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六章 鳳姑
白日的喧囂過去,夜來得更加暗沉。
年下的夜,像疲憊遠遊歸來的人,睡得悄無聲息,偶有遠方哪家不睡的孩童燃放的炮竹聲,更襯得暗夜清凈,寂靜無聲。
一重雲飄過,擋住了一鉤上弦月,夜色更重了。
這是湘國宮城外不遠處的一處大宅子,若不是嚴宗主潛入於宮內,暗中查訪數日,任誰也想不到。
一向衣錦夜行的天宗,會將總據點安在這麼一個堂皇富麗、奪目搶眼的豪園之中。
二更的梆子聲傳來,阿沅與嚴宗主親自拿了香,隱匿行跡,在哨衛的感知之外,似鬼似影,進入園內。
香料有限,只能去主宅內使用。以鳳姑等人的警覺性,便只能阿沅與嚴宗主這樣功力的高手親自出馬。
主院很大,三進院落,五間主房,阿沅舉手向嚴宗主做了個拜託的手勢,悄無聲息往第一層院落的東廂房爬去。
嚴宗主懂她的意思,鳳姑住在後院,畢竟曾有過師徒情分,阿沅不想自己動手,拜託嚴宗主先留她一命。
阿沅從屋頂沿牆壁滑下來,屋內有輕若微塵的呼吸聲傳來,綿長深厚,鳳姑親帶的,果然都是天宗的高手。
點燃香泥,將窗戶上糊得精緻富麗的高麗紙輕輕捅一小孔,那香泥盤繞著裊繞的青煙,在屋中蔓延開去。
阿沅暗數著,一,二,三……
數了十下,方掩住口鼻,推門而入。
屋內毫無動靜,綿長呼吸聲依舊。
她看也不看床上人,袖箭飛出,有鮮血順著床褥滲了出來。
血債,血償。
不一會兒功夫,她這邊已清掃乾淨,翻上屋檐,見嚴宗主在前方打了個手勢,便掏出袖中煙花,往天上一扔。
「砰!」煙花綻開炫麗的顏色,染紅頭頂墨戚戚的天空。
前院這才有了動靜,於此同時,等候在牆外的香鈴兒和其他一干逍遙宗弟子,早按捺不住,紛紛越過牆頭,與天宗眾人混戰在一起。
高下立分,天宗少了最有優勢的主力人物,便如同以下駟對上駟,只有挨打的份兒。
夜又漸漸靜了下去,沉睡的人們和沉睡的巴陵城,誰也沒被這半夜的意外打擾,就如同陽家從陽梅山消失一般,這一夜,幾乎霸佔了半個朝堂的天宗,也神秘消失了。
阿沅好好睡了一覺,醒來時,香鈴兒已從街上帶回了久負盛名的素餡兒包子,還有一品居的什錦粥,還有即鮮齋的糕點,滿滿一大盒,拎了進來。
「李二公子又帶你上街了?」阿沅一面梳著齊腰長發,一面問道。
「其實不用他,我自己也能找到地方了。」香鈴兒一面往外拿,一面喜滋滋道。
忽然又歪了腦袋想一想:「不過,有他去,我就不用自己掏錢了,嘻嘻!」
說著說著不由笑出聲來。
「這可是特意為你選的,姐姐,快來嘗嘗!你喜歡哪個,等我們上京的時候,買一大車走!」
她擺好勺子和粥碗,向阿沅招招手。
阿沅隨意將烏髮挽成道姑髻,再用青玉釵簪好,鏡中人清婉如仙,眉眼似畫。
她只用了兩個包子,喝了一碗粥,便放下筷子道:「都好,這糕點幫我裝一小盒,我去看看師父。」
香鈴兒清脆地應了一聲,幫她裝著盒,又道:「你還叫她師父呢。」
阿沅微微笑:「叫什麼,並不重要。」
是的,又什麼關係呢?
柳相還曾叫她乖女,鳳姑也曾叫她乖徒兒。
又怎樣?他們心中的她,還是那個要物盡其用的棋子而已。
阿沅到的時候,鳳姑還未醒。
阿沅以真氣***催發她腦明竅穴,鳳姑幽幽然睜開一雙鳳眼。
她有一絲恍惚,待看清眼前人,眼神大變,想坐起身子,卻駭然發現全身真氣飄飄蕩蕩,無法束縛,竟像隨時要散開一般。
阿沅好整以暇地微微一笑:「師父,早啊。」
「你對我做了什麼?你這個叛徒!」鳳姑渾身冷汗淋淋,她只不過睡了一覺而已,怎的就悄無聲息成了阿沅的階下徒。
她看著阿沅,似看著一個令人恐懼的怪物。
「師父可知我的姓名?」
「姓名?你可是傻了?還是瘋了?」
「師父你是知道的吧,我不叫柳月顏,我叫陽沅,阿沅。」阿沅靜靜地說著,臉上一片平靜,一雙眸子卻似劍似刀,寒光逼人,讓鳳姑幾乎睜不開眼。
「阿沅……」她輕聲地重複著這個名字。
她聽過,很多年前,在一片風景甚好的大院子里,她隱在樹林中,有一個美得不可方物的女子抱著懷中粉嫩的嬰兒,在一片花叢中漫步。
「阿沅,這是粉蝶,這是木槿,阿沅喜歡嗎?」
那嬰兒咿咿呀呀,藕節一般的小手往那粉蝶抓去。
還有就是那個夜晚,她們天宗和鬼王宗的人將園中人盡數殺去,如屠宰雞鴨一般,鮮血流成河,浸透了那片園子。
她聽到那女人凄厲的哭喊:「阿沅,把我的阿沅還給我!」
鳳姑看著眼前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渾身一哆嗦:「你,你都知道了!」
「你是怎麼知道的?不可能!他們都死了,你是怎麼知道的!」
阿沅依然安靜地看著她:「因為我也早就死了,你忘了嗎?柳相親手燒死了我。我早就是鬼了。」
鳳姑美麗的五官都扭曲起來,驚恐得睜大眼睛,沒錯,這個人,早就死了!
死在陽梅山的那個女子也好,還是後來的月娘也好,有這樣一張臉的人,早就死了,都是死在火海中,怎麼可能出現在自己面前?
她努力想往後退,可渾身使不出勁兒來。
「你,你真不是人,你用妖術!」
阿沅點點頭:「是,所以你怎麼都殺不死我,最後,還會死在我的手裡。可我想,讓你慢慢體會死的滋味。」
她說著,臉朝鳳姑貼近:「你想怎麼死呢?是放血,一點一點血盡而亡,還是剝皮?就像你們對那龍夫人那般?」
鳳姑更加不可控制的哆嗦起來:「你,知道龍夫人?」
「我說過,我是鬼,鬼有什麼不知道的呢?」阿沅的臉快湊到鳳姑跟前:「對,我不知道的是,你們為什麼要將陽家的人全都殺死,還一把火全部燒光?你們一向是這麼搶偷女嬰的嗎?」
鳳姑慌亂地搖著頭,厲聲道:「不是!是鬼王,他們被你們陽家先祖趕盡殺絕,逃往東瀛,當然要回來報仇了!跟天宗沒關係!」
阿沅心中咯噔一下,怪不得,怪不得他們要如此殘忍地對待陽家!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她忽然覺得好疲累,一報還一報,冤冤相報何時了。
她站起身,將桌上飄著青煙的香爐熄滅。
一臉平靜地看著鳳姑道:「師父,你好好休息吧!」
說完,轉身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