印」兩行共二十一個令人觸目驚心的血紅大字。
寫罷,兩人興高采烈的去了。
耳內傳來師妃暄的警告聲,兩人忙躲進橫巷,屏息以待。
此時離天亮只有大半個時辰,他們已寫花了各處大街當眼處近百堵牆壁,戰績輝煌。
燈火由遠而近,一隊十二人的守城兵卒,巡經此處,燈籠光隱隱映照到牆上的紅字,但眾兵卻全不為意,就那麼直行直過的走了。
片刻后兩人來到一所華宅的瓦背上,從瓦脊探頭外望,總管府矗立前方,烏燈黑火,不覺任何動靜。
沈牧大喜道:「這一餐看來非常易吃。」
師妃暄無聲無息地翩然而至,落在沈牧的另一邊,輕柔地道:「你們又在打什麼主意?」
沈牧笑道:「我們在等天亮,把總管府門牆都變成散播謠言的場所后,便可完滿收工。」
師妃暄道:「我尚有要事在身,不能陪你們到天亮。」
沈牧失望地道:「我們還有些事想向你請教,你卻這麼匆忙要走。」
師妃暄無奈道:「我也希望能和兩位好好詳談,但事有緩急輕重之分,遲些妃暄來找你們好嗎?」
徐子陵別過臉來,帶點憂鬱的眼神深深瞥了師妃暄一眼,匆快地道:「邪道八大高手,除祝玉妍、辟塵、尤鳥倦和左遊仙外,尚有什麼人。」
師妃暄微愕道:「此事說來話長,再見面時才說吧!」
就那麼飄然去了。
徐子陵緩緩脫下面具,沉聲道:「走吧!乾脆宰掉榮鳳祥,可一了百了,別忘記帶漆油和掃子。」
兩人越過高牆,不一會兒來到后宅的花園中,合肥總管府的戒備稀鬆平常,避過外圍幾座哨樓的守衛后,便像如入無人之境。
他們當然不會掉以輕心,「邪道八大高手」里,至少有兩個人在這裡,而他兩人更深悉榮鳳祥的厲害,只是榮姣姣已不易應付。現在他們需要的只是刺激和暴露行蹤。
沈牧正想開口什麼,忽然心生警兆,扯著徐子陵躲往園山一道橫跨溪澗的小橋之下。
一個胖如酒桶的身體從屋檐處像輕盈的貓兒般撲下,腳尖在草坪略點,眨眼間掠入與小橋連接起來的涼亭內,只隔開一條約十許步遠的碎石小徑。
這內花園佔地方圓二十多丈,林木花草,頗為講究。
徐子陵把頭縮回來,咋舌道:「是安隆,我們果然沒看走眼。」
沈牧打出禁聲的手勢。
衣袂聲起,接著一把雄壯的聲音道:「有什麼事?為何不可待明天再說?」
徐子陵還以為是左遊仙,見到沈牧一臉茫然,才知他認不出來者是誰。
接著那人喝道:「這裡沒你們的事,給我遠遠滾開,沒我命令,不準入園。」
七、八人同聲答應,退往園外。
沈牧和徐子陵交換個眼色,隱隱猜到說話的人是誰。
安隆坐到亭內的石凳去,嘆道:「我和你總算一場師兄弟,你怎可不眷念半點舊情?」
那人冷哂道:「不念舊情的是你,而不是我輔公祏。十五年前我脫離天蓮宗,那時已非是你的師弟,現在更和你沒有半點關係,我愛幹什麼就幹什麼,哪到你來干涉。」
果然是杜伏威的拜把兄弟,江淮軍的第二號要人輔公祏,只想不到也出身邪派,還是安隆的師弟。
「啪」!
石台粉碎灑地。
安隆大怒道:「好膽!既入我天蓮之門,豈到你說退便退,當年我容忍你,皆因念在師兄弟之情,更見你一身成就不易得來。現在你聯結老君觀和真傳道的人來對付我,公然與我為敵,是否活得不耐煩了!」
輔公祏乃雄踞一方的霸主,只看他剛才喝退手下,不用侍從護駕,便知他不怕安隆,此時更不會被他嚇倒。
只聽他冷笑道:「我這人生就一副臭脾氣,從不肯欠人的債,但別人欠我的,則必須償還。十五年來,我都沒有向你追討師尊的血債,現在該是時候吧?」
沈牧和徐子陵恍然大悟,才知輔公祏是要借這百業大會,把安隆迫出來。
安隆不怒反笑,喘著氣道:「真是笑話,師尊之死,只因練『天心蓮環』時運岔了氣,以致全身經血爆裂而亡,故屍骨不存,干我安隆何事?你只是因給我坐上『蓮主』之位,故懷恨在心,含血噴人。哼!我安隆身為天蓮宗蓮主,現在就要替天行道,清理門戶。」
一把陰惻惻的聲音在小橋另一端響起道:「這才真是笑話,就算你確修成『天心蓮環』,今趟亦休想能生離此地,還妄言清理門戶。」
徐子陵沒有束音成線送入沈牧耳內的本領,只好在沈牧背上寫了個「左」字,後者立知來人是左遊仙。
安隆出奇地沒有動氣,反故作驚奇的道:「若我沒有弄錯,你兩人該是水火不相容的情敵,曾斗得天崩地裂,為何今天卻像同一個鼻孔出氣似的,究竟發生什麼事,天地是否真反轉過來哩?」
輔公祏冷冷道:「你除陰謀詭計,傷天害理外,其他事懂得個屁,滾吧!這樣殺掉你太便宜你了,我要瞧著你慢慢萎壞腐臭。」
只聽他聲音透出的恨意,便知他和安隆的仇怨,即管傾盡大江之水,也難以洗去。
安隆發出一陣震耳長笑,卻有點像豬的哀嚎,令聽者難受至極點,仿似給他的笑聲直鑽進骨髓里去作浪興波。
笑聲倏止,安隆淡淡道:「你以為黏上杜伏威,就可呼風喚雨嗎?江淮軍的好景只是假象,已到日暮途窮的時刻,我們走著瞧好了。」
左遊仙不屑地道:「你以為我們不知你暗中拉攏蕭銑、朱粲和曹應龍來對付我們嗎?」
安隆顯是大感愕然,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輔公祏長笑道:「你已過了十多年的好日子,現在也該嘗嘗另一些滋味,你再不走,以後都不用走。」
安隆狠狠的連說三聲「好」,接著衣袂聲響,迅速遠去。
榮鳳祥的聲音隨即響起道:「這麼好的機會,為何卻放走他?」
兩人這才知道榮鳳祥一直窺伺在旁,心中叫苦,這時離天亮不遠,若給發現,在這三大魔門高手的圍攻截擊下,逃走絕非易事。
輔公祏沉聲道:「他已練成『天心蓮環』,若硬迫他作困獸之鬥,於我們有害無利,百業大會後,他想溜亦難矣。」
左遊仙點頭道:「若在這關鍵時刻把他殺死,還會影響大局。」
榮姣姣的聲音道:「姣姣有個大膽的想法,就是安隆今次肯來赴會,是有備而至,根本不怕我們。」
輔公祏道:「這話很有道理,我們且進屋內再說。」
沈牧和徐子陵暗叫謝天謝地,肯定四人離開后,連忙離去。
天剛發白,兩人在街上大搖大擺的逛步,見到東一片、西一處於當眼牆壁寫下極為觸目驚心的紅色大字,心中的感覺非常古怪。
遠方響音傳至,原來其中一間飯鋪正張羅早市,沈牧笑道:「先去喝碗豆漿,塞兩個包子入肚如何?」
徐子陵點頭答應。
那食店事實上尚未開始營業,兩人到一角坐下,徑自享受滾熱的豆漿。
沈牧嘆道:「真想不到他娘這麼的一個百業大會,竟牽涉到魔門各流派的恩怨鬥爭。」
徐子陵皺眉不解道:「做生意的人這麼多,互相間又是競爭激烈,你賺多時我便賺少,同行更如敵國,真不明白榮鳳祥為何要搶著做這百業社的尊長,搶到后又能有什麼作為?難道由商幫行社,至行腳商販,都會像手下般聽他指揮嗎?」
沈牧舉起大碗,吃了一口,搖頭道:「這是沒有可能的,照我看最重要的是在制定價格和供應貨物這兩項上,尊長只要取得大多數人的支持,便可訂立所謂行規。例如要向龍游幫買木材,百業社的社員和外人便有不同的價錢,甚或只准賣給百業社的人,那百業社將變成一個壟斷所有買賣的大集團,現在當然辦不到,但假以時日,再以武力配合,未來會是怎麼一番情景,仍是非常難說。」
頓了頓續道:「但在短期內,百業社的尊長勢將變成各大勢力拉攏的對象;地位急升,其中自有無窮的好處。只不過我們非是生意人,故而不明白吧!」
徐子陵仍是不解,待要說話,心中一動,朝入門處瞧去,竟是婠婠翩然而至,坐入兩人對面的椅內,微笑道:「你們忘記戴面具哩!」
沈牧邊擺設碗箸,邊笑道:「婠小姐何時到合肥來的,為何不早點兒找我兩兄弟,好暢敘離情,一慰相思之苦。」
婠婠嬌艷如花的玉容隱含一絲嘲哂的笑意,淡淡道:「沒事找你們作什麼?」
沈牧朝那幾個為婠婠艷光所懾,正停下手腳,只懂呆瞪婠婠的夥計掃了凌厲的一眼,立時像兜頭澆下冷水般把他們灑醒過來,尷尬地照常工作。
徐子陵皺眉道:「那現在又為了什麼要來找我們呢?」
婠婠橫他一眼道:「當然是來興問罪之師,有謂明人不作暗事,你們要造謠生非,我沒空管你。但為何卻要牽涉到我們陰癸派?」
沈牧笑道:「這就叫盛名之累,閑話休提,婠小姐你既大駕光臨,可否容我順口問兩句。」
以婠婠的修養,亦給他弄得啼笑皆非,微嗔道:「我說的如是閑話,那你說的定是廢話,你若不給我好好交待,休想我答你半句話。」
兩人鑒貌辨色,均知婠婠非是真的生氣,由此推之,婠婠該不是站在榮鳳祥的一方。
此事倒相當奇怪。因為一向以來,陰癸派與江淮軍有合作關係,唯一解釋就是杜伏威和輔公祏這對拜把兄弟,並不如外人所想的那麼團結一致。
此時外面行人漸多,且不時有奔走相告的情況,顯見謠言壁生出預期中的作用,引起鬨動。
沈牧哈哈笑道:「上官龍是你陰癸派的人,已是天下皆知。多一個人或少一個人於貴派有何影響。有時你占我便宜,又或我占你便宜,乃平常不過之事。至多我向你賠個罪,婠小姐請息怒。」
婠婠「噗哧」笑道:「這還差不多!」
兩人對望一眼,都看出對方心中的無奈。
他們與婠婠實有深仇大恨,可是礙於形勢,卻不得不虛與委蛇,否則壞了救援飛馬牧場的大事,便因小失大。
沈牧挨到椅背處,閑適地欣賞街上的情景,道:「你們魔門八大高手,除尤鳥倦、辟塵妖道、左遊仙、安隆和令師外,其他三個是什麼人物?」
婠婠神色微動道:「你們倒消息靈通,為何認為我肯告訴你們呢?」
沈牧攤手道:「這算什麼了不起的秘密,總有人會知道的,何不向我們賣個人情。」
婠婠目光轉到徐子陵臉上,接著幽幽一嘆,垂下目光道:「你兩人總能令人家心軟,好吧!索性向你們說得詳細一點,你們聽過……噢!」倏地離座,消沒後門處。
兩人循她剛才目光所瞥處瞧去,只見澤岳探頭進來,大嚷道:「終找到兩位,現在所有人都給嚇怕,正趕著離城,百業大會完蛋哩!」
沈牧和徐子陵戴上面具,雜在龍游幫一眾人中安然離城,道上擠滿各地來參加百業大會又趕著「逃亡」的人。
只看人心惶惶的情景,便知謠言的力量是多麼龐大。
澤岳低聲笑道:「兩位真厲害,不費一兵一卒,便破去榮鳳祥的如意算盤。」
沈牧有點難以置信的道:「這真教人意想不到。」
澤岳道:「問題是江北各地的行家都感到百業社是挾北欺南,你兩位製造的謠言亦非全沒有根據,至少洛陽幫的上任幫主上官龍便千真萬確是陰癸派的妖人,我們做生意的,誰敢和這種不問情由,胡亂殺人的邪教異派扯上關係,於是乘機一鬨而散,誰都不能怪誰。」
沈牧和徐子陵都生出既荒謬又好笑的怪誕感覺。
此時眾人奔上山坡。
澤岳欣然道:「能與兩位交上朋友,實是難得的緣份,現在我要立即趕返龍游:同爹作報告,異日有空,定去探訪兩位。」
雙方欣然道別。
沈牧和徐子陵策馬朝與宣永會合的地點奔去,一口氣趕了十多里路,大雨又傾盤灑下,天地白茫茫一片。
兩人躲在密林邊緣處,讓馬兒稍作休息。
沈牧躍身下馬,蹲下來,呆瞪著林外的大雨,小雨則通過濃密的枝葉,轉折地灑在他們身上。
大雨使大部分行人止步,除了因各種原因急於遠離合肥者,才不避辛苦地冒雨趕路。
徐子陵自然而然蹲在他身旁,隨口問道:「想什麼?」
沈牧道:「陰癸派確是魔力無邊,只抬出它的名字便可像瘟神般把所有人嚇走。」
徐子陵抹掉積聚眼帘的雨水,沒有答話。
沈牧嘆道:「但我剛才想的卻不是這方面的事,而是覺得心中有點不妥貼。」
最後這句吸引了徐子陵的注意,訝然問故。
沈牧沉聲道:「那是一種不安的感覺。記得輔公祏說過,蕭銑、朱粲和曹應龍是由安隆穿針引線拉攏到一塊兒的嗎?而安隆的拜把兄弟解暉,則是宋家小姐玉華的家翁,這是否代表宋家多多少少也拉上點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