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8破壞者

  風帆轉了一個急彎,駛上平坦寬闊的河道,全速順流放去。


  船過偃師十里后,才緩緩靠岸。


  由於人少船輕,從京都跟來的戰船早被拋在遠方。


  岸上蹄聲轟鳴,老朋友楊公卿只率十餘騎追至,然後隻身登船。


  沈牧哈哈笑道:「楊大將軍果是有膽有識,竟敢孤身登船。」


  楊公卿來到沈牧身前,瞧了平躺地上仍昏迷不醒的王玄應一眼后,又與看台上的徐子陵虛行之打個招呼,嘆道:「尚書大人今趟是咎由自取,我楊公卿無話可說。」


  沈牧道:「順便告訴大將軍兩件事,若大將軍歡喜的話,可轉告世充小兒。」


  楊公卿奇道:「什麼事呢?」


  沈牧遂把李世民可能向李密招降和榮鳳祥該是辟塵之事坦然相告,然後笑道:「不害得他們提心弔膽,難有寧日,我如何可下這口氣。」


  楊公卿色變道:「這兩件事均非同小可,我須立即以飛鴿傳書,向王世充報告。」


  只聽他直呼王世充之名,便知他對王世充的不滿已溢於言表。


  沈牧湊過去低聲道:「大將軍即管把人拿回去,不過須謹記王世充可這樣待我,異日也可以用同樣方法對待大將軍,侍候虎狼之君,是不會有好結果的。」


  楊公卿苦笑道:「我早明白了!三位好好保重。」


  提起王玄應,徑自去了。


  送了虛行之上岸后,兩人繼續行程。


  待風帆轉入黃河,他們才鬆一口氣,在這廣闊的河道上,要逃要躲都容易得多。


  沈牧嘆道:「我們從南方出發時,好像天下都給踩在腳下的樣子,豈知波折重重,我們現更為勢所迫,要折返南方,關中過門不入,想想便教人頹然若失。」


  徐子陵道:「陰癸派手終有日我們會將它連根拔起,令她們永不能再害人。」


  沈牧雙目殺機大盛,點頭道:「除了宇文化及外,現時和我們仇恨最深的就是陰癸派,血債必須血償。」


  徐子陵道:「這亦是我肯陪你去江都的原因,否則我會立即趕往巴陵接素姐母子。我到現在仍不明白為何老爹肯與虎謀皮,和陰癸派合作去打天下,其中定有些我們尚未知道的原由。」


  沈牧道:「管她娘的那麼多!明天我們轉入通濟渠后,便日夜兼程趕赴江都。不過可要補充乾糧食水,因為至少也再要三天三夜,才可抵達江都。」


  徐子陵沉吟道:「我總有些不祥的預感,這一程未必會那麼順利。」


  沈牧一拍背上長劍道:「我們有那天是平安無事的?誰不怕死,就放馬過來吧!哈!」


  翌日正午時分,船抵彭城西方位於通濟渠旁的大城梁都。


  他們尚未決定誰負責守船,哪個去買糧食,當地的嘿道人物已大駕光臨。


  沈牧和徐子陵遂抱著息事寧人的心情,打算依足江湖規矩付與買路錢,以免節外生枝。


  沈牧解下長劍,到碼頭上和來人交涉。


  領頭的嘿幫小頭目見沈牧體型威武如天神,又一副氣定神閑的樣子,他也是老江湖,忙抱拳為禮道:「小弟彭梁會智堂香主陳家風,請問這位好漢貴姓大名,來自何鄉何縣?」


  沈牧登時記起彭梁會的三當家「艷娘子」任媚媚,才想到這一帶均是彭梁會勢力範圍,不過他當然不願給任媚媚知他行蹤,忙道:「小弟傅仁,剛在東都做完買賣,現在趕回江都。哈!泊碼頭當然有泊碼頭的規矩,小弟該向貴會繳納多少銀兩,請陳香主賜示。」


  陳家風見他如此謙卑,立即神氣起來,微笑道:「看傅兄神采飛揚的樣子,定是撈足了油水,傅兄這艘船也是最上等的貨式,最奇怪是傅兄似乎只有一名夥計在船上。」


  沈牧當然明白他要的技倆。


  黑道人物遇上陌生人都會遵從「先禮後兵」的金科玉律,簡言之就是先摸清對方底子,才決定如何下手宰割,以謀取最大利益。


  假設他不顯點手段,對方會得寸進尺,甚至連船都要給他沒收。


  隨陳家風來的尚有七、八名武裝大漢,只看神態便知是橫行當地的惡霸流氓。


  沈牧抓頭道:「陳兄說得好。小弟既敢和我那個兄弟駕著一條上價船走南闖北,當然是有點憑恃。不過念在大家都是江湖同道,加上我們又很尊敬『鬼爪』聶敬他老人家,且與貴會三當家『艷娘子』任媚媚有點交情,才依規矩辦事,陳兄該明白小弟的意思吧!」


  陳家風愕然道:「請問傅兄是哪條線上的朋友?」


  沈牧沒好氣地取出半錠金子,塞入他手裡道:「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陳兄若肯賣個交情,便不要查根究底,就當沒見過小弟吧。」


  不再理他,轉身回到船上。


  徐子陵正獨力扯帆,沈牧一邊幫手邊道:「彭梁會看來已控制了這截水道,只不知他們現在歸附何方?」


  徐子陵恍然道:「原來是任媚媚的手下,照計不是投向徐圓朗,就該是李子通。嘿!應不會是宇文化及吧?」


  整好風帆后,沈牧道:「我負責入城採購,你可不要讓人把船搶去。」


  徐子陵笑道:「若來的是祝玉妍之流,你可勿要怨我。」


  沈牧大笑而去。


  踏入城門,仍不知此城是由何方勢力控制。


  若在其他城市,除非正處在攻防戰的緊急期間,否則都肯讓商旅行人出入,既可征納關稅,又可保持貿易。


  可是這通濟渠此段的重鎮,竟像個不設防的城市,不但沒有顯示主權的應有旗幟,連守門的衛兵都不見半個。這種情況即使在這戰火連天的時代,也非常罕見。


  沈牧茫然入城。


  城內主要街道為十字形貫通四門的石板建築大街,小巷則形成方格網狀通向大街,民居多為磚木房,樸素整齊,本應是舒適安祥的居住環境,只是此際十室九空,大部分店鋪都關上門,似是大禍將臨的樣子,其中一些店鋪還有被搶掠過的情況。


  路上只見零落行人,都是匆匆而過,仿如死城。


  足音從后而至。


  沈牧駐足停步,就那麼立在街心。


  陳家風來到他身側,嘆了一口氣道:「打仗真害人不淺,好好一個繁華都會,變成這個樣子。」


  沈牧深有同感,問道:「究竟發生什麼事?」


  陳家風沉聲道:「這真是一言難盡,若你早來數天,便可看到這裡以千萬計的人擠得道路水泄不通,哭喊震天,四散逃命的可怕情景。」


  沈牧大惑不解道:「這城本是何方擁有?又是誰要來攻城呢?」


  陳家風答道:「這城已歷經數手,最後一手是徐圓朗,只是好景不常,最近因竇建德揮軍渡河,攻打徐圓朗的根據地城任,徐圓朗於是倉猝抽調梁都軍隊往援,致梁都防守薄弱,最後連那數百守軍都溜掉,使梁都變成一座沒人管沒人理的城市。」


  沈牧愕然道:「竇建德那麼可怕嗎?」


  陳家風道:「竇建德當然不可怕,論聲譽他要比徐圓朗好得多,但宇文化及的狗腿賊兵,卻比閻王勾命的鬼差更駭人。」


  沈牧雙目立時亮起來。


  陳家風續道:「當日宇文化及率兵由江都北返,去到哪裡便搶到哪裡,殘害百姓,**婦女,所以風聲傳來,人人都爭相躲往附近鄉間避難。唉!這年頭要走都不容易,處處都在打仗。」


  沈牧沉聲道:「宇文化及會否親來呢?」


  陳家風道:「這個便沒人知道,我們是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鍾,形勢不對便溜之大吉,若傅兄不介意,可否仗義送我們到江都去?」


  沈牧愕然道:「你們要到江都還不容易嗎?」


  陳家風怔怔瞧了他好一會兒后,臉容沉下去道:「原來你根本不熟悉江都的情況,竟不知李子通在河渠重重設關,除非是和他們有關係的船隻,其他一概不準駛往江都,否則我何用求你。」


  沈牧笑道:「我確是不知江都的情況,皆因久未回去,但卻非和李子通沒有關係,陳兄可以放心。」


  陳家風半信半疑地問道:「傅兄和李子通有什麼關係?」


  沈牧不答反問道:「你們彭梁會能名列八幫十會之一,該不會是省油燈,為何不乘機把梁都接收過來,完全只是一副任人打不還手的樣兒?」


  陳家風嘆道:「若非看出傅兄非是平凡之輩,小弟也懶得和你說這麼多話。今時已不同往日,當年昏君被殺,我們在聶幫主的統領下。一舉取下彭城和梁都附近的四十多個鄉鎮,本以為可據地稱霸,大有作為。豈知先後敗於宇文化及和徐圓朗手上,最近連彭城都給蠻賊攻陷,我們彭梁會已是名存實亡,連會主在哪裡都不清楚。」


  沈牧一呆道:「什麼蠻賊?」


  陳家風憤然道:「蠻子就是那些天殺的契丹人,他們趁中原戰亂,乘機勾結我們漢人中的敗類,組成東海盟,專搶掠沿海的城鎮,劫得財貨女子,便運返平廬。」


  沈牧愕然道:「契丹人那麼厲害嗎?平廬在哪裡?」


  陳家風道:「他們騎射的技術都非常高明,東海盟現在的盟主叫窟哥,便是契酋摩會的長子,擅使雙斧,武技強橫,我們二當家亦喪命於他手下。至於平廬在哪裡,我也不大清楚,聽說似是鄰近高麗,乃契丹人的地頭。」


  旋又嘆道:「他們人數雖不多,但來去如風,瞬又可逃到海上,至今仍沒人奈何得他們。」


  足音驟起。


  兩人循聲瞧去,只見陳家風一名手下氣急敗壞的趕來道:「不好了!有人劫船!」


  徐子陵的烏鴉嘴果然言中,沈牧剛離開不久,祝玉研便來偷襲徐子陵,劫走了船隻,兩人頹然在岸邊坐下。


  沈牧苦笑道:「想不到一語成讖。」


  這時陳家風才和一眾大漢趕至,人人臉露崇慕尊敬之色。


  沈牧沒好氣的掃了他們一眼,道:「船失掉哩!你們自己想辦法到江都去吧!」


  陳家風尷尬的道:「我們真是有眼不識泰山,竟不知兩位就是名震天下的寇爺和徐爺。」


  徐子陵嘆道:「什麼名震天下?船都沒有了。」


  陳家風喜出望外,對沈牧兩人打心眼裡敬佩,躬身邀請兩人去吃酒。兩人怎會客氣,隨他們回城去也。


  陳家風命人拆開菜館封鋪的木板,躬身道:「寇爺、徐爺請隨便找張檯子坐下,我們立即開灶生火,為兩位大爺弄幾味地道的拿手小菜,美酒已使人去張羅,立即送來。」


  兩人大感有趣,找了位於正中的大圓桌坐下。


  店主因為走了沒幾天,桌椅仍未沾上塵埃。


  沈牧透過敞開的大門望向夕陽斜照下的清冷大街,搖頭嘆道:「好好一個安居樂業的興旺城市,轉眼卻要遭受劫難,太可惜哩!」


  徐子陵仍未弄清楚是什麼一回事,問道:「什麼劫難?」


  一名彭梁會的幫眾此時提著一壇酒興高采烈的走進鋪內,為他們找壺尋杯,忙得不亦樂乎。


  沈牧瞧著酒被注進杯內,淡淡道:「聽說宇文化骨來哩!」


  徐子陵一震,喝道:「什麼?」


  沈牧忙道:「我是說得誇大一點,該說宇文化骨的人或者會來,卻不知宇文化骨是否肯這麼便宜我們送上門來受死。」


  那幫眾正為他們點燈,聞言大為崇慕道:「寇爺徐爺真了不起,根本不拿宇文化……宇文化及當一回事。」


  沈牧笑罵道:「竟敢偷聽我們的密語,快滾得遠遠的。」


  那幫眾欣然受落,恭敬道:「小人謝角,立即滾遠!」歡天喜地的去了,能給沈牧罵兩句,似已是無比的光榮。


  「叮」!

  兩杯交碰,均是一飲而盡。


  這時,兩人嗅著從後邊灶房傳來燒菜的香氣,看看逐漸昏暗的大街,都升起懶洋洋不願動半根指頭的感覺。


  所有以往發生的人和事,都似是與這刻沒有半點關係,遙遠得像從未發生過。


  沈牧把長劍解下,放在桌上,然後伸個懶腰,連雙腳都擱到桌邊去,舒適地嘆道:「陵少!你有沒有這整個城市都屬於你的感覺呢?」


  驀地急劇的蹄聲自城門的方向傳來,好一會兒才停止。


  兩人卻是聽如不聞,不為所動。


  徐子陵若有所思的道:「你似乎忘記了宋玉致,對嗎?」


  沈牧呆了半晌,點頭道:「是的!我已久未有想起她。宋玉致是真正的淑女,是高門大閥培養出來的閨秀,但她和我們有一個根本性的分別,就是她是遊戲規則的支持者,而我只是個離經叛道的破壞者。只是這差異,我們已註定不能在一起。你說我所乾的事,所作所為,有哪件是她看得順眼的呢?」


  徐子陵默思片刻,緩緩道:「但你有否想過,這正是你吸引她的地方。」


  沈牧苦笑道:「對她來說,那只是她深惡痛絕的一种放縱和沉溺,所以她才會痛苦,而我則感到非常疲憊。我和你都是不懂禮法規矩的人,說粗話時最悠然自得。她卻是另一種人,所以最後我們都是完蛋了,表面的理由只是她的借口。」


  徐子陵訝道:「雖然我覺得真實的情況未必如你所說的那樣,但你對她的分析無疑是非常深入,更想不到你會有這種深刻的想法。」


  沈牧嘆道:「我已選擇了一條沒有回頭的漫漫長路,其他一切都要拋個一乾二淨。有時真羨慕侯希白那小子,歡喜便與這個美妞或那個嬌娃泡泡,閑來在扇上畫他娘的兩筆,又可扮扮吟遊孤獨的騷人俠客,不徐不疾的浪遊江湖,隔岸觀火。哈!」


  徐子陵莞爾道:「有什麼好笑的。」


  沈牧拍額道:「我只是為他惋惜,若沒有你陵少出現,說不定師妃暄肯垂青於他哩!」


  徐子陵沒好氣道:「又要將我拖落水,你這小子居心不良。」


  陳家風此時神色凝重的來到桌前,道:「剛接到報告,有一批約五至六百的騎士,正由彭城的方向趕來,可在兩個時辰內到達這裡。」


  沈牧和徐子陵交換了個失望的眼色,來者當然不會是宇文化及的人。


  陳家風續道:「來的定是東海盟的契丹蠻子,我們彭梁會和他們有血海深仇,假若兩位大爺肯出頭,我們願附驥尾。」


  沈牧不解道:「你們不是打算開溜嗎?為何忽然又躍躍欲試?」


  陳家風坐下道:「坦白說,我們雖恨不得吃他們的肉,飲他們的血,但也自知有多少斤兩。」


  沈牧為他斟了一杯酒,笑道:「你不要對我們有那麼高的期望,戰場上的衝鋒陷陣與江湖決戰並不相同,對著五、六百人,即使寧道奇也殺不了多少個。」


  徐子陵待他把酒喝完,沉聲問道:「你們有多少人?」


  陳家風抹去嘴角的酒漬,答道:「只有五十三人。我們已商量好了,只要寇爺和徐爺肯點頭,我們拚死都要和契丹的賊子打上一場。」


  沈牧道:「城內現時還有多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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