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風中的愛
這廂,我和穆薩正手牽著手,麵無表情地看著表演。那邊,連翩和愛德華也是親密無間、耳語陣陣。嘉軼的臉一陣紅一陣白,突然猛地站起身,沉著臉走到門外。
“嘉軼?”我被他驚了一跳,將手抽出,急急追了上去。穆薩原本也跟了上來,可他完全不了解中間的狀況,被我勸了回去。
嘉軼站在餐廳外的陽台上,手扶著圍欄,俯視著下方巍巍顫顫的懸崖,屏氣凝神,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崖底。
我走到他身後,有些害怕,低聲勸慰道:“嘉軼,別太難過。連翩就是這樣的,你還有很多其他選擇,沒必要這樣想不開。”
他的掌心扶著額頭,手肘撐在圍欄,沉默不語。
懸崖令我頭暈目眩,不禁拉了拉他的衣袖,“嘉軼,別站在這裏,我們換個安全點的地方,行嗎?”
靜了靜。
慢慢地,嘉軼轉過頭看我,一雙眼憋得通紅,悲痛與憤慨顯而易見。他挑起眉峰,語帶質問:“閔汐汐,你根本就不明白我現在的心情,別用那副局外人的姿態來安慰我。”
我怔在原處,沒有想到平日裏開朗懇誠的嘉軼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但這可以理解,眼睜睜地看著付出了這麽多年情感的人在自己麵前與別人嬉笑調情,傷慟在所難免。
隻是,我又怎麽會不明白這種感受呢?當我參加穆薩的婚禮時,當我在迪拜貿看到他和萊米絲同行時,心中的疼痛又會比嘉軼少嗎?可笑我方才還對嘉軼叨念著“選擇寬廣,不必憂心”之類的話,連我自己都無法做到,又如何勸慰他人呢?
在嘉軼這般的質問下,我本想掉頭走開,可看著腳下懸崖陡峭,又無法放下心來。
沒有看向嘉軼,我幽幽開口,話裏帶著幾分自嘲:“不怕你笑話,我其實,並不算局外人。”語氣漸漸黯然,咬牙道,“嘉軼,你現在經曆的滋味,我也經曆過。不敢說與你完全相同,但痛苦絕不會在你之下。”
嘉軼聞言一怔,片刻後,緩緩回過頭來,盯著我看。
良久,我聽得他長歎一聲,終於軟下語氣:“當我知道連翩又換了一個男朋友時,本以為自己仍然可以堅持下去,畢竟過了這麽久,她已經刻在我心裏。可直到我真正看到了這一幕,才明白這種煎熬的催心欲裂。”
“其實,這樣耗著,也是放棄的好法子。”嘉軼發出一聲若有若無的嘲諷:“我想,今後,哪怕我再想堅守,隻要想起這一幕,這顆心都會在不停的煎熬中漸漸疲憊,最後,徹底放棄。那個時候的放棄,就再也不會有任何遺憾了。”
我呆立原地,被他的話語震住。
我與穆薩訂下的協議,是我既放不下感情、又不願觸碰道德底線的結果。可是我忽略了,就算我心中刻意回避,就算我和穆薩的相處合情合法,也無法掩蓋他已有妻子的事實。
情到濃時情轉薄,當我在這個殘酷的事實中煎熬時,心便會一寸一寸地涼去,從此了無牽掛地離開,亦再無求之不得的遺憾。
可是,我與穆薩如此克製隱忍的相守,一定要是這般悲涼的結果嗎?我不甘,也不願,可除此以外,竟不知還能如何。嘉軼的話語令我惶恐不已,剛剛湧起的甜蜜,又歸於緘默。
“同你說會兒話,果然感覺好多了。”嘉軼轉身,手離開了扶欄,走回安全無險的區域,“我不想回去了,你叫他們出來吧。其他學生這時候肯定已經到了,我們先去落實住處。”
我恍恍惚惚地點點頭,回到餐廳招呼他們幾人出來。穆薩看到我蒼白的臉色,不滿地皺緊眉頭,可終究,沒有立場在大庭廣眾下說些什麽。
走過一段寸草不生怪石嶙峋的山路,我們來到山頂Mercure酒店。安排好住處,午睡小憩後,大家便紛紛聚首,相約爬上神山,也就是傑布哈菲特山的至高點。
之前連翩說這是阿聯酋第一高峰的時候,我嚇得不敢攀爬。可如今已經開車到了山頂,隻需要再攀一個小山頭,看起來並不太困難。
嘉軼借口身體不舒服,沒有出現,我們一同吃午餐的剩下四人,便一同踩上了通往山頭的簡易石子路。
小路蜿蜒崎嶇,遠看山上的石頭風化很嚴重,但是走近仔細觀察,才發現石頭縫裏還有一些綠草。絕境之中,總有生命的奇跡。我和穆薩在這場看似死局的愛戀中,能夠有衝破的那天嗎?我努力給自己打氣,想讓心境變得樂觀一些。
爬到半山腰,平原顯出一種朦朧的色澤,腳下的石頭哢哢作響,衣服也被汗水浸濕。這個時候,已經看到兩旁的石壁上刻滿了各國的文字。形形色色,從阿拉伯語到英語,甚至還看見了兩個碩大的紅字,寫著“中國”。
“這個我認識。”穆薩指著那兩個紅字,一字一頓地認真念著,“中,國。”
“學得不錯嘛,嘉軼把你教得這麽好。”我由衷地表揚他。
他轉過頭詫異地看我:“你怎麽知道我在學中文?嘉軼告訴你的?”
糟了,暴露了。我幹笑兩聲,不好意思地撓撓頭。
穆薩沒有介意,笑道:“你知道也好,反正都是為了你。”
我心中漾起柔情蜜意,卻還是嘴硬道:“中國人口是世界最多,你學會漢語,走天下都不怕,說到底好處還是在你自己。”
穆薩寵溺地笑笑:“我學中文不成體係,沒什麽規章,‘中國’這個詞,是我學的第二個詞組。”
我好奇地問:“那你學的第一個詞組是什麽?”
他在斜陽若影中神秘一笑,悄聲說:“等會兒告訴你。”
我們出發的時間較晚,我又因為腰傷走得慢,到達山頭時,太陽隻在地平線上殘存一半。山頂被照得金碧輝煌,落日餘暉中,山下的荒蕪沙漠都籠罩上一層酒紅的光,也讓神山如夢似幻的本來麵目慢慢彰顯。
沙海,暮光,落日,還有穿著白袍的穆斯林坐在山顛上,對著天空唱歌。有人站在山頂朝遠方呼喊,如訴如傾,渺遠空曠。
我為這般浪漫而神聖的氛圍迷醉,然後,耳邊突然響起了一個聲音。輕而長,綿而深,竟是熟悉的漢語。
他蘊了氣息,說道:“我愛你。”
這一句“我愛你”,說得生澀卻熟練。發不出完全標準的普通話,卻是一氣嗬成,溫柔而用心,不知他私下為此練習過多少遍。
原來,他學中文,會的第一個詞組是:我愛你。
我的身體激起一陣震顫,感動得想要落淚,卻是輕笑不止,暖意洋洋地看著他。甜蜜和悲傷同時交織在心頭,我朝山頂的尖端更靠近了一步,四周都是峭壁,沒有任何欄杆和保護措施。一陣大風過來,身體被吹得立足不穩,可我就在這風中,笑看著他,用中文回應道:“我也愛你。”
用我的母語同他交流,似乎無限地拉近了我們之間的距離。穆薩聽懂了,笑了起來,很燦爛很快樂。認識他這麽久,我從來沒見他笑得如此開心。也許,這笑是因為彼此“退而求其次”的相守,縱有不足,但畢竟撤去了一部分心牆。在這樣的現狀下,雖然隻有這一丁點的陪伴,便能讓彼此感到加倍的快樂。
隻是我不知,風中的誓言,到底輕重幾何?又是否會被吹散無蹤?
下山的時候,我們每個人都拿走了一塊石頭。因為穆薩說,山巔的石頭得到了真主的賜福,石頭的主人可以得到真主的保佑。我小心翼翼地攥緊手中的石頭,心想:“穆薩,你的真主,能否保佑我們得到幸福?”
下行途中,連翩和愛德華忙著拍照,我和穆薩站在不遠處等著,他靠近了我一些,低聲說:“今天晚飯後,等著我,我過來找你。”
我笑著點點頭,期待壓過了其餘情緒。
緊接著,穆薩的手機響了起來,他看了眼號碼,皺起眉頭,接通電話,低聲與人交談起來,說著說著,腳步微微移動,有著明顯的不安。
我聽不懂阿拉伯語,可我聽得懂“萊米絲”這個名字的音,在穆薩口中反複出現。
我凜凜地站著,心往下墜落,空蕩蕩的,隻覺張皇失措。而他接著電話,一直蹙著眉,也是滿臉的愧疚。
“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事?”我敏感地問。
穆薩深深地歎了一口氣,躊躇半晌後,無奈地說:“萊米絲對我很失望,前幾天獨自收拾包旅遊散心去了,說是來了阿布紮比。電話是阿尤布打來的,責怪我對他妹妹的關心不足,讓我趕緊去阿布紮比把萊米絲找回來。”
心中沉甸甸的,但我馬上緩過神來,鎮靜地對他說:“你現在不就在阿布紮比嗎?剛好開著車,就先去找她吧,要是出了什麽事就不好了。”
他扶住我的肩:“對不起,我不知道會變成這樣。”
我心中像是滴著血,仍然麵帶微笑:“沒關係,反正你留在這裏,我們也沒法光明正大地單獨相處,去吧,去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