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2 蓄勢

  今次輪到沈牧抓頭,他隨口說出三大罪狀,只因覺得三大罪狀說來口響些兒,當時哪有想過是那三項罪狀。


  周圍的幫眾都代他兩人焦急,感同身受,偏是愈急愈想不到,在呼喊聲逐漸歇斂之際,忽然沈仁福的頭從人叢探進來道:「第三項罪將就點便當是損害本幫聲譽吧!好嗎?」


  焦宏進雖覺得這或許算不上是什麼嚴重罪行時,沈牧腦際靈光一閃,狂叫道:「第三項罪就是為逞一己之私,竟想放火把小春光無辜的姑娘賓客燒死,此事鐵證如山,受害者請立即揚聲,否則我們便……嘿!沒什麼!」


  他本想說「否則我們便不來救你們」,幸好懸崖勒馬,沒有變成見死不救的惡人。


  小春光主樓上的「受害者」立時高聲發喊,紛紛指責都任。


  沈牧見時機成熟,大喝道:「兄弟們!由今天開始,焦宏進才是我們幫主,焦幫主萬歲!」


  一時「焦幫主萬歲」之聲,響徹雲霄。


  沈牧再喝道:「院內的人聽,只要你們棄械投降,焦幫主一律不追究,大家仍是好兄弟。」


  話聲才止,院內街上立即肅然靜下,只余火把燃燒和呼吸的聲音。


  不知院內誰人先擲下兵器,接當叮聲不絕,誰都知都任大勢已去,地位不保。


  沈牧長笑道:「都任小兒!還不滾出來受死!」


  都任狂喝一聲,持矛衝出,朝焦宏進立身處直撲過來。


  「嗤嗤」聲響個不絕,以百計的勁箭像雨點般向他射去。


  ……


  沈牧挺坐馬上,從高處遙望星月下一片荒茫的平原林野、起伏的丘陵。


  宣永和焦宏進分傍左右,後面則是十多名手下將領,泰半是來自駱馬幫的人。


  小春光事變,都任慘死,消息傳出,窟哥聞風慌忙逃往大海的方向,希望憑馬快,能在被沈牧截上前,回到海上。


  豈知沈牧胸有成竹,以擅於察探的洛其飛沿線放哨,精確地把握他撤軍的路向,又任他狂逃兩天兩夜,然後在這支孤軍必經之路上,集中軍力,蓄勢以待。


  蹄聲響起,洛其飛策騎穿過坡下的疏林,來到沈牧馬前,報告道:「敵人終於捱不住,在十裡外一處山丘歇息進食,好讓戰馬休息吃水草。」


  沈牧雙目寒芒電閃,沉聲道:「照其飛猜估,這批契丹狗賊是否仍有一戰之力?」


  洛其飛答道:「契丹狗賊雖成驚弓之鳥,但他們一向克苦耐勞,縱是慌惶逃命,仍散而不亂,陣勢完整,兼之專揀平原曠野趕路,一旦被截,亦可憑馬快突圍。」


  沈牧點頭贊道:「其飛所言甚是,今次我們雖仗熟識地形,人數士氣均佔盡優勢,故勝券在握。但如何可攫取最大的戰果,把我們的傷亡減至最低,這才化算得來。」


  焦宏進以馬鞭遙指後方十里許高山連綿處,道:「飛鷹峽乃到大海必經之路,我們只要在那布下伏兵,保證可令窟哥全軍覆沒。」


  沈牧笑道:「窟哥雖不算聰明,卻絕不愚蠢,且行軍經驗豐富,當知何處是險地。」


  洛其飛點頭道:「少帥明察,窟哥一夥本有餘力多走十來里,卻在這時間歇下來休息,自是要先探清楚地理形勢,才決定究竟應穿峽而過,還是繞道而行。」


  宣永皺眉道:「假若他們繞道而走,由於他們馬快,可輕易把我們撇在後方,那時沿海一帶的鄉鎮可要遭殃哩。」


  沈牧搖頭道:「他們是不會繞道的,因為能快點走他們絕不會浪費時間,我們一於來個雙管齊下,不在飛鷹峽布下一兵一卒,只在他們後方虛張聲勢,扮作追兵殺至的情景,令他們在得不到充分休息的劣況下倉惶逃命。」


  焦宏進愕然道:「那我們在什麼地方截擊他們?」


  沈牧斷然道:「就在峽口之外,那時窟哥的心情剛輕鬆下來,人馬亦均泄氣,我們就給他來個迎頭痛擊兼左右夾攻,只要把他們趕到峽內去,這一仗我們將可大獲全勝。」


  蹄聲轟傳峽谷,愈趨響亮,使本已繃緊的氣氛更為凝重。


  藏在一片長於山坡密林內的沈牧卻是出奇地平靜,因整個戰場都在他掌握之內,一切都依他的擺布進行和發生,無有例外。


  他以前儘管曾向徐子陵侃侃談論「戰爭如遊戲」之道,但直至今夜此刻,才確切地體會到那種「遊戲」的奇異感受。


  從將帥的任用到卒伍的徵募、選取和編伍,由訓練、旗鼓、偵察、通訊、裝備至乎陣勢、行軍、設營、守城、攻城,戰術的運用,均令他有與人對弈的感覺。


  目標就是要作那最後的勝利者。


  旁邊的洛其飛低呼道:「來啦!」


  沈牧冷然注視,契丹馬賊現身峽口,風馳電掣的策騎奔上峽口外的古道。


  果如沈牧所料,經過近十里急急有如喪家之犬的飛馳,又穿過險要的峽谷,敵人已是強弩之末,盡銳氣,速度上明顯放緩。


  窟哥一向的戰術就是「來去如風」四字真言。打不過就溜,教人碰不他的尾巴。而他能縱橫山東,實與熟悉地理風土的「狼王」米放有莫大關係。


  來到這人生路不熟的地方,窟哥等若有目如盲的瞎子,而米放則是引路的盲公竹。


  米放之死,使窟哥只能循舊路退軍,再無他途,正好陷進沈牧的天羅地網去。


  此時大半馬賊已走出峽谷,忽然前頭的十多騎先後失蹄,翻跌地上。


  埋伏在兩邊新編入少帥軍的駱馬幫眾同聲發喊,在戰鼓打得震天劇響中,兩邊林內的箭手同時發箭,取人不取馬,契丹馬賊紛紛墜地,亂成一團。


  接著槍矛手隊形整齊的從兩邊分四組殺出,每組五百人,一下子就把敵人沖得支離破碎,斷成數截,首尾不能相顧。


  埋伏在峽口旁的箭手則朝出口處箭如雨發,把尚未出峽的小部分敵騎硬迫得逃返峽內。


  沈牧知是時候,大喝一聲,率領二百精騎從密林衝出,正面朝敵人殺去。


  無論契丹馬賊如何強悍,馬術如何高明,在折騰了兩日後,兼且是新敗之師,士氣低落至極點,在這種四面受敵的情況下,終失去反擊的能力,四散奔逃,潰不成軍。


  沈牧在宣永、焦宏進、洛其飛等一眾手下將領簇擁中,巡視臣服於他軍力之下的戰場劫后情景。


  這股肆虐多年的契丹馬賊,終被剿滅。戰利品除了近八百匹良種契丹戰馬,弓箭兵器無數外,尚有一批達三千兩的黃金。只是這批財富,足可重建半個彭城。


  沈牧卻沒有自己預期中的欣悅。


  橫屍遍野的情景他雖非初次目睹,但今次的戰況卻是他一手做成的。


  他現在的反應純然是一種直接觸景生情式的反應,對四周死亡景象的感觸。


  沈牧勒馬停定,凝視以極不自然姿勢扭曲於地上的三具契丹馬賊冰冷僵硬的身,不遠處尚有一匹馬。


  其中之一該是背心中箭后從馬背摔下,頭部浸在一灘凝結成赭黑色的血液中,在晨光的照射下,本是充滿生命的肌膚呈現出噁心的藍靛色。


  宣永等見他呆瞪地上的屍骸,只好在旁耐心等待。


  沈牧苦笑道:「你們說是否奇怪,剛才我從未想過或當過他們是人,但現在見到他們伏屍荒野,又忽然記起他們像我般也是人,有他們的家庭、親屬,甚至日夕盼望他們返回契丹,關心他們的妻子兒女。」


  宣永沉聲道:「少帥很快會習慣這一切,在戰場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心軟點也不行!」


  沈牧嘆道:「我並非心軟,就算整件事重頭再來一次,我仍會絕不留情地把這些窮凶極惡之徒殺得半個不剩。只是人非草木,總會有些感觸罷了。」


  此時手下來報,找不到窟哥的屍身。


  沈牧冷哼道:「算他命大!收拾妥當后,我們立即趕返下邳,下一個目標該輪到李子通的老巢東海郡啦!」


  眾將齊聲應命。


  沈牧催馬便行,忽然間,他只想離得這橫遍野的戰場愈遠愈好!

  沈牧返回下邳后,尚未坐暖,已開始接見來自附近各城縣的頭臉人物,投誠者中不乏李子通的離心將領。


  其中一個叫李星元的,年約三十歲,長得高大威武,不但是李子通的同鄉,還是下邳和東海間另一大城沐陽的守城將,他肯把沐陽拱手奉上,等若有半個東海郡落進沈牧的袋子。


  沈牧大訝問故,李星元冷哼道:「李子通刻薄毖恩,用人論親疏而不論才具,眼光短淺,非是有大志的人。不過坦白說,星元本仍猶豫難決,可是手下諸將和商農領袖,由老至少,均一致贊成投奔少帥麾下,星元這才明白什麼叫萬眾歸心。」


  沈牧失笑道:「星元倒夠坦白,我就是歡喜你這種爽直的漢子,不知東海現況如何呢?」


  李星元道:「東海郡現在由李子通親弟李子云主理,絕不會向少帥投降,且糧草充足,一年半載也不會出現問題。」


  沈牧皺眉道:「李子云是個怎樣的人?」


  李星元不屑道:「他除了懂得欺凌弱小,取民脂民膏外,還懂得什麼?李子通正是知他有勇無謀,所以特派壞鬼書生童叔文作他軍師,此人極工心計,非像李子云只是草包一個。」


  沈牧饒有興趣的追問道:「為何星元喚他作壞鬼書生?」


  李星元咬牙切齒道:「童叔文最愛自鳴清高,對人自稱他讀的是聖賢之書,學的是帝皇之術,終日仁義掛口,骨子卻貪花好色,不知敗壞多少婦女名節,連屬下的妻妾女兒都不放過,若非本身武功高明,又得李子通兄弟包庇,早給人碎屍萬段。」


  沈牧心想這該是李星元離心的重要原因,不禁暗幸自己非是好色之徒,點頭道:「要得東海,此人該是關鍵所在;如能將他除去,李子云挺惡也只不過一隻無牙老虎,星元有什麼好提議?」


  李星元臉露難色道:「東海沒有人比童叔文更害怕刺客臨身,所以不但出入小心,行藏詭秘,就連睡覺的房間都晚晚不同,要刺殺李子云反為容易些。」


  沈牧沉吟道:「星元來見我的事,李子云是否知曉?」


  李星元道:「童叔文雖在我處布下眼線,但怎瞞得過我,此行更是特別小心,他們理該還不曉得。」


  沈牧喜道:「那就成啦!星元立即潛返沐陽,不動聲息,待我擬好全盤大計,才與你配合作出行動。」


  李星元點頭答應,接眼中射出熱切的期望,道:「星元有一個不情之請,萬望少帥俯允。」


  沈牧欣然道:「現在大家兄弟,有什麼心事話兒,放膽說吧!」


  李星元低聲道:「我希望少帥手下留情,不要禍及東海郡的平民百姓。」


  沈牧啞然笑道:「這豈是不情之請,而是既合人情,又和天理。星元放心,若要殺人盈城才可奪得東海,我沈牧絕不為之,如違此誓,教我沈牧不得好死。」


  李星元劇震拜跪,感動得說不出話來。


  沈牧忙把他扶起,約下聯絡的方法后,李星元匆匆離開。


  他後腳才去,陳長林的前腳便踏進府門來,沈牧大喜出迎。


  陳長林大步趨前,兩手探出抓沈牧的肩頭,眼中射出熱烈的神色,欣喜道:「當日我聽到寇兄和徐兄差點被王世充那忘恩負義的老賊加害的消息,立即趕返東都質問老賊,怎可對兩位恩將仇報,和他大吵一場,當然沒有結果,只好憤然離去,幸好不久后聽到你們在梁都以少勝眾,憑烏合之眾大敗宇文化及的精銳雄師,遂兼程趕來,不巧是寇兄剛離城,要等到今天才見到寇兄,子陵呢?」


  沈牧咋舌道:「原來是你自己尋來的,我還四處打鑼般找你,長林兄真大膽,竟敢頂撞世充老鬼。」


  陳長林是個外冷內熱的好漢子。平時木訥寡言,但遇上看不過眼的事時,絕對義無反顧。他更視自己和徐子陵為好友。


  陳長林放開雙手,冷哼道:「王世充還不敢殺我,因為推薦我的人是夷老,一天他未真的當上皇帝,他仍沒有開罪整個白道武林的膽量,子陵兄呢?」


  沈牧摟他肩頭,朝大堂走進去,邊行邊道:「小陵到巴陵去辦點事,長林兄來了真好,便讓我們為天下蒼生盡點力,長林兄則順便幹掉沈綸那畜牲以報毀家之恨。」


  陳長林一對眼睛立時亮起來。


  書齋內,陳長林聽罷沈牧的話后,把手中香茗放到椅旁小几處,點頭道:「海上貿易絕不困難,只要有利可圖,商人會像螞蟻般來附,困難只是我們必須保證海域河道的安全。那我們必須有一支精良的水師,把領地的水道置於控制之下。」


  沈牧同意道:「我也想過這問題,巨鯤幫的卜天志已約好率手下船隊依附小弟,聽他說只是五牙巨艦便有五艘之多,全是從舊隋搶回來的戰利品,其他較小的戰船二十多艘,貨船更是數以百計。」


  陳長林精神大振道:「這就完全不同啦!最難得是忽然多出大批不怕風浪的老到水手,只要再給以水戰的訓練,改善舊戰船,因應水道形勢建造新艦,總有一天我們可雄霸江河,一統天下。」


  沈牧一呆道:「你似乎比小弟更有信心。」


  陳長林微笑道:「那是因為我對寇兄有信心嘛!刻下當務之急,是要徵召一批優良的船匠,先對舊船進行改裝的工作。待預備妥當時,我們可封鎖東海郡的海上交通,斷去東海郡與江都的海上連繫,那時東海只有捱揍的份兒,絕無還手之力。」


  沈牧皺眉道:「哪兒去找這麼一批船匠呢?」


  陳長林拍胸道:「當然是小弟的故鄉南海郡,我們陳姓是南海郡的巨族,族人不是曾當舊朝的水師就是慣做海上買賣,且多與沈法興父子勢不兩立,只要我偷偷潛回去,必可帶回大批這方面的人才,為寇兄建立一支天下無敵的水師,那時沈法興父子的時日將屈指可數。」


  沈牧拍台嘆道:「得長林兄這幾句話,天下有一半落進小弟的袋子啦!」


  沈牧送陳長林上路后,回到名為「少帥府」的大宅,召來洛其飛問道:「有沒有徐爺的消息?」


  洛其飛見他神色有異,搖頭道:「徐爺究竟到哪兒去呢?屬下可派人去打聽。」


  沈牧站起來在書齋內來回踱步,好一會兒才停下來嘆道:「他到巴陵去,你知否蕭銑那小子的情況?」


  洛其飛答道:「目下大江一帶,論實力除輔公祏外,便要數他,稱帝后蕭銑先後攻佔郁林、蒼梧、番禺等地,並不斷招兵買馬,兵力增至四十餘萬之眾,雄據南方,兩湖之地無人敢攫其鋒。」


  見他皺眉不語,忍不住擔心,問道:「少帥是否在擔心徐爺?」


  沈牧心煩意亂的道:「我也不知自己在擔心什麼,或者是徐爺,又或者是其他。唉!北方有什麼新的動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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