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黑風山上
任蘇不是初次來這天狼故地,比起一年前寸草不生、焦煙四處的景象,地上多了綠意點點,還有十幾顆特地移摘的綠柳垂髫,顯出幾分蔥蘢春色,然而,他沒有半分意趣,身負天狼傳承,心中只越發覺得世事無常。
「人世唯艱,安有長盛不衰?究竟到何等地步,才能真正逍遙縱橫,與世超脫。」
任蘇想起那塊將自己送來此界的殘碑,即使那般無比威能,也有沉寂破敗,不得已依靠他一個凡人之時。
行了約一炷香,任蘇見得廢墟之中一人怔怔獨立,看著是負手望天,但日光傾城也掩不住那滿臉的蕭索。
當即,他快步上前,喚道,「秦大哥!」
「你來了。」秦昭點點頭,抬手指了指腳下那一足有三四丈深的幽深大坑,笑道:「你可知這是何故?」
任蘇默然,這樣大坑在這方圓十數里的天狼鎮廢墟上可以說是處處可見,淺的丈許,深的有五六丈,寬廣更是有比一間小院還大的,甚至在靠近的山野上也被掘了不少坑道,這也是四幫盤踞天狼數月來主要的舉動。
任蘇斟酌著道,「據傳天狼門與當今皇室不和,所以,不少貪官都在此置了宅院,並將財富深埋地下。」
「隨我走走吧。」秦昭搖頭輕曬,不置可否,兩人並肩行了片刻,他忽然開口了,「當年陳太祖於豐州起兵,天下英豪群起響應,麾下人才不勝數,更有「三虎四星」七大股肱之臣,其中之一則是我天狼門那代掌門。當然,春秋爭霸,逐鹿中原,還得要非凡財力,而陳太祖便是得了當時天下第一富商沈百萬的支持。」
「沈百萬?」任蘇訝然,此人乃是歷朝中唯一封王的商人,可謂千古獨一,只是開朝數載后便突然失蹤。
秦昭繼續道:「自古天下爭龍,一旦定鼎,狡兔死、走狗烹,從無例外,這沈百萬也是如此。不過,此人與我天狼門那代掌門相交莫逆,心裡也知陳太祖忌憚自己,那會,一聽得風吹草動,便舉家遷到天狼山上。」
「陳太祖龍顏大怒,令門中交人不得后,舉五萬大軍兵圍天狼,十天十夜,最後無功而返。」
「五萬大軍如何抵擋?」任蘇眉頭微皺,秦昭笑了笑:「這世上,又並非只有一家仙人。」
他心裡不想將任蘇太過牽扯到天狼滅門一事之中,只是輕輕一點,沒有多說,
任蘇若有所思:「這麼說,天狼鎮上的寶藏之說也是緣此事而起?」
「不止如此,」秦昭搖搖頭,面上略顯無奈,「那沈百萬感念門中恩義,起大半家財在山上修築塔樓宮觀,上下富麗,出入錦衣,這也致使下代掌門心慕繁華,公然接納權貴孝敬,更庇護此輩,至數代方絕。」
秦昭一頓步,輕嘆過後,再不發一語,任蘇隨著其站定身子,一階階石梯次第鋪在眼前,這是入山道路。
「入山之前,我需得先祭過諸位師長同門,吳老弟,隨我回去,看看那班青皮收拾得怎樣了?」
任蘇自無不可,兩人迴轉,一直待到日近昏黃,方攜了數個籃子,和小書童回到山道前。
此時,這偌大的廢墟之上只剩他們三人,秦昭屏退想要幫忙的主僕二人,親手將籃內的香燭貢品一件件擺上早放好的桌案,這桌案是小書童從一間木屋內搜羅出來的,看著方方正正不大合用,卻已是最好的一張。
盞茶功夫后,幾縷縹緲輕煙直入高穹,秦昭端著三根線香,凝視著燭火跳動,一邊拜祭,一邊凝眉沉聲。
「列位祖師在上,不孝弟子秦昭久沐師恩,大難不得以身殉門,卻僥活於世,心中哀盛,今告天地……」
三拜而後,秦昭恭敬插好線香,退後三步,在地上磕了三個響頭,起身後,望向任蘇二人,面色微舒。
「上山吧!」秦昭拿去額上白布,正正衣冠,頓顯出一種不同往常的風範,這刻他雖去了「三聖老祖」的偽裝,倒也不是平常那番懶散打扮,寬袍大袖,高冠束髮,腰間三簫並列,姿容英武不凡,氣度沉凝。
不愧是名門弟子。
任蘇暗贊,小書童看得一呆,心裡卻有些嘀咕,不妨秦昭忽然回頭,對他輕聲交代,嚇了他一大跳。
「小安,你去收拾出三間乾淨屋子來,我有事要單獨與你家少爺交代,如果餓了,你可以先用晚飯。」
說罷,秦昭向任蘇揮揮手,後者示意似地看了小書童一眼,連忙跟上,小書童看著兩人登階而上,擦了擦額頭的淤青和泥灰,嘴巴撅得老高:「不讓去就不讓去。」以他的機靈自然聽懂了秦昭不讓上山的言外之意。
小書童做了個鬼臉,轉身走開,而任蘇兩人沿著石階往上,沒過多久,便見階上突起了一塊不大平地。
這平地也是以與石階一樣材質的打磨成,縱有三丈,左右皆堆著幾截焦木,上面隱約能看出殘留的繁富漆飾雕刻,似是牌樓遺迹,還有三小段數尺厚的漢白玉殘石傾塌在右,積滿黑灰,有一面更透出半個「狼」字。
「這裡便是天狼門以往的山門所在了。」秦昭撫摸著殘石,面色平和,說出了任蘇心裡的猜想。
「我上山時,尚在八九沖齡,眨眼往過,如今功成先天,師長皆故,山門歸寂,唯昨昔笑語猶在眼前。」
任蘇張張嘴,卻見秦昭猛然連跺兩下腳,三塊殘石轟隆堆疊而起,他以手代筆,罡風流轉,如龍飛鳳舞。
黑!
風!
山!
岩屑飛舞,鐵畫銀鉤般的字痕先後刻在了三塊殘石向著山下的一面,大小彷彿,皆有兩尺,深凹醒目。
「秦大哥!這?」任蘇震驚萬分,秦昭洒然笑道,「名稱只是噱頭,我這一現身,恐怕兩三天內,便會有好事人過來查看,因此,這黑風山暫時也只能佔一個名分,只望你日後功行深厚,替我真正奪回這山門。」
夕陽餘暉盡數灑在秦昭臉龐,如鎏金閃爍,鍍出一抹堅毅無比的弧度,他眸子中似有種奇異神采涌動。
這一瞬,任蘇心裡隱隱有了些想法,沉默半晌,低頭重重應道:「是!」
秦昭嗯了聲,兩人繼續上前,過了會,再次停下,任蘇順著秦昭手指向看去,百步外有八根木樁露出頭。
「那裡應是我和幾個師弟偷偷搭建的草屋了,當時還在十二三歲,最耐不住練功的枯燥,煩悶了,便會偷偷躲到這,總會讓師傅師叔們尋個大半天,別看現在光禿禿的,以前這塊最茂盛了,真正是陰翳如雲啊。」
「不過,現在想來,師傅他們都是先天高手,知覺敏銳過人,又怎麼會真察覺不到這草屋?」
天狼山不大,高不過百丈,可兩人行來,秦昭時不時駐足,指點左右,直到天色暝合方來到半山腰。
此處儘是斷壁殘垣,縱目觀去,其間還依稀坦露出一兩具屍骨,顯然,這裡才是天狼門活動所在了,只是秦昭到了這,腳步反而快了數分,任蘇隨著他快步穿梭,很快,來到了任蘇初次觀望此山便見過的大校場。
這校場縱橫足有四五十丈,任蘇站在校場旁,看著傾塌在上、足有合抱粗的十數根石柱都渺小得像螻蟻。
一年來的風吹雨打顯出了校場底石的灰青,漫漫展開,頓時只覺人也似孤立於荒野,天高地厚令人俯首。
這時,秦昭跳上校場,任蘇抬頭,見他頓腳嘆道:「便在這下面了,我天狼門數百年所積蓄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