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左岸結
從沙鎮逃離已經過了兩天,梁國沒有敢走大道,反而選擇一些邊荒小徑走走停停。
由於忌憚那個神秘出現,醫治好他手眼的自稱格里菲斯的男人,梁國一路謹慎忐忑,倒是瞻前顧後的做了一些無傷大雅的小陷阱和引人向錯誤方向前進的記號暗示。
他現在還不知道王家那邊的事情已經東窗事發,同樣不知道由於格里菲斯背後搗鬼的報案,在他屁股後面大概20里遠的地方,刑施部的『先頭部隊』已經嗅著氣味追趕了過來,所以對自己一路的抉擇和布置倒是頗為滿意自信。
沙鎮多山水,所以交通不便,素來不是富蘇之地。梁國翻過一座荒涼的山坡,滿眼儘是枯黃。這裡已經遠離了人世的喧囂,耳畔除了有氣無力的蚱蜢、蟈蟈的鳴叫聲,便只剩下蕭瑟的西風嗚咽了。
梁國舉目四望,確實不見人影。而在視野很遙遠的地方,沙鎮朦朦朧朧的像一塊方形的豆腐,來來往往的人們在山坡的視角下,渺小的像是一隻只忙碌的螞蟻。
「現在看來,我及時選擇抽身是正確的,沙鎮已經亂了,若是堅持留下去,依仗著醉卧的毒性,倒是有希望殺光王家直系血親。不過,這事情不確定因素性太多,沙鎮的刑施部也不是吃白飯的,急流勇退才是明智的選擇。」
梁國這樣想的時候,當然也有顧慮,那個神秘出現的男人可是明確說過用他的一雙手眼換取沙鎮王家直系全員死光的約定,梁國急流勇退,當然就將與那人的約定當成了耳邊風,他違背了契約,單方面撕毀了『合同』,性質惡劣。雖然對方並未明確闡述違約的後果,但梁國卻不想知道,因此本能逃避著那人的視線。
曾經的海狗幫的三幫主在山坡上站直身體,整理了一下因為久在荒野行走而褶皺的上衣下擺,再次環視了一圈。
等將周圍的景色盡收眼底,他的底氣便又加強了些。
「這裡距離沙鎮相隔百里,又是鳥無人煙的山區,就算那人有些權勢能力,短時間內也不應該會找來這裡。
而再過兩日,等翻越了少室山,我再找一些熟識的朋友換個身份,洗白了戶口,普天之下大可去的,倒是真不怕那人的糾纏了。」
想到這裡,梁國心情放鬆了稍許。
他出行之前帶了一個軍綠色的旅行包,雖然因為走勢匆忙已經盡量簡裝,但零零散散也有十幾斤重的東西。
在荒野行走了這許多時間之後,梁國理了理額頭上的汗滴,裹了裹因為長期背負而被勒的有些酸痛的雙肩。生存的壓力在背後追趕,他感到身體還有些力氣,於是想再向前走一走。
只是他步子才邁開,便停了下來。
原來在梁國即將行進道路的正前方,也就是山坡下的拐角處,有一個頭髮短短的看起來像個孩子的人影,背對著他一動不動的坐著。那男孩的皮膚里浸滿了沙鎮常見的土黃色,身形略微腫胖,只看背影,似乎是鎮子上隨處可見滿街跑的半大小子。
但是這樣一個孩子出現在此處就有些不合常理了。要知道,梁國可是經歷了48個小時才從沙鎮逃亡到這裡,這種荒山野嶺距離沙鎮可是有足足上百公里,遇到生人的可能性著實不高。
而即使經歷過幾日前的怪事,梁國內心深處卻還是不怎麼信神鬼的,他之前在海狗幫的時候,拜過關二爺,後來被頂頭大哥出賣,這些求神拜佛的心就更淡了。
荒山野嶺遇到陌生小孩子,這事情固然透著古怪,讓人不禁便想到了鬼神身上,但他心智堅硬,不欲節外生枝——管他什麼牛鬼蛇神還是山間野娃,我自避開便是。於是撇了撇嘴巴,微微偏轉了方向,繞過了那個背對著他的男孩背影,從另一邊繞道過去了。
日上山崗,驕陽炙烈。
半小時之後,梁國感覺雙肩上的背包愈加沉重,這是長途跋涉身體有些吃不消的預兆。
於是梁國就近爬上了一座山坡,小心翼翼的向著四周觀望了一會兒,等確定了四下無人。想想已經徒步了如此之久,很難有人會追來了,終於心滿意足的從背包里掏出兩小罐鐵桶和一塊被錫紙包裹著的臘肉。
他展開錫紙,從腰間拔出匕首,在臘肉上割開一塊,蘸著鐵罐裡面的醬料吃著。不一會便吃的滿嘴流油,大汗淋漓。
而但當梁國正大快朵頤的時候,視線里不經意掃描到遠方之處的一個黑點,不由讓他徒然間又楞住了。
因為以梁國的視角向前望,在山坡下方的拐角處,又有一個人形的小黑點正一動不動的半靠在岩石上。那小黑點有些似曾相識,等梁國瞪大了眼睛仔細看過去,竟發現這黑點是那之前所遇到的,背對著他坐著的小男孩。
這驟然出現在這邊的小孩子與之前的那孩童的姿態全然一樣,仍舊是黑髮短衫,以背示人,土黃色的皮膚衣物在風中乾燥的飄動,寂滅死沉——雖然距離有些遠,細節上並不太過清明,但梁國對自己的眼力還是有信心的。
此情此景,讓梁國悚然而驚,他迅速環視了自己所在的山坡,竟發現這山坡也似成相識,與那之前偶遇小男孩時候的山坡一模一樣。但這,完全不可能。
遇到這種事情,正常人首先想到的是自己是否走錯了道路,原路返回了。不過梁國原本來沙鎮之前,職業特殊,學過些荒野求生,況且這個地方雖然荒涼,但卻算不得荒野,參照物明顯,很容易分辨方向。
排除了走錯路這一條,梁國想了想,雖然不願承認——荒郊野外,孤寡男孩,這種事情的可能性大概只剩下一些神鬼之類傳說了。
難道是鬼打牆?!
曾經身為海狗幫三幫主的梁國生性算不得敦厚,自然有許多虧心事,手底下也有人命,放在當下,當然是心虛害怕的。所以,就在當下,他匆匆收拾了東西零碎,小心翼翼又一次繞開那個男孩子,匆匆忙忙的再次前進下去。
因為有著前次的經驗,梁國這次的繞圈幅度比較大,中途屢屢靠著日光、草葉規律著行進方向。在這種有意識的不斷修正之下,他大概又行了是半個小時。
然後,那詭異相似感和畫面再次出現在他的面前——同樣的山坡,同樣的背著身的男孩子,在風中搖曳的粗糙短衫和那不知是人是鬼的孩童身下土黃色的石頭。
這景象活生生的再現,擊潰了梁國僅存的僥倖。他不通道術佛法,不曉得這種事情出現的原理、方式,只知道在民間的傳說中,凡是有鬼打牆出現的故事,總是伴隨著詭異和令人心悸的死亡。
「我一定是闖入了某種不該闖入的禁地。」
梁國這樣想著,身體不由自主的後退著,他大概以為在自己驚擾此地未知存在之前從這地方退回去,還能回到正常人生活的軌跡中去。
然而,事實是殘酷的,即使梁國往回走,冒著被王家抓到的風險,仍舊走不出這片詭異的地界——而真實的情況是後退比前進更加漫長。梁國回走的時候,經歷了來時絕對沒有經歷過的風景,走過了來時絕對未有走過的路徑。
他甚至在一處荒原中亂入了亂墳崗,森森草木里,那杜鵑的悲鳴在風中不停傳響。
在亂墳崗之中,梁國放眼望去,儘是枯墳。然而在這些林立的枯墳里,一座新生的墓穴卻格外引人注意。那新墳矗立在舊草木里,梁國情不自禁的走過去,穿過生長在墓碑間,雜亂叢生的荒草,他看到那矗扎在老舊的石碑間用新鮮的榆木做碑雕刻著的墓志銘。
而那碑上竟刻寫著『梁國之墓,死於因果』八個大字。那字跡陰森血紅,有著隱隱惡臭,墓碑上的文字也彷彿被人用指甲硬生生摳出來的。
這個時候已近黃昏,夕陽如同殘血將光線在傾斜的角度里塗抹過來。遠方忽然傳來女人和小孩子的歡笑聲,鶯鶯燕燕凄凄婉婉忽近忽遠,銀鈴般響策四野。
梁國驚恐萬分,幾乎目眥盡裂。黃昏時候的風穿鑿過石壁發出嬰兒啼哭般的嗚咽,陰冷的感覺配合著環境升起來,詭異像觸手一樣撫摸著他每一寸鮮活的肌膚——這幾乎是標準的恐怖片場景了。
而在更遠的視野里,那個被喚作沙鎮的地方,淅淅瀝瀝的炊煙從家家戶戶的煙囪里冒出來,個別背陰的人家已經亮起了燈火。溫馨的光和家主教育孩子的剪影映在窗紙上,呈現出曾經熟悉樸實的生活方式。
梁國又害怕又貪婪的想要走回去,剛要邁步卻被絆住,他低頭往下看,竟是一隻焦黑的掛著几絲血肉的半截手臂不知在什麼時間,竟從土地裡面伸張了出來,抓住了梁國的小腿。
梁國驚嚇連連,完全是下意識的後退開而去,牽絆在他小腿上的手臂主人被埋了很久,鬆脆的骨骼結構隨著梁國的後撤應聲而斷,竟是從地下拉扯出一塊很長的皮肉,油黃黃的拖拽在地上。
而從未經歷過這些詭異事情的梁國也顧不了這麼多,慌慌張張趕緊將手臂從腿上扯下來,遠遠丟掉。這是非之地讓他感到刻骨的寒意,心驚膽戰間他接連後退,隨後后肩猛地撞在一個溫軟的物體上。
梁國回頭望去,近在咫尺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山坡,熟悉的土黃色石頭,熟悉的粗糙短衫……他這一頭撞上的,竟然是一直背對著他假寐的『男孩子』!
梁國猛地倒吸一口涼氣,寒意從他的脊椎骨一路向上攀爬。就在之前,那個一直背對著他的詭異小男孩還在距離他比較遠正前方。然而不知在什麼時候,這反覆出現的錯亂了方向的詭異場景和場景之中令人心悸的孩子竟悄無聲息的『走』到自己身後。
而那假寐中的男孩子被撞了一下,終於『醒』過來。他的身體坐在石頭上,搖搖擺擺,僵硬的抬頭,揉了揉眉頭,無意識的打了哈欠。
梁國壯著膽子圍繞著小男孩繞過九十個角度,頓時發現男孩子手中似乎拿著一截亮銀色的絲線,那絲線延伸到很遠的地方,將梁國所在之地兜成一個大圈,而絲線的首尾連接處剛好握在男孩子的另一隻手中,仿若畫地為牢。
那男孩也不看將他撞醒之人,反倒是慢條斯理的將絲線打上節,然後才轉過臉來,對著梁國溫和的擺了擺手。
「好久不見,梁國先生。正式認識一下,鄙人……」他笑了一下:「……格里菲斯……」
自稱格里菲斯的男孩子樣貌古樸,他的臉上掛著謙卑柔軟的微笑,伸出右手跟梁國虛虛握了一下。隨後又簡明扼要的補充道:「是你的債主……」
見到此情此景,梁國又有些不知所措了,面容獃滯的似乎有點懵逼了。之前他遇到『鬼打牆』的時候,恐懼的內心幾乎想遍了所有可能出現的結局,卻獨獨沒有眼前這種情況——白骨森森的亂墳崗,詭異的鬼打牆,慎人的墓碑和會動的枯骨。然後最後出場的卻她媽的是個小孩子,竟然還是個債主……
什麼亂七八糟的……
梁國大起大落的心情難以言表,他獃獃的看著格里菲斯神色複雜,但總算從之前的慌亂中定住了心神。與此同時,後者眼神真摯的看過來,他生的粉雕玉砌,但自我介紹,說到『是你債主』之時,臉上的笑容便漸漸冷淡了。他擺出姿態,但圓嘟嘟的嚴肅小臉看起來卻萌萌的,向前走了一步:「梁國先生這麼慌慌張張的是要去哪裡呀,買了東西不付賬可不是好習慣。」
格里菲斯將右手伸進洗的有些發白的破舊的牛仔褲的破口袋裡攪了一會兒,掏出一個舊舊的小書卷。這男孩子解開書卷上系著的紅繩,左右拉開,緩緩念起來。
ps:梁國其實是進去了左岸墓地,格里菲斯用銀色的因果線首尾相連所圈起來的地域,其實已經與現實世界隔離了,因此會形成鬼打牆。反倒成了他專屬的世界的一部分,也就是左岸。
此情節是為了給後面做伏筆。尿弟只能提醒大家,大妖對人類的處理會很血腥,希望大家有點心理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