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雪人
聶雲楓本不想去送洛夏,可是最終他還是去了。
躲在機場的柱子背後,凝目遠望著那邊陸城帶著幾名保鏢,將洛夏包圍在其中,當航班的播音在響時,陸城走上前,溫柔地撫了撫她的頭髮,然後輕輕擁抱,說了句什麼。
上一回,他光明正大地送走洪樂涵,看著她走入匝道內。這一回,他偷偷摸摸躲在角落裡,送走的是最心愛的女孩。他看到洛夏在走進裡面之前,回頭看了一眼,那眸中的光亮,即使隔了這麼遠,他都能看清,彷彿帶著無限依戀,又彷彿絕望了。
當那目光轉到他這邊時,條件反射往後一縮,等再小心探出去看時,只見到她悠長的背影,最終消失在視線里。
渾渾噩噩從機場離開,如丟了魂一般。事實,洛夏帶走了他的魂,從此他成了個無魂人。
走到腳酸麻異常時他才就地而坐,也不知道該去哪裡,在夏天徹底離開他生命的這一天,他不想見任何人。手機的電量早在夜裡被打到沒了,所以現在處於關機狀態。不管陸城與阿列會不會找他,就讓他難得的逃避片刻吧。
「聶先生?」
陌生的男人聲音在耳,他茫然轉頭,眼前是個斯文的中年男人,但不認識,他又轉開視線,定在原來的那個位置。他在看一對年輕的戀人,一開始,兩個人一個往左一個往右,似乎爭吵著什麼。接而,男孩往回走,幾步追上了女孩想要抱住她,女孩卻一把將他推開了,他灰落地轉身,卻在那一刻,身後纏上一雙手臂,女孩緊緊環住了他。
接而,他們走進了對面那家咖啡屋,坐在了窗邊。透過玻璃窗,清晰可見女孩臉上有了笑容,而男孩也笑得靦腆,卻是滿眼的暖意。他們的愛戀是如此簡單,沒有一點雜質,會歡笑,會爭吵,會求和,會擁抱。
曾幾何時,在他與夏天初認識時,他們也像這對戀人一般青澀又靦腆,夏天穿著白色長裙,而他總穿著白色襯衣。即使沒有濃情愛意,卻也甜蜜若夢,若是他們能夠一直如此簡單,那該有多好啊。
他看到男孩朝窗外看了眼,對著對面的女孩說了句什麼,女孩立即驚喜地扭頭。
聶雲楓在心裡評價:她沒有他的夏天好看,但是那笑容卻比夏天快樂。
這一天,他居然就那麼坐在路邊的台階上,凝目看著男孩與女孩,想象著他與夏天也如此溫暖地在裡頭的情景。漸漸眼前被白色蔓蓋,這才驚覺,居然下雪了,而且雪已經將路面鋪成銀色,甚至都將他給落成了雪人。
難怪男孩與女孩一直不離開咖啡屋,神色略微顯得有些焦急;也難怪他們會指著他這個方向說話,眼中有著驚訝。一定是在奇怪怎麼會有人枯坐在雪中不走呢?後來他們相攜離開了,但雪人依舊坐在原位沒動,像是入定了般,在行人的眼中,他成了最卑微乞憐者。
從清晨到傍晚,再到晝光消逝,變成暗色,聶雲楓終於動了動,抖掉身上的積雪,緩緩起身。可是全身因為長時間坐立在雪中,已經被凍到麻木,就連頭髮也都是結成了冰。深吸了幾口氣,活動了幾下筋骨,這才僵著腿緩緩往家的方向走。
「小心!」一聲沉吼在身後響起,聶雲楓出於本能地往旁邊躲閃,仍是聽到嘩啦啦一下,左臂的皮衣被撕開一條口子,疼痛慢了半拍才滑入腦袋,他回身一看,見是兩個拿了砍刀的混混,他們面目猙獰,眼中是仇恨的怒火。
在對方再度揚刀砍上來時,聶雲楓有了動作,抬腳踢他們手腕,一個掃堂腿就將他們給踢在地上,腳踩在其中一人胸口,怒寒著聲音問:「誰派你們來的?」
「聶雲楓,你別囂張,太子哥不會就這麼白死的!」
蹙了蹙眉,是陳耀那邊的人?他還沒有死心,依舊想置他於死地嗎?滿身疲累襲來,這就是他所處的世界,冤冤相報,今時他殺了「太子」,明日就有這麼些人來殺他報仇。所以說,讓洛夏離開,遠離這種仇殺是對的,不然若有一天仇家拿她開刀,那不是他能承受的。
有些人,為了黑道而生。
即便他們滿手血腥,即便他們是罪惡的魔鬼,即便他們每天都在被人追殺,他們依然……活著!在這個世界,活著就是王道。
因為,不是他們選擇了黑道,而是黑道選擇了他們。
鬆開了腳,冷喝了聲:「滾!」
那兩個人連滾帶爬起身,飛奔時還撂了狠話:「你等著!」
聶雲楓勾唇冷笑,他是在等著,等著命運之神何時會對他伸手。等那兩人跑得沒影后,才扭轉了頭朝暗色中看去,他並沒有忽略最初的一聲提醒,那處站著一個人,從身形看應該是個男人。聲音很是陌生,是路人嗎?
那人慢慢走近,就著路燈看清了后,不由微愣,這個人……不是之前下午他坐在地上時喊他的那個中年男人嗎?當時他的心神被那對戀人給吸引,並沒有去理會他,記得後來他就走開了,沒想到居然會再次相遇。或者說,他在跟蹤他?
心生防備,知道剛才若是沒有那聲及時警告,可能就被砍中了背部,甚至有可能是頭,那麼現下受的傷就不會只是手臂一條口子那麼簡單了。可如果一個人在同一天,接連見過兩次,尤其是依稀記得這個中年男人在白天好像喚他「聶先生」,那麼就應該知道他是誰的,光這一點,就不得不令人提防。
「你是誰?」沉聲而問。
中年男人像是愣了一愣,隨後釋然道:「聶先生,你忘了前幾天的事?我是前一陣子送一位昏倒在我車上的小姐去醫院的那個人,後來我給你打了電話,你趕到醫院時,我們還見過面,對了,我有給你名片。」當時還有過不小的摩擦呢。
記憶回籠,聶雲楓也漸漸記起了這個人是誰,而那記憶又一次無可避免的與夏天相關,心裡的揪痛比手臂的傷口還要令他難忍。但當時他的心神都在昏倒住院的夏天身上,並沒有太過注意這個中年男人,尤其是他說的名片,後來也不知道被他扔到哪裡去了。
男人再次遞上名片,「我叫張謙睿,其實下午的時候我就有看到你,當時你坐在我下榻的旅店門外,看下了那麼大的雪想叫你進裡頭躲一下,可你不知道在想什麼,好像沒聽到我喊你。後來實在是有事要忙,就走開了。哪知晚上回來時,又恰巧看到了你,也算人生何處不相逢吧,正打算喊你,就見那兩人鬼鬼祟祟跟在你身後。所以.……」
後面的事,聶雲楓也知道了,從這個人的談吐和氣息來看,應該是個本份的人,所以卸下了心中的防備。輕聲道謝:「剛才的事,多謝。」
張謙睿看了看他還在滴血的手臂,不由擔憂地問:「你這傷口是不是該去包紮一下,前面不遠處就有家診所還開著門的。」他剛從那邊過來,晚上應酬時喝多了酒,去配了點胃藥吃。
聶雲楓瞥了眼自己的左臂,沒有在意,血不可能就這麼一直流到盡,就讓這痛提醒他今天失去了什麼吧。
張謙睿見他沉默不語,也不好多說,遲疑了下還是問:「你跟那個女孩和好了嗎?後來她醒過來看到你時,應該就原諒你了吧。」
愣了幾秒后,才反應過來他問的是什麼意思,無意的雪上加霜可能就是這種。現實就是如此殘酷,越想遺忘這種失去,卻偏偏會一再得被揭開傷口,讓他想有那麼片刻的逃避都不允許。並沒有怪張謙睿的意思,畢竟他的本意出自好心。
對方似乎從他蕭瑟的神色中看到了落寞,寬慰地勸:「年輕人,別灰心,女孩子哄哄就會好的,沒有過不去的坎,只要你珍惜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分時光,最終她都會原諒你的。」
最終,不曉得出於什麼心態,聶雲楓居然和張謙睿坐進了一家酒吧內,一人點了一瓶啤酒喝著閑聊。可能是出自難能可貴遇見一個溫善的人,也可能是他們可以有個共同的話題,至少這個張謙睿認識夏天,而又並不熟悉,所以他可以肆無忌憚地將今天的失去告訴對方,把心裡的苦悶借著點酒力發泄出來。
張謙睿是個很好的聽眾,從頭至尾他都默默聆聽,沒有打斷,等到聶雲楓講完后,他也沒有急著尋找語言去寬慰。只是深吸了一口指尖的煙,輕吐煙圈,神色淡漠了下來。
良久過後,猶如來自遙遠的空谷之中幽寂的聲音在聶雲楓耳邊響起:「其實啊,你還能親眼看著她走進機場,目送她離開,是你的幸運。因為你畢竟知道她去了哪裡,她過得很好,她會安穩呼吸著地球的空氣,終有一天,可能會等來你想要的相遇。
如果是,一個人毫無預警的消失,你花盡了一切努力都無法尋覓得到,你不知道她身在何方,不知道她過得好不好,甚至不知道她是活著還是……這樣的時候,那才真的叫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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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總能在別人身上尋到自己的影子,然後從對方的故事裡得到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