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出谷
不足一歲的小貓成長速度驚人,綠衣第一次知道什麼叫「見風就長」了,才過了四個月,原先奶萌的小斑貓身長增加一倍,有吃有睡有耗子拿,如今已是威風凜凜的大斑貓了。
外面一陣風卷著飛雪打了個旋,屋裡綠蟻紅泥擼貓背詩的綠衣看著窗戶縫透出的那一點白茫茫,忍不住一個寒噤,嘴裡念叨的詩句也打了個彎,不覺換了調子:
「日暮蒼山遠,天寒白屋貧。柴門聞犬吠……我與狸奴不開門……」
「……縱然你嫌棄我這屋子簡陋,也不至於就不給我開門了罷。」
辛寒掀開厚氈子,推門而入。
「啊,你回來了,快坐過來暖和暖和。那位邱老爺好了?。」綠衣沒想到隨口躥的一句詩,正好接上了現實的情景,一邊好笑,一邊從懷裡勻出了一個手爐遞過去。
「嗯,年老體弱,經不得風寒,不算疑難重症。」辛神醫手到擒來。
「畢竟是大雪天能勞動你上門的人物,還是有些不好打發的,辛苦了!我和妙妙中午烤了鹿脯吃,還有一塊在罐子里腌著,是給你留的。我知道你天晚少食,不過奔波一天,好歹也要有點實在貨墊墊肚子不是?灶邊還剩碗山楂乾果熬得酸酸甜甜的粥,你一道熱了喝了吧。」
辛寒似笑非笑,「你們倒會享受。」
「哪有,我們可都把肉里最好的、粥里最稠的留給了我們的衣食父母——」她低頭蹭了蹭斑貓毛絨絨的側頰,「我們雖然常被衣食父母嫌棄,但是孝敬的心總也不變的。」
辛寒無奈地轉過頭,虧得她有副很能入眼的皮囊,不然沖著那等怪相,他肯定要轟出去洗眼睛的。
他等手焐熱乎了,披上大氅去廊外搭了烤架,正要轉去廚房,聽綠衣的聲音從窗縫傳來:
「對了,我把剔了大肉的骨頭也煮了,先生辛苦,順便丟去大黃的食盆里唄。」
「呵,再沒有使喚衣食父母像你這麼順嘴的了。」
「好說。」
話是這麼說,辛寒在熱粥的空檔,還是撿了骨頭餵了狗。
他將鹿肉鋪在火上,用保溫的食盒提回熱好的粥和米酒,往廊下一坐,看著滿天風雪出了會神。
綠衣也靜靜看了會雪,突然想到了什麼,打破了靜寂。
「大黃最近可有不適?它一向機警又聰明,從不大驚小怪,除了你我出入,他都不叫的。這幾日不知怎麼了,動輒叫鬧起來。我也被它弄糊塗了,又以為邱家今晚不會放人,才沒發現是你回來。」
辛寒轉眸一想,似乎想到了不太好的事,冷淡的面容更沉了一些。
「應是無礙。最近天寒地凍,山裡沒什麼吃的,可能有野獸在附近出沒,大黃髮現就叫了。這幾日你別出門了,這個時節我也不再出診了,有什麼事等明年開春再說。」
綠衣看出他有所隱瞞,但她失憶的米蟲一個,什麼都做不到,便不再出言詢問。
她伏低了一點,看向遙遠的天際,翻飛的雪片中,一道黑影倏忽而過,再看已不見。
一夜一日的暴風雪后,昨晚終於放晴。
綠衣套上厚厚的高筒皮靴,打算將院子中的積雪掃掃,過午無事了堆個雪人玩。
說起來,綠衣很佩服辛寒,他的才學不止於歧黃一道,旁事也涉獵諸多。
書房裡除了半屋子醫術,還有不少經史子集、詩詞歌賦、雜文遊記,武功器械、行軍布陣、奇門遁甲也各有幾本。
不說別的,辛寒和綠衣現下住的這個山谷,山谷里蓋的這幾間房子,想來就很有講究。綠衣汛期出谷幾次,聽集市上有人嘆起今年雨水驟增,多處大水沖開堤壩淹了村莊。而他們就住在谷底河畔的山坡上,竟然沒遭水患,可見建房時計算得多精準了。
綠衣做好早飯,見辛寒還沒出門,便去叫他。
她也學起了辛寒的輕功,趁著地上有雪,一時興起,試起了「踏雪無痕」。
開始還有些笨拙,深一腳淺一腳留了幾個參差的鞋印,走了兩圈就熟悉起來,真能身輕如燕、人浮雪上。
她滿心得意,裊裊走到辛寒房邊,正要敲門,突然聽到裡面傳出陌生的人聲。
「……先生仁心,我家大人自是不忍髒了您的手,只希望您照著病症賜下一些虎狼之葯,只作錯料了病情,反正那女人久染苛疾,又不願登門尋醫,您聽人傳話,知之不詳,中間有點錯漏,致使她忽而惡化不治……這也算不得意外。」
辛寒不語。
那人又勸:「先生賜葯,並非害命,反是救命。那女人功利熏心,喜好弄權,自她執掌州政,民不聊生,怨聲載道。可見女子施政有傷天和,您只需配藥時略一錯手,便算替天行道了。這對您而言,輕而易舉,還有什麼好猶豫的呢?」
綠衣很不愛聽這樣的話,她咬住嘴唇,免得不小心氣憤出聲,又怕屋中人出來撞見,遂燕步輕移,繞到另一邊的窗下,俯身細聽。
那人見辛寒久無回應,心下暗惱,瞬間變了聲氣:「辛先生即便不願與我們同流合污,也該為尊夫人考慮一二吧。」
綠衣一愣……辛寒已婚娶?
卻聽屋裡道:「此地荒僻,吃穿皆不便。先生身負絕學,安貧樂道,過得自在;可我觀夫人花容月貌,身嬌體弱,合該一輩子錦衣玉食的,萬一挨不住這天寒地凍,不慎抱恙,抑或被山中飢餓的豺狼虎豹所傷,該如何是好?」
綠衣:「……」
「呵。」辛寒終於出聲了,「既然如此,那我隨你走上一趟便是。」
綠衣大為驚詫,依辛寒的性子,竟還能容那人喘氣到現在?還答應了他的要求?
她依稀有些同情他家大人了。
「多謝先生!如此,先生這便隨我走罷。」
「不忙,我還有些雜事需要安頓。」
「哪敢勞動您,些許小事,交由我代勞即可。」
「既是出診,總要帶齊治病的行頭。何況拙荊體弱,隨我出行,不備些常用食葯可不行。」
「您且放心,府里一應俱全。便是沒有,但凡您開口,我等也當立即備上。」
「再全也全不過我一個大夫家裡,你家大人既然心急,何必浪費那等工夫。」
「……不知先生需準備多久?」
「三日罷。」
「這…可否再快些?」
「磨刀不誤砍柴工。」
「既如此,那我就在谷口靜候先生了。」
綠衣早閃身到房屋背面,等那屋裡人遠去無蹤,聽到辛寒出聲:「陰寒處不可久立,你還沒好全,真凍病了,無端浪費我的藥材不說,出了谷,我可沒精力全心看顧你。」
……說得好像你全心看顧過我一樣。
綠衣走到門前,「那人是誰?」
「繾州曹司戶的人。」
「他要害的人?」
「州牧。」
「州牧為皇帝任命,出事了也輪不到他,是私仇?」
「不知。他的事,與我何干。」
這才正常。
綠衣問:「你聽他的?」
辛寒意味深長地看她一眼,「你說呢?」
哦,什麼都不用說了。
「……粥煮好了。」
「嗯,用飯吧。飯後我擬張單子,你照著收拾一下。」
「知道了。」綠衣突然想起來,「我們走了,妙妙和大黃呢?」
「託人照顧。」
辛寒在附近還有熟人能照顧貓狗?畢竟那司戶的下屬怎麼看都沒有繞遠路讓他們託付貓狗的好心腸。
不過,綠衣與他不過相識數月,她不愛打探,他也沒傾訴的習慣,她對他的了解也就寥寥,不知道他有故交居於附近,也不算稀奇。
綠衣納罕不過片刻,很快丟開了這點疑問,琢磨起早上的粥該配鹹鴨蛋還是腌黃瓜了。
辛寒倒看了她一眼,等她發問未果,便也沒多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