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0 幾步之遙
我一怔,皺起了眉頭,揣摩著他話中的含義。
孤男寡女同處荒漠,或許在我們眼中不意味著什麽,但在阿尤布心裏卻不一定。按照愛德華告訴我的,穆斯林認為“男女獨處時,惡魔便是第三者”,阿尤布的提防並不意味著他確信我和穆薩之間有問題,而是從思想根本處認為,一男一女單獨共處是一種危險的行為。
他在懷疑,也在試探,卻並不是那種憤怒而篤定的口吻。
於是,我麵對他的背影,聲音輕快愉悅:“如果不幫你寫作業,那我可就有時間去啦。你幫我把位置安排好喲,我還要帶朋友一起去的!”
希望阿尤布能夠考慮到我是一個外國人,認為我必定習以為常坦蕩無事,從而放下戒備。
他聽到了我愉悅的音線,腳步頓了頓,輕輕說了一句“好”,便繼續朝他的車走去,猜不透腦中到底想著什麽。
我苦笑一聲,鑽進了出租車。
車上,瑞奇師兄還沒從剛才的古怪氛圍中醒悟過來,好奇地問我:“剛才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這事兒的確怪不得他,本來隻是一片好心想要分享喜悅,沒想到不小心抖出了這件事。
我輕輕吸了一口氣,低語道:“沒什麽,不過是一個誤會而已。”
“那……你們真的在沙漠遇見了兩個探險者嗎?”
我沉吟了兩秒,閉上眼,又睜開眼,最後發出了清晰的聲音:“是的。”
辛格坐在副駕駛上,聞言,轉頭看了看我,欲言又止。
我將目光看向窗外,光滑的高樓外牆反射著粼粼日光,繁雜紛擾,晃花了我的眼,分不清前行的方向。
阿尤布已覺出端倪,而我為此編了一個謊言,想來,他應該會找機會向穆薩求證。我無可奈何地歎了一口氣,看來,我不得不再次聯係穆薩,將這件事盡快提前告知予他。
告別過後,重逢需要勇氣。拿出手機,我的手顫抖不已,本想發短信,又害怕留下記錄,咬咬牙,直接撥出了穆薩的號碼。
冗長聒噪的鈴聲靜靜地響,我的心也跟著七上八下。屏住呼吸,準備好一口氣說完所有的話語,他卻始終沒有接聽。耳邊,隻餘下不停“嘟嘟”的忙音。
我垂下手臂,難以言喻的不安和失落。
恍恍惚惚,不久就到了辛格的家,處在迪拜的老城區。迪拜城被一條伸入內陸的海灣劈成了兩半,有點像上海的黃浦江把上海市劈成浦東和浦西一樣,迪拜則是被劈成了老城區和新城區。本地人都住在新城區,老城區則主要居住著埃及、印度、巴基斯坦過來的打工人員。那些霓虹閃耀、奢侈大氣的酒店多在新城,而老城區則多了許多來自第三世界國家謀生的男男女女、芸芸眾生。
新城的種種建築奇跡令人敬而遠之,而老城區則是滿滿的生活氣息,午後的陽光暖暖照著寂靜的屋簷,吹動掛在陽台上五顏六色的衣服,雜亂無章的樓宇之中,飄搖著一絲掙紮的氣息,一切似乎還停留在上個世紀。
辛格的家就住在這裏,繁華奢侈背後,還藏著喧囂和落後。我越來越覺得應當辯證地看待迪拜這個城市,開放與保守,繁華與落後,都共存在這裏。像是天堂,也像是地獄。
將辛格安全送到了家,瑞奇便準備打道回府,我的心思還是一團亂麻,不知道自己要如何麵對穆薩的婚禮。真的要眼睜睜地看著他和他的新娘喜結連理嗎?可若是不去,又害怕阿尤布的懷疑加深,對穆薩不利。
想來想去,還是先逛街散散心吧。
這附近便是老城區著名的黃金市場,黃金飾物品種繁多,大多帶有濃厚的阿拉伯和伊斯蘭風格。迪拜的黃金價格據說是全球最低,我原是看中了一條項鏈,奈何今天錢帶得不夠,想想也不能白來,就轉買了一枚戒指。本已準備掏錢付賬,鬼使神差地,眼神又瞟到了一枚男式寬麵戒指。
想一想,自己平日裏手上也不愛戴金銀首飾,買下來回去送給父母,當然要成雙成對,便一同買了下來。
兩枚戒指的內麵都用阿拉伯語印刻著《古蘭經》的一句讚美詩,我看不懂,並不介意,反正價格也不貴。
沿著街道走下去,空氣中的香氛惹得人鼻子癢癢,不久就到了香料市場,一袋袋敞開的香料整整齊齊的擺在路邊,時不時能聽到生硬的中文說著“你好”“打折”,看來,中國人的購買力已是相當出名。抱著新奇的態度,我挑了三個味道還不錯的芳香劑,想給自己的生活帶來一點改變。
逛街總是一件令女人忘掉煩憂的事,我的心在這一個小時的閑逛中放鬆下來,體會到購物帶來的喜悅和快感。麵帶興奮的,我習慣性拿出手機看時間,笑容卻一瞬間僵住了。
穆薩的未接來電,七個。在嘈雜的市場,我壓根沒有聽見手機的響動,甚至幾乎快要忘記,我曾在出租車上給他撥出過一個電話。
突然,我的手機又開始唱歌,屏幕急切地閃動著,竟是穆薩的號碼。
我的大腦還沒有反應過來,手指已滑過了接通鍵,聽筒貼在耳邊,愣愣地等著他開口。
“你在哪兒?”他第一句話竟是問的這個,聽起來飽含急切和擔心。
“香料市場。”我說。
“怪不得,聽到你那裏好吵。”他鬆了一口氣,“我以為你不會再聯係我,剛才意外看到號碼,還以為你出了什麽事。”
我的心微微一動,他的第一反應,居然是擔心我。
“我沒事,就是隨便逛逛。”我已然忘記了最初的目的,語無倫次地想要填充空白的空間,竟與他嘮起了閑話,“我買了你們阿拉伯人喜歡用的芳香劑,還去了黃金市場,買了一對金戒指,戒指裏還刻著《古蘭經》,不過我看不懂……”
“我可以幫你看。”他說。
“是嗎?”周圍亂哄哄的,人聲鼎沸,不停有人從我身邊走過,摩肩接踵,撞得我身體一歪,頭腦也不太清楚,隻按照本能順著答了下去,“好啊。”
“那……我現在來找你?”他試探著問。
“嗯?”人太多,我腦海中塞滿了各種買賣的聲音,沒太聽清,捂著耳朵,對著手機喊道“稍微等一下”,趕忙抽身竄去了一個僻靜的角度,氣喘籲籲,“不好意思,剛才人太多,你能不能再說一遍?”
“我來找你。”他淡定地重複道。
我愣在了原地,意識慢慢回溯,但依然殘留些渾噩。一方麵,理智告訴我不能再見他;但另一麵,昨日那個“拯救”的念頭已是隱隱盤旋在我的腦海。
我對自己說,我沒有錯,他現在心愛的人是我,他對阿尤布的妹妹沒有感情,他也還沒有結婚,再見他一麵又能怎麽樣呢?這個借口剛剛冒出,我這才突然想起今天給他撥電話的初衷,連忙對著電話叫道:“別!你別來!”
他的聲音像是從遠方傳來:“你剛才猶豫太久,我現在已經開車在路上了。”
“你真的別來,我打電話是有要緊事告訴你。阿尤布已經……”
他打斷我的話:“到了再說,你在香料市場出口等我。”
說完,穆薩掛了電話。
我如站針氈,再次撥打號碼時,他已經不接了。我咬咬牙,瞪大眼盯著身邊的燈柱,還是無可奈何地去了香料市場的出口。
等在出口處,我左顧右盼,生怕被別人發現。時間一點一滴地消逝,我的心緒卻愈加地翻湧難平。做賊心虛的愧疚與難以克製的思念相互較量著,以致於我悄悄盼望看見他的臉,又為這份盼望感到深深的自責。
抗拒的努力與撕扯的姿勢,令人力不從心,也教人灰心喪氣。
在我的混亂心緒中,手機鈴聲響了起來,穆薩說:“看對麵。”
他放下了車窗,讓我看見他的臉,朝我招手。我急切地想要向他飛奔過去,腳卻挪不動步。
“別掛電話。”我盯著馬路對麵的他,低低地說。
“你快過來吧,我這裏不方便過去。”不止是行車不方便,更因為這周圍人來人往,他不能堂而皇之地專門過來把我單獨帶到他的車上。
他總是這樣,迫近而易逝、可即而又不可即、真實而易毀。惶惶然,令人欲舍難舍。
“不,我就在這裏說。”我的聲音很溫柔,也很堅定。能夠在這裏看見他,知道他專程為我而來,已經足夠了。如果今天沒有遇見阿尤布,或許我已經抱著“拯救”的借口上了車,可現在不行,我感到周邊有無數雙眼睛都在盯著我們,害怕阿尤布真的把這件事告訴了他的妹妹或者穆薩的家人。
於是,我說:“阿尤布已經懷疑你去沙漠的動機了,我為了圓你的謊,撒謊說遇見了兩個沙漠探險者,我們一共四個人留在沙漠。你別再過來了,走吧,別再給你造成更多的困擾。”
穆薩一瞬間沉默下來,垂頭不語。良久,終於低低地應了一聲,聲音有些沙啞。
隔著一條馬路,我看到他沉痛而苦澀的表情,心底泛出酸澀。明明他就在我眼前,明明聽筒裏正清晰傳來彼此的聲音,明明我們隻相距這十幾米的距離,卻是永遠無法貼近的幾步之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