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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4 若即若離

  畢業前夜,艾默丁教授把我們召集到一起,請我們去飯店吃了一頓送別宴。


  我忙著打理自己,出發得稍晚了一些,辛格幾次打電話來催:“快點快點,你到哪兒了?”我說著馬上,還是過了好一會兒才到達。理順略微緊張的心情,輕輕地推開了門,發現其餘人都已經到齊。


  一瞬間,像是回到了兩年前,自己初來迪拜的時候,也是這樣姍姍來遲,也是這樣略帶緊張。時光太匆匆,一晃眼便是萬水千山。想到別離近在眼前,難免覺得酸澀。


  艾默丁教授依然坐在主位,栗色頭發,鼻梁高挺,皮膚比兩年前的古銅色更深,想必是迪拜過於強烈的陽光所致;辛格依然是茶垢色的皮膚,卻似乎比之前胖了些;阿尤布的變化則是最明顯的,從前他隻要咧嘴一笑,便是遮不住的活力,如今,則要沉穩少言許多。


  “不好意思,路上有些耽擱。”我微微頷首,向他們致歉,剛想說賠酒一杯,才發現這兒沒酒,隻得悻悻地坐了下來。


  艾默丁教授舉起果味飲料,笑著說:“明天你們就要畢業了,這兩年,大家都相處不錯。這頓飯,既是慶祝你們畢業,也是祝願大家今後一切順利。幹!”


  艾默丁教授的套話不多,寥寥幾句,便說得差不多了,接下來,便是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阿尤布和Cece肯定會繼續留在迪拜,隻是辛格啊,你回了印度,還做石油行業嗎?”


  辛格點點頭,淡定地說:“會的,印度也有石油公司。”


  艾默丁教授滿意地笑笑,說:“你是個勤奮聰明的好苗子,今後必定能有作為,加油。”


  我心頭一驚,手中的餐具差點沒拿穩,待艾默丁教授轉頭去同阿尤布說話時,我才低聲問辛格:“你要回印度了?之前沒聽你說過。”算來,他們舉家搬到迪拜已經十年,根基應該算是穩定,我以為他會留在迪拜的。


  “是的。”辛格抿了一口飲料,慢條斯理地放下杯,“在迪拜呆了這麽些年,終究是外鄉人,現在這裏受金融危機影響比較嚴重,我父親覺得很累了,想回印度去。”


  我有些舍不得這個朋友,不禁徒勞地嘟嚷著:“迪拜挺好的,你本來又是在這裏讀書,這麽離開多可惜啊。”


  辛格擺擺手,自嘲地笑笑:“沒有什麽大不了的,每天都有無數人離開迪拜,也每天都有更多人懷著希望來到這裏。許多發現這裏和他們想象當中的不太一樣,很容易就會離開。”他用勺子撥了撥碗裏的食物,看向我,突然話鋒一轉,“你和穆薩的事,我聽說了。”


  “是麽?”我不知如何應答,臉色微赧,有些不好意思。


  “曾經的那個穆斯林女孩,是我在迪拜最大的遺憾。”辛格深深地吸氣,擠出一個笑容,向我舉杯,輕聲說道:“Cece,祝福你,希望你和他,能夠彌補我的遺憾。”


  鮮少得到這樣明確的祝福,我非常珍惜:“謝謝,我們會的。你回印度,也要好好保重。”我的杯盞輕輕碰上他的,發出輕微的脆響,像是祝福,又像是交托。跨越宗教與地域的愛情,向來需要勇氣,但我依然相信,苦難瀝清後,便是幸福籠罩。兩相映襯與補充,給我堅持的勇氣。


  我將眼神從辛格身上撤回,喝下一口飲料,抬眼一瞅,竟發現阿尤布正看著我,與我的目光對上,他又撤了回去,沒有說話。


  艾默丁教授一件又一件絮叨地說著,情緒越來越傷感,整個包間裏的氛圍也被他感染著,散布著濃鬱難舍的氣息。就連平日裏沒心沒肺的阿尤布也深有觸動,紅了眼眶。


  怨相遇,願相遇,相遇轉眼化別離。常別離,悵別離,不曾別離怎重聚。


  隻是,如何才能重聚,我們本就是來到迪拜的飄零人。在這個城市,隻有寥寥一成的人真正紮根在這裏,而其餘的人,來來去去,沒有根基,就像辛格,就像喬治,一別之後,恐怕再無相見之日。


  就連阿尤布和艾默丁教授,雖然我們同在迪拜,今後的交集,恐怕也少之又少。


  想到這一層,我的心不禁惆悵起來,抓起桌上的杯子想要灌酒。可到了嘴邊,卻依然是甜滋滋的味道,尋不得醉麻的感覺,隻能無比清醒地傷感著。


  從飯店出來的時候,天色已是黯然幽深。燈光、月光、星光交映,點染著城市的血脈和骨架。艾默丁教授和阿尤布開了車,便說捎帶我和辛格回去。艾默丁教授自然要同他的得意門生辛格敘敘舊,我便默默跟在阿尤布身後,踩著狹長的影子走著。


  暖濕的夜風打著惺鬆的臉,有些輕微的瑟縮。細碎的流沙鋪陳在地麵,風一吹,便易迷了眼。我覺得有些尷尬,想要自己打車離開,可想到阿尤布之前給予我的幫助,卻如何也開不了口。


  “阿尤布。”看著他飄揚在前的白袍,我終於忍不住叫了他的名字。


  “嗯?”他不冷不熱地回頭。


  我其實並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麽,隻能扯出一絲笑容,心裏懸蕩蕩的,微微張開嘴,不確定地問,“你覺得,我們……還是朋友嗎?”


  這個問題,很傻,很唐突,話一出口,我立馬覺察到問語的不妥,擔心他左右為難,又岔開問題道:“謝謝你,幫我多次。”


  阿尤布愣了愣,目光柔和下來,沒應聲,拉開車門,平靜地說:“上車吧,送你回去,再晚穆薩該擔心了。”


  我心念一動,踩著碎步上了車。原本穆薩說今晚來接我,但我擔心阿尤布看見了會不悅,便沒讓他出現。沒想到如今,阿尤布還會主動提及。


  月亮升上來,夜色變得蒼白而縹緲,車行駛在寬闊的公路上,讓我不知該說些什麽。寂靜的尷尬籠罩在周圍之時,倒是阿尤布先開口了。


  “你和穆薩最近怎麽樣?”


  “還好。”我模棱兩可地回答著。


  “嗬,果然一轉眼,什麽都變了。”阿尤布歎了一口氣,或許是被畢業的氛圍感染,他的聲音裏竟帶著鮮見的憂鬱,“現在想想,如果兩年前,穆薩撿到你遺落的U盤時,我沒有嚷嚷著要看裏麵的內容;或者在分小組的時候,我不是那麽固執地偏要和你一組;又或者在酒吧遇見你失神時,我沒有硬拉著穆薩說要來安慰你,或許,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我有些錯愕:“你看過U盤裏麵的內容?”我一直以為,隻有穆薩一個人看過。當時的我,還因此對穆薩冷嘲熱諷了一番。那一張張被重命名的照片,是我們的矛盾,亦是我們的緣起。


  阿尤布點點頭:“我記得當時,U盤裏有許多你的藝術照,我和穆薩還一塊惡作劇地把每張照片給重命名了。”他一邊回憶一邊說,“我們都最喜歡有張水墨印花的短款旗袍,那張最好看。我本來以為你瞧見了,起碼會找我問一問,結果你似乎沒有發現,也就作罷了。”


  我心頭一跳,他的神情裏,有一些我從來沒有見過的東西,令人看不清晰。


  他的目光直視著前方,嘴角扯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想想看,事情進展到如今。其實應該怪我,當時隻想著自己,卻沒發現無形之中你們已經產生感情。之前在巴拉斯迪酒吧遇見你一個人時,穆薩本不願過來,是我硬拉著他要和你說話,如果沒有那次相遇,他就不會去沙漠測繪。”他頓了頓,嗓音有些幹澀,“如果他沒去測繪……那麽現在,我妹妹依然會是他的妻子,你也不必經曆那些多痛苦。”


  我隻覺得胸口發悶,倚在隱隱滅滅的光線中,沉默難言。他像是在回憶,又像是在追悔,每一瞬停頓的隱忍,都承載著惶然的過往。在那些模模糊糊的表達中,我亦模模糊糊地體味到了某些故事,卻是看得若即若離。


  “阿尤布,對不起……”我的言語如此單薄,小心翼翼,也隻能說出這一句。


  阿尤布聞言,靜了一會兒,方才悵惘的目光漸漸清明,似乎有些後悔剛才說了那一大堆,擺擺手,重新用清晰冷靜的語調解釋:“我的意思是,事情進展到現在,也有我的原因。但我幫不了你們什麽,也沒有立場幫什麽,甚至沒法和穆薩像從前那樣相處。”


  他語氣間的轉折過於迅速,我稍稍反應了一陣,沒再細問方才混沌中的低語,隻是輕輕地點了點頭說:“我明白,你有你的立場。”


  一時寂靜,車內所有的空氣,全都無聲地懸浮著,沉默不語。


  我轉過頭,影影綽綽的光落在阿尤布身上。那張習慣了笑顏滿滿的臉,隱約勾勒出凝重的痕跡,擔憂、彷徨、欲言又止,都融合在其間。


  車一直開到酒店門口,阿尤布依然沒有再說話。我的嘴唇蠕動了一下,慢慢地開口:“謝謝你送我,那,我先回去了。”


  阿尤布緘默著,良久,低語聲才緩緩傳了過來:“Cece,你不要太樂觀。”


  我離開的腳步頓住,慢慢轉過身來。黑暗中,阿尤布的雙眼幽亮幽亮,盯著我,靜靜開口:“你不要認為,現在阿聯酋人娶外國人的例子不少,就覺得一切很容易。各家有各家的情況,以我對穆薩家庭的了解,你們恐怕不會容易。除非……”


  我的呼吸屏住,一瞬不瞬地等待著他的話語。而阿尤布轉頭看向車前掛著的精致香包,惶惶開口:“除非,你真的能把自己完全融入他的生活,而Cece,這對你來說太難太難了。這也是為什麽,我無論對非穆斯林女孩多有好感,也絕對不會說出某些話的原因。”


  我望著他,抿緊的唇顫抖著,好一會兒,才艱難地咽下一口水,假裝淡定地揚唇微笑,點頭道:“我和穆薩現在的生活就融入得挺好,未來就算很難,不試試又怎麽知道,我們會努力。”說罷,我衝阿尤布揮揮手,清脆地說,“阿尤布,謝謝你送我,我先回去啦。”


  轉過身,腳步漸行漸遠,模糊地,我聽見身後,傳來了一聲若有若無的歎息,悠長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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