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三章 流產
層霄雨露回春,深院草木齊芳。
這景原是好景,只是這夜卻極不平靜,教這美景中平白添了三分悚然。
慕言春從前身子底兒不好,她是極曉得自個兒底氣的,因而總是早早地便歇下了。
這回她卻滅了燭火,側身躺在榻上,夜色凄凄,霜寒露重,眼底並無一絲睡意。
外邊景色幽幽,連一貫喧囂的鸚哥兒也不再響動。不知過了多久,院外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她聽見鶯兒同人說話的聲音,一會子便又歇了。
沒片刻工夫,鶯兒便進了內間,來到慕言春榻前,瞧著青綾帳影影綽綽,卻不知該掀還是不該掀。
慕言春卻早已開口,聲音中帶著一絲嘶啞道:「鶯兒,什麼事?」
「小姐——?」鶯兒一時訝然失語,以至於後面的尾音都拖長變了調兒,她輕柔撥開青綾,側過身子倚過去,卻發現小姐精神得很,沒有絲毫晨時將醒未醒之人的那等慵懶睏倦。
鶯兒壓低聲音道:「小姐,湘君院的那位……今日夜裡身子突然不好,折騰了好會兒功夫請了世醫。那世醫去時,那位已經見了血,格外可怖,據說……腹中孩子沒了。」
慕言春翻了個身子,被鶯兒攙著半躺在床榻邊,低聲道:「那大人如何了?」
鶯兒不知是鬆了一口氣,還是又提起了一口氣,精神緊繃得厲害,身體微微顫抖,道:「那位聽說也差點兒不行了,幸而府中世醫醫術高超,又給救下了。只是……今後怕是再不能有孕了。」
「這樣……」慕言春眸中帶著幽暗沉思,卻並無一絲驚訝之色。
彷彿,對這突如其來的一樁事早有預料一般。
鶯兒瞧著小姐神色,心中「咯噔」一下閃過了一絲異樣,替小姐理了理錦褥,卻遲遲沒有開口。
良久,才嘆息一聲道:「小姐,你還歇著么?要不要奴婢為您將燈燃著?」
慕言春輕輕拍了一下鶯兒手背,低語道:「不必了。」
鶯兒總是這般聰慧,凡事一點就透,她也總是這般善解人意,點點滴滴都細緻而又體貼地體諒著人心。
身子微微往下縮了縮,她又問道:「今晚有誰去了湘君院那邊候著?」
鶯兒停下動作,右手輕輕撫過方才被小姐觸碰過的左手,小姐方才那般神情,像是欣慰,又像是安慰,叫人不自覺中生起一絲暖意。
她回道:「只江姨娘同三姨娘院里的幼萱小姐去了,其餘的都呆在自個兒院里,只派人過去打聽。」
「侯爺呢?」
「侯爺……」鶯兒神情猶豫,看了眼慕言春道,「侯爺據說心情十分不好,法會辦完后便出府隨他的知交吃酒去了,想必消息還沒傳過去。」
「那咱們便也不去了。」慕言春重又躺好,歪著腦袋朝向鶯兒道,「你也回去歇著吧,今兒不好好睏一覺,等明日起來怕是有得忙了。」
「是,小姐您也好好歇著吧,奴婢去為您燃一丸安神香。」
「嗯……」慕言春透過青綾帳瞧著鶯兒隱隱約約的身影,想著她如今也已經十七了,不知還能陪上自個兒幾年。
春宵帳暖,淺香盈袖。
她看著鶯兒輕手輕腳放下帘子,翻了個身又想,慕博庸這回可算是被氣得不起,又或者是連嚇帶怕的,才打算到外邊消遣消遣。
又想起慕幼萱,你說別個院上的遇著這事兒躲都躲不急,她偏偏自個兒往這上頭趕,羅氏是個什麼性子她又不是不曉得,萬一被她遷怒隨意找個罪名扣上頂大帽子,那怕是有十萬張嘴都說不清。江氏過去那不是沒柰何么……
慕言春想了又想,想了許多,卻故意沒有往羅氏這回的滑胎上頭想。
羅氏的這次滑胎,實實在在來說,不能說跟她沒有關係。
再往嚴重了說,這事兒跟她親自動手沒什麼區別。
江氏早往羅氏葯中動了手腳,這是她從前便曉得的,羅氏這胎兒無論如何都保不住,不是今日,便是後日,這一日遲早都會來的。
區別只在於早與晚。
她只是叫沉香往自個兒身上放了催情的香,叫羅氏嗅著了而已。
即便只是一丸香,那也是她親口說出,叫沉香親手做的。
若沉香是一柄刀,那她便是這握刀的人。
一個千瘡百孔、命在旦夕之人,若是慕言春一刀解決了他,那殺人者並不是從前傷害他的人,也不是那柄刀,而是她這個握刀的人。
這是她該承受的罪孽,而此刻她正忍受著這般罪孽的痛苦煎熬。
——她謀害了一個未出世的小生命,這所有的自責與痛苦都該她自己承擔。
慕言春將被子卷上腦袋,即便她一遍遍告訴自己那個孩子遲早都會死的,無論自己動手與否他都不會來到這世上,可她內心還是有一個聲音百折不撓地對她說,那就是她的罪!
一夜無話。
第二日晌午慕博庸方回府,一入府便馬不停蹄去了湘君院。
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慕言春正在房裡用膳,吃著素淡的青菜與小米粥。
她面上沒有一絲表情,依舊是尋常那副樣子,該吃吃該喝喝,彷彿羅氏這樁事並未在她身上產生絲毫影響。
倒是顧嬤嬤與鶯兒等人苦著一張臉,昨日那和尚剛說自家小姐克親,今日便傳出這一檔子事兒,萬一侯爺信以為真將小姐當成了妖怪,萬一這話流傳到了外邊,還指不定別人會怎麼看待小姐呢!
至於羅氏滑胎這事兒,那些小丫鬟們才不關心呢!
羅氏平素仗著自個兒肚子里那玩意兒耀武揚威了不知多久,說句誅心話,曉得羅氏再也不能有孕了之後,她們不知歡欣鼓舞了多久。
真真是大快人心!
用過午膳,慕言春叫文燕幫忙整理了儀容,身上打扮得素凈些許,卻又不至於叫人覺得樸素。
她將底下那些說著碎嘴話的小丫頭們訓斥了幾句,叫她們再不準提羅氏滑胎這樁事,見著她們收斂了不少,方才略略放下了心。
沒過多久,便有一個老嬤嬤過來請,說侯爺請她去書房問話。
漱蘭院一眾丫鬟嬤嬤都提起了一顆心,七上八下將慕言春望著。
慕言春微微笑著安慰幾句,便帶著鶯兒出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