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1 調職
從醫院的病房出來,我踩在一地暮色之中。光線疏疏落落地傾瀉下來,裹著我薄薄的身體。四周除了風聲什麽也聽不見,沙塵翻騰滾滾,迷得人看不清晰。
下意識地拿出手機看時間,才發現連翩給我打了好幾個電話。看著她的號碼,心中有些莫名的煩躁,狠狠捏了一把手機,沒有回撥過去,氣勢洶洶地揣回了包裏。
走了兩步,包又再次震動了起來,我隻覺心浮氣躁,不想置理。可轉念一想,又擔心是穆薩喚我回去,拿出來一看,結果又是連翩。
我滿腔的怨懟與怒火無處可泄,接起電話沒好氣地“喂”了一聲,態度顯而易見地不好。
“你們在哪兒呢?我和嘉軼出來的時候就沒找到你們。”連翩急切地說。
提起嘉軼,我怒火更盛,聲音又憤怒變得尖刻:“等你們二位慢吞吞地來,還不知道要到什麽時候。”
連翩似有些心虛,遲疑了一下,低聲問:“他是不是去醫院了?那我們現在過來……”
“不用了!”我斬釘截鐵地打斷她的話,手指不自覺攥緊,帶著情緒說道,“誰知道你們會不會有事沒事又隨意亂說呢,什麽能講什麽不能講,怎麽就分不清楚?連翩,我叮囑過你好多次,不要告訴他,不要告訴他,結果還是變成了這樣!”
“對不起,汐汐,我真的不知道嘉軼會說。”她急急解釋,“但是,他也是好心,覺得你自己承擔下來的太多,如果穆薩知道了,可以不讓你這麽壓抑。反正你們已經在一起了,你也不用像當初那樣為了麵子不告訴他啊。”
“連翩!”我的頭腦一片混亂,宣泄的欲望令我分不清方向,“不是你覺得什麽就是什麽,穆薩是一個穆斯林啊!你們在迪拜呆了這麽久,還不了解這裏的規定嗎?”
“你別這麽激動。”連翩低聲嘀咕:“那隻不過是這個城市奇怪的法律而已……”
“不,那不光是法律……”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在不住地顫抖,“那是滲透到思想深處的觀念,你不明白,嘉軼不明白……”
其實,我也不明白。
手指抽疼到心上,酸澀的感覺讓我無力再繼續說下去。輕輕掛掉了電話,我捂住臉,背靠著樹幹慢慢蹲下身去,終於忍不住哭了出來。
我明白,表麵看上去,我是在氣嘉軼的多嘴,可我心裏知道,真正讓我難過的,是穆薩的態度。我們好不容易才走到這一步,卻要為了過去的爭議付出即將擁有的未來。
我有怨,有忿,有失望,有懊悔,有撕扯的痛,可是,我也不知道應該怎麽辦。
穆薩說讓我們冷靜冷靜,便順了他的意,暫且不聯係吧。這個時候,我無比慶幸穆薩的父親不許我們住在一起,這多多少少令我心頭好受了些,起碼正大光明地提供了不見麵的理由,不至於難以適應。
愛情就像是光,擁有無比閃亮的力量,但注目久了必定是要落淚的。如果無法適應著光芒,終究會灼傷雙眼。或許,也應該給他時間想清楚了。
本以為這件事就足夠令我消沉難寐,卻沒想到,壞事總是接踵而至。新一周上班的時候,公司的調職通知出來了。
而我的名字,正在其中。
我們這些通過項目來到迪拜的人員,在公司較為特殊。由於合作公司有三家,所以各公司可以根據具體情況協商調職問題。雖說表麵是平等,但被強迫換掉習慣的環境,丟掉正在做的項目,仍然是一件讓人不悅的事。
之前雲宇樹就提醒過我調職的事,隻是我沒有在意,以為自己做得足夠優秀,很容易留下來。就算之前有過一陣心慌意亂,也沒有影響到工作質量,不至於被調走。
我心有不甘,跑去問經理,對方淡淡地睨了我一眼,隻說了一句:“你的研究方向有好幾個人在做,而且,有一次開會,離下班還有半小時的時候,你擅自離開了會議。”
他一提,我腦子轟的一聲便懵了。想起來,那正是白哈阿訇說服穆薩爺爺之後,穆薩趕來找我的那一次。因為太過匆忙,心裏又著急,隻知會了同事一聲,便隨穆薩離開了公司。這樣的事放在那些本地人和歐美人身上,實在是很常見的事,我隻做了那麽一次,便被記住了。
但既然如此,我便無話可說。畢竟這也不是降職或者開除,隻不過換了一個公司和崗位,無奈之下,隻能接受。
雲宇樹看著我苦著臉收拾桌上的物品資料,安慰我道:“你也別難過,我當初也隻是說著想激勵你的,沒想到真的發生在了你身上。不就是那家公司的工資稍稍低了一點點嗎?人也輕鬆一些的,算起來是一樣的嘛,還有好多人一開始就被分到了那裏呢,嘉軼不就是嗎?”
聽到嘉軼的名字,我的動作稍稍停滯了一瞬,把頭埋得更深,不想泄露情緒。雲宇樹哪裏知道,我在意的並不是工資,而是已經適應的工作環境。在這個心情迷亂的當口,與穆薩各自冷靜,對連翩怨懟未解,我所能依托的,隻剩下手裏正在進行的研究項目,以及融洽相處的同事們。就算是跟雲宇樹鬥鬥嘴,也多多少少能夠汲取些溫厚的力量。
可現在,我連這點樂趣都沒有了。隻能收拾好東西,三天後去新公司報道。
走出公司的大門,太陽像融化的鐵漿一樣灑下來,我被曬得看見天地都在旋轉。迪拜鱗次櫛比的高樓反射著光線,那些摩登的建築高高聳立著,直向雲霄深處衝去。我仿佛身在一個金錢堆砌出來的牢籠裏,分不清真實與幻夢。
我曾經懷著一顆玻璃般明亮的心來到這裏,如今卻揣著一兜破碎的玻璃渣滓佇立無言。愛人不解,朋友忿忿,過往的一切像奔流錯亂的鏡頭一般,一幕又一幕逼迫我去重新審視過往的點點滴滴。是否愈是縱情的盛放之後,清冷下來的夜就愈加黑暗蒼涼?如果一開始放棄,或許不會像現在這樣傷心。可是我們曆經艱難才撐到了如今,一切卻在最充滿希望的時候破碎。這痛楚,比從前更甚千萬倍。
三天後,我去新公司報道。走完簡單的流程後,心悸地發現,坐在我對麵辦公桌的,正是嘉軼。
我愣了愣,沒有說一句話,把物品資料放在桌上,自己收拾自己的,不吭聲。
嘉軼試圖同我聊天,說起新公司的注意事項,我卻不太想聽,心中還有些未散的埋怨。幾句話之後,氣氛便有些僵硬了。
沉默了幾秒,嘉軼突然垂下了頭,輕聲說:“閔汐汐,對不起,我真的沒想到,他反應會這樣大。”
我仍然坐在位置上,翻看著一疊測井數據,頭腦卻沒看進去一個詞,隻仔仔細細地聽著嘉軼的話,麵上不作聲。
“但是,我不是想要害你,我隻是想要幫你。”嘉軼慢慢地說著,聲音誠懇,“連翩跟我說的時候,我就想,如果我是穆薩,我一定不想被隱瞞,並且會在知道以後加倍地心疼關懷。我站在一個男人的角度,覺得穆薩有權利知道,所以就在我們聊天時,順帶感歎了一番你對他的付出,我以為說出以後,他會更加感念你,你未來也會過得更好的……”
嘉軼的話,讓我的心被狠狠地抽打著。對啊,連嘉軼都能理解我的無奈和苦楚,為什麽穆薩不能呢?這個認知令我倒吸一口涼氣,某種失望和冰涼,從心底緩緩竄出。
嘉軼歎了一口氣,繼續說:“閔汐汐,你這樣瞞著他,對他是不公平的。而且,他遲早都會知道的。就算現在不知道,今後你們結婚,生產去醫院,也可能會知道的。就算那個時候還不知道,你就確定你能自己把這委屈藏一輩子?那實在太受罪了。”他舔了舔嘴唇,深吸一口氣,定論道:“如果說,他因為這點就拋棄你,隻能說你們三觀不同、緣分不夠。若是沒法互相理解,這樣就算堅持下去,又能走得多遠呢?”
我的肩膀僵硬,他的話如同醍醐灌頂,將我茫然失措的心驚醒。
何必再傷懷,何必在糾結,我現在需要做的,隻是靜靜地等著穆薩的答案。就算無法理解,但我已付出全心,不會再為此感到遺憾和懊悔,這便夠了。
我突然明白,戀愛和結婚是不同的。戀愛是停佇的陪伴,但並未改變自己的行程,隨時可能離開。而結婚則是放棄了自己的路,願意和對方走上同一條路。所以戀愛易,結婚難,這句話對於我和穆薩,尤為適用。
我們還有機會和對方走上同一條路嗎?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但我已盡力。
抬起頭,我看著嘉軼的臉,慢慢說道:“謝謝你,我明白了。”
話音剛落,手機卻在這時劇烈地震動起來。拿出來一看,竟是媽媽的電話。
除非遇見極其要緊的事,媽媽從來不會在我上班的時候打電話,我手心一抖,趕緊接了起來。一陣著急的嗚咽聲,先於言語從電話裏發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