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一條毛氈
王冕是梁國從石室外面推進來的,他進來的時候,便被人換上了這妝容、衣物,雙膝上白色的毯子也是事先準備好的。
上了年紀的人血液循環不通暢,又少動,往往濕氣重。將毛毯放置在老人膝蓋上防寒,這既是在偏遠的沙鎮,都有人用這種方法服侍老人。
王冕被梁國推進來的時候,王屯屯的意志正被一個個的變故削弱到極其混亂的層度,自然不會去注意一個原本便正常的白毛毯。事實上,即使在王屯屯精神狀態完好的情況下,也不會去同一條毛毯過不去。
但隨著白色毛毯的滑落,一雙慘白又殘忍的真像又一次暴露在了三爺的眼前——王冕的雙腿,從腳趾直到胯下,被人活生生的剝去了血肉,只剩下森森骨頭。
骨頭的顏色是赤目的白,仔細看來應該被人精心處理過,上面甚至還塗抹了桐油,看上去乾淨整潔甚至有些反射著傢具的亮澤,這反而讓王屯屯感覺更加荒謬起來。
這荒謬一部分來至於那條白色的毛毯,他深深看了一眼那已經滑落到父親慘白色腳趾骨上的毯子,用掌心緊緊捂著嘴巴,下顎細微的抽動起來。
那毛氈……那毛氈……王屯屯無法形容此刻的心情,一種巨大的反差包裹著他,他的眼神在王冕和毛氈之間游移著,表情漸漸晦澀。
白色毛毯外面是豐滿健全的父親,毛毯下面是乾脆的白骨。
王冕那被人分離開來的血肉去了哪裡,不需要別人提醒,王屯屯自己便已經猜出了七八分。他想著那鍋被煮的稀爛的肉湯,舌頭下意識的在唇齒間遊盪著,他記憶著那鍋湯料香甜的味道,胃囊翻滾著似乎隨時都要翻卷過來,於是他終於從那味道里找出了那熟悉的味道——王冕的味道。
被人剝離了雙腿血肉的王冕這個時間終於抬起頭來,他望著自己最寵愛的三兒子,臉上帶著晦暗和歉意。這個時間坐在這裡的商界巨頭,更多的,是一位無力的父親。
其實有一點,王屯屯並不知曉,王冕不僅雙腿血肉被人剜去,就連舌頭也遭到了相似的待遇,這也正是他一直閉口不言的原因。
之前格里菲斯有專門為王冕上了一道菜式名叫「向陽花開」,是用幾條舌頭拼湊成花葉,用眼珠當成花心花蕊的思路做成的。依照格里菲斯的性格,這舌頭不用多想,一定有一條是王冕自己的,所以當時上菜讓王冕去吃的時候,他的表情才會那樣複雜。
「啪、啪……」格里菲斯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梁國躬身為他抽掉身後的椅子,他用手拉了拉衣服下擺,隨即拍了拍手掌,將人的注意力吸引了過來:
「咳咳……這場面略微有些尷尬呀,王先生,你這一雙腿好靚啊,這光澤……咳咳,好吧好吧。我就說不要后肘肉不要后肘肉,偏偏給我后肘肉,弄的現在場面多尷尬,早知道請你們吃人鞭了,媽的,后肘肉……后肘肉……」
「哦,對了,之前你們打算用槍械射我的事情不用太在意,我原本是要追究責任的,但看在你們這麼尷尬的份上就算了。
還有啊,我剛才手太快了,一不小心就把那個什麼……姓什麼來著……哎呀,讓我想想啊……叫什麼來著……反正就是那哈警司給殺了,我十分愧疚,深感抱歉。你看我的眼神,是不是蘊藏了真誠和淚水……
不過你們也要諒解,畢竟我還小反應慢,做了什麼不該做的事情總是後知後覺,很多事情我也不想的。恩……告訴你一個小秘密啊,你千萬得保守秘密,我阿其實……」格里菲斯伸著腦袋滿臉嚴肅認真,他用手指頭指著太陽穴後面的腦殼:
「……這裡有問題。」
他用嚴肅的語氣說了這樣的話,整座石室的氣氛便更加詭異起來。格里菲斯殺人,將人做菜,吃人,他擁有著一座地下宮殿,他背後的勢力神秘而龐大,他就像是迷一樣被人一點點的揭露,然後露出更大的迷藏。
而這個男人卻在這裡瘋瘋癲癲的說話,他彷彿毫無動機,卻異常勤懇努力著,甚至全身心的投入了靈魂將人殘害死,將人向著深淵,推下去。
正如王屯屯所說的,這個男人,究竟是什麼情況?!
……
……
恐懼其實很大一部分來源於非邏輯,人面對想不通的事情,看不透的未來會害怕,人走夜路害怕,只因為不知道腳下的路,不明白他是已怎樣的方式鋪陳著,而在路前面又將遭遇什麼事情。
人性亦是如此,熟悉的朋友之間,相互了解,知根知底,總是開得起玩笑,也並不相互懼怕,這正是因為自己腦海的邏輯中,已經構建出了對方的主觀形象,知道這人為何行動,他的利益取向為何。
但是面對陌生人,人的行為便會變的保守……
若是面對行為完全超越了邏輯的瘋子,而這個瘋子恰好實力強大,看上去又很弒殺兇殘……
王屯屯的臉色已經徹底的蒼白起來,他的下顎抖動著,雙手不知是因為憤怒還是害怕同樣在抖動,他瞪圓了眼睛,看著格里菲斯一步一步的走過來。
「從前啊,當我還不是人類的時候,我就常常幻想著變成人……」
格里菲斯沿著桌子走了過來,他的食指撫摸著桌沿,被身體拖動著一點點的向前移動著。他說道『變成人』的時候,剛好來到王屯屯的面前,於是便彎下脖頸來。
格里菲斯身材本不高,但王屯屯本是坐著,對方於是順理成章的彎下脖頸,附在三爺耳邊說了這三個字。
「而人之所以為人,便是因為其有一套完整的理念和價值觀。你看,你們用槍射我,我不在意,但打翻了食物,這個實在不應該……」
「你知道為這食物先後死了多少人,你知道我有多辛苦才將它們做出來,你們不吃完也就算了,還糟蹋糧食,你們對得起為了這頓飯犧牲的人嗎,你們對得起我的一番心血嗎?
當然了,對不起那些死的人也就算了,反正人死了也不能從棺材裡面跳出來說什麼,但你卻辜負了我的一番心意……那些東西我可是弄了很久,難以想象,你居然辜負了我的心意……」
說道這裡,格里菲斯的情緒又激動起來,好像是被負心漢傷了心一樣。他一隻手用力捏著三爺王屯屯的左肩,指片入肉指骨泛白,血管和筋脈因為情緒激動和用力過猛而有些凸顯起來。
但王屯屯沒有動,他的臉上清晰擺放著無所適從,沒有人能夠在一天之內適應那樣多的變故。
而這個時間裡,那男孩子的情緒已經不穩定起來,之前用食指指著腦門說『這裡有問題』似乎並非虛言,索性這種不平穩的情緒只持續了一小會兒。隨後他安靜下來,主動撫順了王屯屯被揉皺的左肩衣服,拍了拍對方的肩膀,然後又繞著桌子邊走邊語重心長起來:
「三爺啊,你們沒過過苦日子,不知道糧食的珍貴啊……
糧食怎麼來的,糧食是農民伯伯一顆一顆種出來的,農民伯伯早出晚歸種點糧食容易嗎,悍了得澆水,澇了得排洪,老辛苦了。有詩為證啊,咳咳……詩是這樣寫的:
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好詩好詩啊,每每讀起都讓我潸然淚下,感慨那生我養我的老父……咦,這手槍誰的,挺復古啊,樣式不錯呦,你生日禮物啊?……咳咳!!總之你們浪費糧食就是不對,要是在飢荒年代,這一桌子食物指不定能救活多少人呢?」
小男孩這樣說著話,但腳步不停,他拖著槍,槍口向下斜斜的摩擦著桌面,一點一點在桌沿邊上走過來。王屯屯奴動著嘴巴,他其實想說,現在又不是飢荒年代,但終究沒有說出口。這眼前男孩子的神經質顯然並非邏輯性的三言兩語就能夠疏通的。
「現在又不是飢荒年代?!你是不是想說這個,你這個人真是太不要臉了,浪費了糧食還找借口,你對得起我的一番苦心嗎,真是氣煞我了,孺子不可教!嘿,瞎了我狗眼了,可恨我之前還很欣賞你來著,嘿!孺子不可教。
呼~~~,不行,我得順順氣,我是有教養的人,我不能跟你一般見識。你這土鱉!呼~~~,呼~~~」
「三爺啊,實話跟你說吧,這宇宙的運行有著規律,這世間萬事行出來都有著代價。你掀翻了這桌子糧食……嘿!你還嘴硬,不是你做的?我都看見了你還嘴硬。你說不小心,不小心能當借口嗎,說是你掀翻的就是你掀翻的,真的是……咳咳,你掀翻了這桌子糧食,間接餓死了不少人,總是要有點懲罰的,你說對是不對?」
這個時候,格里菲斯已經拖拽著槍口來到了王冕的身旁,鐵質的槍管摩擦著木質餐桌在發著聲音,他眯著眼睛眸瞳閃著光這樣問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