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月上中天,江水悠悠,銀**岸,兩岸宅院靜謐無聲,臨江小閣上,窗門大開,燭火下有人抱卷酣然。
這是一名面若溫玉的青袍男子,雙眸深沉,夜深人靜猶是高冠束髮,頗有君子端謹之風,他一手持著《前朝遺補》,讀到暢快時,又一手把起桌旁青花瓷壺,輕輕一斜,銀線傾入茶盞,恰似珠玉落盤,清越動聽。
「元盛二十七年,逢大旱,惠帝巡西河,秉筆太監張望沿途索供納賄,至江山郡,時任郡守胡修林……」
閱至此,青袍中年忽然不動聲色放下書籍,似不堪勞累般,鬆鬆肩膀,尤其是衣物隱約有些股脹的左肩。
過了好一會,青袍中年端起茶盞,輕輕啜了口,茶是上好的白毫銀針,雖有些涼意,卻不乏余香饒齒。半杯過喉,他眯眯眼,回味似地望向夜空,只見寒星點點,明月皎潔,素白片片錯落,斗拱檐影都似振翅欲飛。
嗯?
青袍中年眸光陡然一凝,不知何時,下方石橋上竟多了名銀袍劍客,頭帶斗笠,正定定朝他這邊望來。
隔空相望,青袍中年才捕捉到斗笠下那臉龐輪廓,劍客一晃身,疾奔下橋,往巷道暗處鑽去。青袍中年眉頭微皺,下一刻見那劍客踏步,鬥牛也似沖入黑暗,頓時舒展開數分,肩上傷痛還在,這步法他又怎會忘記。
此人現身,明顯是為引我前去,倒不知是何用意?
青袍中年,亦或白千牧沉吟,稍後,一拍窗沿,縱身躍下閣樓,一提氣,腳尖踏在瓦上,幾個起落,已掠過圍牆。白千牧飛落橋頭,展眼望去,劍客消失的那巷道有人影晃動,直奔向深處,他笑了笑,踏步跟上。
白千牧也不急追,猶如放風箏般,穿街過巷,始終與對方保持著固定的距離,不緊不慢地綴在後頭,
有了盞茶時間,附近漸發通明,昏燈搖曳的小院中,幾縷弦聲哀怨,錚錚盤恆不去,只是走不過里許,曲樂儼然一變,莫不是糜糜銷魂之音、粉膩蝕骨之調,彩燈華裳兩相見,紅樓勾欄數座,迎來送往,好不熱鬧。
此去不遠,便是一派湖光蕩漾,岸上垂柳窈窕,湖中八九隻畫舫擺盪,清光團團,雅樂環空,幽然入懷。
沅州豐山茂水,轄下五郡,有四郡皆是依水而建,尤其是巨野郡城直接盤踞秋水河支流,城中江水四通八達,橋廊上百,平日里人流多是舟船往來,歷代來又有不少富商附庸風雅,引渠造湖,至今共存留七湖。
七湖中有三大四小,眼前這湖乃是第二大的湖,方圓有數里,因靠近煙花勾欄之地,又稱作胭脂湖。
此時,湖邊正停泊一隻丈許長的舟楫,船篷中明亮如晝,那劍客謹慎異常,也不載斗笠,直接躥進船篷。
白千牧眼見這一幕,頓了頓,而後快步趨前,待他踏上小船,嘩啦一聲,舟楫悠悠離了湖岸。白千牧瞥了船尾那熟練地撐著竹篙的高瘦船夫一眼,甫進篷子便道:「任少俠深夜引白某相見,不知有何要事相商?」
他笑吟吟說著,臉上沒有半分見外,不過,當他目光落在安坐桌旁的銀袍劍客臉上時,神色免不了一征。
「白副門主勿驚,的確是任某。」任蘇說著,虛手一引,示意白千牧入座,當日比斗,天狼山四幫之眾有數百,他雖用了旁人不知的真名,面上卻畫了妝,易容成他人,如今以真面目示人,反倒讓白千牧不敢確認。
不過,白千牧聽了他說話,也立刻確信不疑,當即坐下,任蘇點點頭,讓過一茶盞,略作斟酌,坦言道。
「任某此來,實是有不得已之事,欲請白副門主相幫一二。」任蘇苦笑,白千牧微奇,旋即似有所悟,他也是聰明人,並不繞彎,朗笑一聲,注視著任蘇道:「想來任少俠是要用到我白馬門三百幫眾,不妨一說。」
任蘇面色不變,拿起早放在桌上的一方鎮紙,將下壓的黃麻紙抖開,遞了過去。
白千牧凝眉,見上面列了五樣古怪名字,有三項他也認得是藥物,不由說道:「若我猜得沒錯,紙上寫的應都是藥名,莫非任少俠是想讓我白馬門幫你收集這些藥材?」他說完后,眉頭不經意一蹙,似並不大相信。
「當然不是,」任蘇擺手,誠懇道,「在下想請貴門在這幾日里,幫我注意這些藥物的買賣情況。」
三日前的下午,他和秦昭趕到山洞,細細查看了洞內石室后,卻沒有什麼實質的收穫,僅僅確認了翁成宮身邊確有他人侍奉,好在那日由於小書童倔著要去往白壁嶺,秦昭也料到翁成宮可能會要求他遞送玉簡,以防萬一,早早將神兵「亂炎掌」放入小書童懷裡,這神兵被秦昭滴血認主,日夜以真氣祭練,兩者早互有感應。
當天翁成宮之所以能逃出追擊,據秦昭所說,可能是藉助一張喚作隱形符的仙符之力,遮蔽他的感知,此後無以為繼。不過,此人逃得太遙遠,連秦昭也無法感知具體方位,只能大致猜測距離,知曉還在巨野一帶。
兩人一合計,自是有了追索那幾種難保存藥材的法子,於是,一人回去隨機待命,一人來到巨野郡城。
任蘇靜靜看著白千牧,面上毫無波瀾,心頭卻是微微跳動,白馬門乃是巨野郡四大幫派之首,早幾年借方凝之的東風,與郡內以七牙幫為首的兩大幫派漸漸融洽,勢力節節拔高,甚至輻射到旁邊兩郡,隱隱有著沅州第一大幫的聲勢,此外,還有依附或與之交好的勢力,若是能借這助力,不說萬無一失,至少有八九成把握。
然而,兩人嚴格算起來還是惡交。
雖說找此人也是任蘇的主意,可真到這地步,即使他印象里覺得此人風度爽朗瀟洒,也由不得他不擔心。
白千牧沒有立即回答,兩根手指夾住粗糙紙張,來回摩挲著,舟盪過湖水,波光粼粼,跌碎一個個夢幻。
良久,任蘇聽得一聲輕笑落下:「好。」
任蘇大喜過望,起身環手一禮,鄭重其事道:「「白副門主,此恩不多言謝,任某他日必報!」
在任蘇的觀念里,沒有主僕之別,小書童追隨他跋山涉水,無怨無悔,這般忠心對他而言,便是兄弟之間的忠義,或許他不善言辭,但毫無疑問,這膽小怕事的少年是他在此世最親的人,此刻他的確承了天大恩情。
大恩不言謝,只圖后報。
白千牧暗暗咀嚼,心中酣暢,冥冥中覺得這或許是此生最正確的一個決定,他看向任蘇,略帶責怪地笑道:「到這地步,還白副門主的白副門主的叫,這樣,我託大稱你聲老弟,你若不嫌棄,以後便叫我老哥。」
「白老哥。」任蘇抱拳,再次坐下。
白千牧又道:「既然任老弟你要查探消息,想必這些日子都得待在城中,不如在老哥府中住下如何?」
任蘇略一遲疑,道:「好!不過,小弟已在城中金盞客棧定了客房,恐怕得明日才能去府中拜訪。」
「正好叫家裡人收拾下,好接待老弟你。」白千牧打著趣,又與任蘇交談了陣,因天時已晚,不得告辭。
舟楫緩緩停靠在岸,白千牧跳下船,揮手離去,任蘇望著人影翩然消失在遠街燈火,再憶起方才言語,只覺此人風貌直如天穹清風,廣博豪爽,令人心折。他出神了片刻,走到船尾,站在高瘦船夫身旁,眼眸倒映著波光,道:「江湖……真讓人不懂。秦大哥是,這白千牧也是,明明都差不多撕破了臉皮,卻能揮手忘卻。」
「不是為了利益……」
「甚至也沒有什麼目的……」
任蘇喃喃自語,有些惘然,他生在廢土世界,人人艱難求存,巴掌大的發霉麵包都能讓人爭得頭破血流。
任蘇清晰記得當時開口提議找白馬門幫忙時,心裡是如何的忐忑,卻沒想到秦昭聽完只是大笑——
「哈哈,老弟你多慮了,我就是當時那會氣憤得想殺人,世上沒有不朽的宗門,這天狼山過往何嘗不是一名不值?沒有這巨野郡四大幫,還有江山郡三大幫,數之不盡,再說現在也沒有了天狼山,只有黑風山!」
「我交付給你的黑風山!」
任蘇不明白,他很清楚秦昭對「天狼山」的感情,所以總不自禁便會回憶起秦昭那時的神色,但越回憶越模糊,只有那聲大笑轟隆震蕩著他腦海,一次比一次響亮,恐怕此生都無法抹去,直到他恍然明悟的那刻。
任蘇揉揉眉心,忽然道:「陳叔,這些日子你就待在巨野郡城,小安的事情結了,我也得回曲山一趟。」
護院隊長緘默不語,半晌,乾巴巴地應道:「好。」
得了回答,任蘇拍拍手,下了船,他知道護院隊長心中想法,也感受得到他心中不遜色與任何人的關心,但他雖不是吳晟,為尋找天碑,他的心依舊只能是在江湖,或者上界,甚至其餘遙遠得無法想象的未知世界。
正是:一飲一啄早有定,長生路上難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