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對面不相逢
陸城並沒有急著回答,而是走到船艙的一旁櫥窗內,拿出了一瓶紅酒,他的心情出奇的好,眉眼裡都染著笑意。「雲楓,今天與昨晚不同。昨晚我清理門戶,卻對馬七手下留情,今天,馬七再次出賣我引來陳耀,他的兩度背叛已經成為黑道禁忌,人人均可除之,我的出手成了替天行道。所以,這兩者的區別很大。」
聶雲楓恍然,確實如他所言,其實不光如此,在柔城黑市陳耀死後,再無人敢對陸城叫囂,他無論做什麼也都不可能再有人來指手畫腳,這可能就是所謂的今時不同往日。
「那這次的行動細節為何瞞我這麼緊?城哥,你是在試探我還是你仍不信我?」借著這個機會,他想把話挑明開來,否則心中都對對方存了事,終有一日會滾成雪球,再難回首。
對於他的坦然,陸城眼中閃過一絲讚許,他確實喜歡直來直往。但針對這個問題他還是思慮了一周,在開口前喝了一口紅酒,才道:「雲楓,不是我不信你,而是這次行動的部署,包括阿列都不知道。他在關鍵時刻暗示你別妄動,是因為我在陳耀進門時手指在桌面輕敲了兩下,阿列知道我這動作代表的涵義。」
言外之意,就是他和阿列之間的默契,無需眼神交流,只需偶然的一個習慣肢體語言,就能表述心思。這種默契是時間的積累和沉澱而至的結果。
聶雲楓不置可否,這個答案還能接受,時間上他比不過阿列跟著陸城的久遠,所以沒法做到只憑一個細微動作就探知到陸城的暗示。但如果在以命相搏后還得不到信任,他會覺得心寒,這也是他為何要問出來的原因。
一個高腳杯遞到他面前,裡頭是大半杯深紅的酒液,抬起眼,看清那深幽的眸里有著極度的認真。只聽陸城說:「聶雲楓,從我打算用你開始,就把你當成了兄弟。所以,不要懷疑我對你的信任。這次保密,是因為我要陳耀走進這個必殺之局,為乾爹報仇,你明白嗎?」
真摯的表情,感染力強的話,總是會煽動一個人心。
聶雲楓不由自主的點點頭,接過酒杯,一口喝盡,相視而笑。
有人說:這個世界,好人不一定有好報,壞人也未必有惡果,但人始終相信命運。
也有人說:人無所謂正派,正派是受到的引誘不夠;人也無所謂忠誠,忠誠是背叛的籌碼太低。但是信任,卻是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一種交付。
陳耀一倒台,立刻他的場子紛紛被小股勢力蠶食掉,然後暗地裡有一股凝聚力,將這些分散的勢力全都扭到了一起。心知肚明,這股勢力就是陸城,這在道上已經傳遍。至此所有人談起陸城時,心中都有了畏懼,不再像以往那般只當他是個商場中的悍將。
陳耀的「意外死亡」,警方最終因證據不足,鑒定為一次黑道火拚,最後象徵性的抓了幾個混混,就不了了之了。這也足以證明陸城將白道與黑道勢力融合,才能將這麼大的事件壓下去。
既然沒了對頭,陸城自然是風生水起,洛氏企業的業績節節上升,而黑市的生意也順風順水。居然,「柔城最佳傑出企業家」的頭銜再度名落陸城頭頂。
聶雲楓坐在電視機前看到那個頒獎畫面不由笑了笑,阿列在旁邊還笑著調侃:「不知道他們若看到城哥手握槍的情景,還會不會頒發這個獎項呢?」
頓時嗤笑出聲,踢了阿列一腳。
頭向後仰,靠在沙發上,眼中流露微光,再過兩天就是洪爺的忌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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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夏,爸爸只有一個心愿,就是在死後跟你媽媽在一起合葬。」
這是父親留給她的最後一句話,微弱地喘息著,洛夏哭著點頭,等待生命湮滅。
曾經,在她記憶最深處有著那麼一副畫面,爸爸和媽媽一左一右地牽著她的手,三個人的臉上全都是甜美的笑容。那時候,所有的幸福都只屬於洛夏,沒有別人。
如今,她停滯在墓地的墳前,手中環抱著黑漆的骨灰罈子,其實很輕,卻覺手臂都壓得酸疼。沉重的不是瓷器,而是心。她蹲下身,靜靜凝看墓碑上那張黑白照片,這是媽媽年輕時候拍的,後來爸爸每次帶她來拜祭媽媽時都會驕傲地說:這是他拍的。
摸出口袋裡的另外一張照,上面的男人,丰神俊朗,溫文爾雅。是賜予她生命的男人,是深深愛著她的父親,他叫洛廷遠。到了此時,她已經將那些曾經的過往都從腦中抹去,不管父親曾經是因為什麼與媽媽在一起,她認定一件事,這個男人愛著她們母女。
死亡,多麼深刻的辭彙,乃至刻進心裡。
時隔一年多,她回到柔城,走進墓地,離對父親的最後承諾晚了有半年。卻是寒風又起,提醒著她又到了十二月的天,冬雪來得比往常都要早。天地間一片蒼茫,猶記得去年是在她離開的那天才下雪的,那時已是一月。
從墓園大叔那邊借來了鏟子,將骨灰罈子放在腳邊,就開始挖起墓碑后的土,坑不用很深,就看到了媽媽的白玉罈子在內,於是將手邊的這個也放進去,對著坑深深鞠躬到底,這才將土慢慢掩蓋。
然後左右環視了下,見沒有人,悄悄從衣兜里摸出了一把尖銳的刻刀,將爸爸的照片先貼在媽媽照片的旁邊,然後就開始在墓碑上篆刻。
洛廷遠之墓,不孝女,洛夏。
這是她僅能為父親做的,讓他的名字與媽媽的同列,讓他的骨灰與媽媽同穴。
一遍遍重複篆刻后終於清晰,盯著看了半餉,鼻子再度酸澀起來,即使沒了最初的傷痛,卻依舊有絲絲扣扣的痛意襲來。她抱住墓碑,額頭貼著寒涼刺骨的石碑上,心中輕語:爸爸,我替你完成了最後的遺願,我也得走了。
正待起身時,耳邊傳來沉重的腳步聲,是皮鞋嗑在地磚上的響聲。她因為是坐在地上,身形又小,所以被墓碑給擋住了,稍稍探出頭去看,身體凝住。下一秒立即驚慌失措地四下張望,尋找可供藏身的地方。
可荒漠的墓地,哪裡會有藏身之處?只得貓著身體往旁邊一個很大的墓碑處移動,那塊墓碑後面搭建了一個可算大的屋子,一看就是有錢人的墳墓,死後也造了個「豪宅」。一頭鑽進了墓穴裡面,大氣也不敢出,只從狹小的口子那邊悄悄的視線往外凝看。
來人一行有四人,為首那人正是她恐懼至深的陸城,他的身後跟著的三人,洛夏都認識,兩男一女,女人是曾有過幾面之緣的洪樂涵,至於男人,一個是阿列,另外一個是她忘記呼吸的聶雲楓。
眼見他們往自己這處走來,心中大驚,莫不是她匆忙間擇了個死穴?幸而腳步在稍稍前方的位置停下,他們停留的墓地與她躲藏的這個類似,也是造了「豪宅」的大墓。
看到洪樂涵跪在了墓碑前,臉上滑下眼淚。她說:老爸,我回來看你了。
原來他們來拜祭的是洪爺,難怪陸城也會過來,那是他的乾爹嘛。縮回了視線,不敢再探望,生怕被陸城發覺,那麼她曾經的逃亡,以及付出的代價就全都白費。這個代價太大了,她也再不要生活在陸城的掌控下。
洪樂涵哀凄過後,抬起眼感激地說:「城哥,謝謝你陪我過來。」
「傻丫頭,說什麼謝,乾爹的忌日我怎會不到?」陸城溫善地說,他的眉眼間一片溫色,像及了寵愛的兄長。洪樂涵目中淚光聚集,輕聲道:「城哥,我能和你說些體己的話么?」視線朝另外兩人飄去,意思很明顯,想單獨私下裡跟陸城說。
阿列聳聳肩,朝旁邊走開了去,聶雲楓凝了凝眉也往另一邊走去,而他走的方向正是之前洛夏拜祭的墓碑。心中微微有些詫異洪樂涵會與陸城說些什麼,昨天早晨接到她的電話說今早的班機抵達柔城,雖然不太贊同她回國,可是到底是洪爺的忌日,不好阻止她回來拜祭。
垂了視線,突然全身僵住。直覺抬頭去看陸城那邊,見他正神情認真地聽著洪樂涵說什麼,沒有注意到這邊,他又低下頭去細看那碑文。
他沒看錯,上面確確實實寫著:洛廷遠之墓,不孝女,洛夏。
洛夏。
洛.……夏。這個名字被他沉淪在心海深處,不願回首,卻在這種時刻,驀然跳進他的視線里。那上面的字跡歪歪扭扭,刻得很不規整,定不是專門的師傅刻的,那麼難道是.……她回來了?不,夏天,你怎麼可以回來?
當一處可疑時,緊接著就會發現其他,墓碑后露了一小截的鏟子,加上墳地動過的新土,都在向聶雲楓證明了一件事:洛夏來過,甚至可能還沒走!
抬起頭再悄悄留意陸城那邊境況,隨後才盲目四尋,視線定在隔開這座墓碑三五塊石碑遠的那個大型磚屋,那個屋子有一米多高,若是藏個人絕對不在話下。而眼下四周也就洪爺的墓穴能與那處相比,其他的都只是矮小的房子存放骨灰的。
至於腳邊這個,一看就知是很早之前的墳墓了,洛廷遠旁邊的黑白照片中的女人,洛夏長得與她很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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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為,只走了一個轉身的距離,放眼,卻是一片汪洋大海。生生離別到再相見,依然只能對面不相逢。只能欣慰,你和我,都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