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往事
益州,鶴鳴山。形似仙鶴展翼,欲振翅長鳴。
山頂,清雲觀。藏於青松翠柏,落輕霧流雲。
「月娘,從今往後,你跟隨師父在此修行,爹自會來看你。」
「爹!」小小幼童走路還帶蹣跚,羊角雙髻掛垂耳尖,玉麵粉唇,仰著頭,踮起腳,拽緊爹爹衣襟,一雙琉璃貓兒眼,含著依依不捨,露著惴惴不安。
男子蹲下身,扶住她雙肩,面如寒松,眼含重山:「你是我上官家長女,家國之報負,皆數要託付於你。不可貪玩,不可退卻,好好聽師父的話!」
一青衣道袍女子走近,衣著樸素至極,氣質卻艷冠芳華,雪肌香腮,鳳眸娥眉,伸手牽過幼童,聲線清冷:「天宗弟子,需斷情絕意,從今日開始,你先修行這斷情之念吧。」
男子起身,與道姑一拜,不發一語,轉身而去。
幼童欲追上去,小手卻被道姑緊緊握牢,掙脫不得,只得伸長另一隻胳膊,奶聲奶氣呼喊道:「爹爹!爹爹!」
眼淚似珍珠顆顆掛在腮邊,男子背影清冷決然。
清雲觀后,朝霞台,十年修行如一日。
清麗少女,脫去道袍,換回塵衫。
那男子在門口等她。
玄黃衣衫,玄色面孔,鬢間添了風霜,一年見一面,情雖斷,血脈仍在。
「從今以後,你是益州太守楊常之女,因克母之命,被送入此間修行,改姓楊,楊月顏。楊常明年將入京任兵部侍郎,你隨同入京,參加後年秋選。」
「是,父親。」少女拱手,眉間清冷平靜,語波不驚。
「上京之後,我不會再與你有直接接觸,自有人為你通傳。」
「女兒明白。」少女頷首。
作為前朝皇室後人,上官月顏,這是她的命,也是她的任務。
入宮亂政,助父奪權。
益州所屬諸侯顧,此代諸侯主,顧唐。
排了大宴,為楊常進京送行。
「楊大人在我蜀地功德數載,造福於民。若不是皇上親點,本王,還真捨不得放行啊!」
楊常舉杯:「蜀地物澤豐厚,百姓安居樂業,都是蜀主宅心仁厚,寬政愛民,小人哪敢貪功。」
少女無心參宴,多年未出山,游轉林園間,喜樂自得。
此值夏日,見一池碧水,盞盞荷蓮,四下無人,玩心大起,以腳踏凌波之姿,點足荷葉間,踏蓮而去。
一人道:「嘿,你嚇跑了我的魚。」
一少年,坐於池凹邊山石垂釣,臉若雕玉,眼如墨石,俊秀明朗,端望少女。
「你是誰?」他問。
少女想起父親所囑,不得在人前顯露功夫,不敢言明,只低頭怯聲:「奴婢乃楊大人府侍女,不知公子在此,多有打擾,望恕罪!」
說完匆匆回身,沒入園內。
留下少年一臉驚艷,原地犯疑:「侍女能有如此輕功?」
仁和三年,楊常攜家眷入京,任兵部侍郎。
是年冬,楊家女,名月顏,恭賀長明公主芳誕,一曲《玉樓還》綵衣舞,艷驚四座,名動京城。
那場舞,讓計劃出現意外。
一男子對月顏一見鍾情,執著非常,不顧嫌隙,四處追尋她芳蹤,吐露心跡。
若是別人,楊家勢必拒絕,可那男子,是大孟太子。
他搬出皇后之命,向楊府求親。
天宗傳來父親的命令,太子亦可。
遂放心,接受那深情柔意,欣賞他瀟洒倜儻,漸漸芳心輕動,假戲真作,少女剛毅之心,化為繞指柔。
訂婚之前,進宮面聖。
孟王見殿下女子抬頭,衣衫清簡,烏髮雲髻,白瓷玉膚臉,桃花秋水眸,光輝奪目,後宮三千,頓失顏色。
訂婚未成,孟王昏庸好色,欲將女子納入後宮為妃。
父親歡喜,師父滿意,計劃終將回到原位。
惟少女戚戚。
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生出掙脫命運之心,她找到太子,晃著他的手:「帶我走!」
太子望著她,肝腸寸斷,卻最終,推開她:「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這將來,更是我的天下,我的王土,走往何處?」
終於,修鍊歷劫完畢,從此,斷情,絕意。
錦繡滿身,珠翠簪發,敷粉面,貼花鈿。
蓮步輕抬,裙袂漫階,出鳳輦,入瓊殿。
楊家有女傾國色,後宮三千無歡顏。
孟王親旨:
愛妃靜時清麗,動時俏麗,笑時艷麗,嗔時嬌麗,當賜麗字,可配其貌,不辱其姿。
麗妃娘娘!
在明,她受盡恩寵,金山玉林,錦羅綢緞,世間寶物,只要她要,只要他有。
挖十座玉山,琢純粹石料,為她建造醉玉宮;聘工匠千人,費黃金萬兩,為她打造金磚台;取東瀛綾羅,采西域天蠶,為她織造蝶玉衣。
在暗,她踩踏一切後宮敵人,躲圈套,破陷阱,折皇后,滅貴妃,或武力相逼,或恩威利誘,漸漸,榮寵不減,再無對手。
孟朝嚴禁後宮干政,孟王更是膽小多疑,害怕前朝後宮有所聯手。
她便反其道而行,低訴父親壞話,讚美能臣幹吏。
內外配合,所向披靡。
計劃很順利,五年後,父親便成為大孟權傾天下之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可她的處境,卻漸漸不妙。
有一種無法抑制的憤怒,叫眾怒。
自她進宮,孟王疏於朝政,連毀能臣,引眾臣怒;
奢侈浪費,勞民傷財,淫逸專橫,引百姓怒!
太平二年,倭奴從黃海來犯。
國庫空虛,用人不當,軍心不齊,連場戰敗。
區區五萬倭奴,竟沿山東入內陸,直逼上京。
梁王首先宣布獨立,湘越蜀王依次稱帝,天下大亂,孟之朝四分五裂!
群臣萬民聯名上書:除掉妖女,安我大孟!
天下之亂,在她意料之中,她等著,等父親揭竿而起,逼宮登基,她們上官家的千秋夙願,即將實現。
可等來的是一道命令,見太子,賜酒。
她的人生,就是命令。
當年的瀟洒少年,變成鬱郁男兒,他後悔,他說:「我會讓父親退位,重振山河,你等著我。」
她沒等,笑隱梨渦,輕抬玉手,替他倒了一杯酒。
他醒后,便成了勾引麗妃的不軌之徒,勾搭倭奴意圖謀反的謀逆之子。
孟王大怒,將他下入大獄,欲以叛國罪處死。
她心終不安,她只想要他江山,不想要他性命。
夜入大獄,切玉刀,切斷牢鎖,切斷鐵鏈,交到他手中。
她說:「對不起,你逃吧,逃得越遠越好!」
轉身,以為從此是永別。
她繼續等。坐在醉玉宮中等。
這次等來的,是父親,他笑吟吟端上一杯酒:「祝我們大功告成!」
她笑顏頓開,天真明媚,接過美酒,一飲而盡。
可當她醒來,卻上了高台,四肢被綁,黑鴉壓頭。
「父親!」她終於可以當著眾人面喊他。
可誰也聽不見!
再也聽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