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慧紫鵑閑語驚寶玉 愚姨娘嚼舌欺親女(壹)
且說探春請了寶釵來自己屋子,見寶釵未帶鶯兒,便笑道:「寶姐姐今兒怎麼一個人來,鶯兒這丫頭又躲懶不成?」
寶釵淡淡一笑道:「我本就是出來散心,帶著她倒累贅。」一聽寶釵這話,探春深覺有感,不覺道:「寶姐姐說的是,今兒我也覺得心裡極亂,只恨沒法子呢。」寶釵卻笑道:「你又有什麼可亂?每日里又有姐妹頑笑,合意了就寫兩筆字,不順意時就撂開手去。況你又是個最有主意的,這上下的丫頭婆子,哪個見了你不恭敬呢。」
探春冷笑道:「寶姐姐,你竟別說這話來臊我了。家裡面丫頭婆子恭敬,不過是看著太太面子罷了。寶姐姐不是外人,難道不知道我的境況?我只恨自己不是個男人,但凡我是個男人,早就出去自己闖一番事業,老靠著家裡算什麼?可惜我命里沒福,偏有這樣磋磨。」
寶釵聽她這話大有深意,不免細細又問,探春心裡知道王夫人素重寶釵,因此也並不隱瞞,將丟釵一事略略說了,又道:「姐姐瞧瞧,我竟還有讓人恭敬的臉面么?」
寶釵聽了心裡暗道,果然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她這裡有莽兄弱母,好歹是嫡親骨肉,這探春夾在姨媽與生母之間,又有個混賬兄弟,只比她更難些呢。因此只慢慢道:「探丫頭,你也不必妄自菲薄,姨媽總是知道你好的。」
探春只道:「寶姐姐說的,我通知道,只是哄不過自己罷了。我總想,若我能有寶姐姐這樣,便是一半我也足夠了。」
寶釵笑道:「我剛才還誇了你呢,這會子你又羨慕我來?我卻不知道,你放著公侯小姐不願做,倒願意往我們這樣家裡來呢。」
「這有什麼,好歹家是自己的,別人且管不到呢。」看著寶釵不語,探春又道,「姨媽自是疼姐姐的,又聽姨媽說,薛大哥哥雖愛頑些,卻也極疼姐姐。想來寶姐姐只有一樣不足,剩下卻樣樣都好呢。」
寶釵淡淡一笑,卻並不說話。世人都只瞧著別人好呢,單等自己也在那時,才曉得不如意處。姐妹兩人說了這會子話,倒都心情稍安,又因這一番說話,彼此更覺親近。
且說寶玉在賈政書房捱了許多時候,直到老爺送客方得回來。只跟賈母請了安,便又要奔了黛玉院子去。襲人只拉著道:「好歹先去見了太太呢。」寶玉卻道:「太太那裡有什麼著急,左右晚上擺飯也就見著了。」襲人急道:「太太怕老爺罰你,心裡急著,便先請個安再去見林姑娘,不是安生?」
寶玉總不得走,心裡著急,小丫頭拿了腰帶與他換上,便劈頭罵道:「混賬東西,你見我素日用么,又拿這個來?」小丫頭子嚇得激靈,晴雯看不過,徑自拿了腰帶來道:「二爺有氣也別對著我們,正經誰惹得找誰去。再不好,直說了攆出去也使得,只這麼指桑罵槐的做什麼?」秋紋過來推她:「好晴雯姐姐,你可歇著吧,這會子你又吵起來,只怕寶玉待會兒飯也吃不下了。」
寶玉越性道:「我知道你們都煩著我呢。趁早我回了太太,把你們都打發出去了,大家乾淨。」襲人忙忙哄了他,好歹換了衣服,寶玉只出了門來,錯眼不見,又奔了黛玉院子去了。
黛玉這裡正收拾著,預備過會子去賈母處。寶玉一頭撞進來,後面丫頭婆子一片亂叫,他也不管,徑自掀了帘子道:「林妹妹,我來瞧你了。」
青芷忙迎過來,讓座倒茶,又道:「寶二爺且等等,姑娘還沒收拾好呢。」寶玉一聽便道:「還差著什麼,我去瞧瞧。」青芷攔著,又笑道:「二爺還是坐著等罷,姑娘就快好了。」
寶玉只得坐下,又看著青芷道:「你也是妹妹的丫頭?看著面生,叫個什麼名兒?」
青芷上了茶,笑道:「奴婢青芷,是姑娘跟前的二等丫頭。」
寶玉訝異,道:「你才不過二等,我瞧著竟比秋紋她們好的多了。」說完,又自己嘆道,「妹妹本是個靈秀的,就該有你們這樣的伶俐丫頭才對。」
青芷忍不住笑,自己退到外面。寶玉見屋中無人,便悄悄湊到帘子處,正想偷偷掀了,不想裡面已經有人出來,正是弦音。
一見寶玉在外面,弦音便冷了臉道:「寶二爺,姑娘屋子可不是混進的,回頭襲人知道了,都是我們的不是呢。」
寶玉是認得她的,陪笑道:「你說的是,我必不會帶累了你們。」弦音回頭一瞧,又罵道:「青芷還不上茶,竟讓寶二爺乾等著呢。」寶玉忙攔道:「茶是新上的,青芷極好,快別怪她。」
黛玉已是收拾好了,這時才出來道:「我瞧著,你倒是肯聽弦音的話呢,正經我把弦音借給你用上兩天,只怕什麼毛病都改好了呢。」
寶玉一見黛玉出來,早又高興起來,笑道:「你這裡的丫頭都是好的,也別說什麼借不借的,倒是我跟妹妹都使喚,豈不方便?」
黛玉冷笑道:「我的東西自然都是好的,二哥哥自己屋裡現放著能管事的,會針線的,色色都好,還不足呢。」
寶玉道:「我屋裡幾個,就只晴雯好些罷,偏她還是個愛磨牙的,一刻不讓人安生。襲人雖穩重,又只樣樣管束,不得自在,剩下的通還不如她們兩個呢。如何能跟你的比?」
「她們才來幾天,二哥哥倒都知道了?」黛玉嘴上說著,已然讓琴語弦音伺候著穿了斗篷,又戴上昭君套,只預備著出門。
寶玉道:「你這裡原來就是最好的,譬如紫鵑,最是善解人意的,再有如今這些,竟是神仙過的日子了。」
黛玉只道:「偏你多話,快走罷。」說著便自己朝前去了,寶玉忙也要跟去,只出了屋子,卻見迴廊處紫鵑站在外面,悄悄沖著自己招手。寶玉四處一瞧,林妹妹已走出去,除了跟著的丫頭,並無別人,忙快步走過去。一見紫鵑外面只穿著灰鼠皮的坎肩,便握了她手道:「你穿的怎麼這樣少?這手都凍得冰涼。」
紫鵑面上一燒,忙道:「二爺且別管我,我正要有話要跟二爺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