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大鬍子機器貓
車駕一行繼續深入汴梁市區,承遠發現,開封民坊區的街邊每隔不遠即現一古怪的水井,而身旁的王溥驚異於承遠對這些井眼的注目。
承遠大惑不解,這些井眼之上並無纏繞栓繩的轆轤,瞧起來實在怪異。當初許州時,他便偶爾發現這種東西。不過因數量較少,他只當是廢棄的枯井,但京師中卻處處皆是。
忽然一位手拎木桶,背負嬰孩的婦女緩緩而來,將桶中的穢物倒在裡面。此時承遠兩眼霎時一亮,提起筆在稿紙上奮筆疾書。王溥見車駕周邊市肆喧嘩,路人衣著繽紛,「奎星」卻毫不在意,反而死盯著這些傾倒污穢的下水渠眼,不禁莞爾。
「王兄,這些污物倒入井裡,卻要流到哪裡去呢?」
「這些孔眼中的污物通往一鏤空之處,時為木質,些為石質,其下又鋪些沙,經此粗滲、細滲,余者才入土中。鏤空處和細沙時做清理以持潔凈」
承遠恍然大悟:「污水雖經濾過,然畢竟還是污水,」承遠知道沒有管線系統最終不是辦法,「長年累月後土質為其所染,腐臭暗生,是以古城王都凡過數百年後不得不易地而處,於此興許有些干係。」
王溥奇道:「西京洛陽千年古都,如今確是滿城皆穢氣,世人只道此其王氣所衰之故,成兄此說倒是頗有些見地。」
承遠心中一樂:一世名相王溥和溫州市規劃局的小辦事員在此雄論城市排污問題,這要是網路論壇上知道,必定引來一幫噴子圍觀。
「莫再扯這些閑白了,」曹正冷然打斷他們的對話,他命裘二停下車駕后,手指對面一排屋舍,「地方也到了,成奎遠,你就先在此地歇息。」
「這是何地?」
「鴻臚館。」
承遠大張了嘴心道:「鴻臚館?這不是政府接待外藩使臣的地方么?」
眾人紛紛下了車,只有曹正走出車廂后坐上了駕駟之位,剛進城時眾人已尋匠人修復了車軛,於是曹正馭馬掉了個車頭,就要獨自駕車而去。
「叔直公不與我做個別么?」王溥笑吟吟的說。
曹正瞥了他一眼草草拱了拱手,眼見承遠的嘴依舊沒有合攏,不免也要對他解釋一番:
「成奎遠,你是天降奎宿之使,入京以四方使臣之禮相待,故而接待你的,暫且是禮部鴻臚寺,京城雖不比許州兇險,但畢竟也藏著各種干係,千頭萬緒複雜的很,好在你有裘二保著,應該無有不測。」
「那麼……你為何不留在此?」
「我要緊著去見劉帥,他必定有事要與我相商。」他手指城南方向道,「地方文武奉詔入京時,夜間皆要居住於城外驛館,另有旨意方可居於城內,此等老規矩,從貞元年間向來如此。」
曹正急於去見劉晏僧,便猛抽一鞭驅馬而去。承遠這一路來和他共甘苦,此刻一別當然就微微有些不舍。
「好在還有竇染藍可以陪陪自己。」承遠作如是想。
「竇兄既為楚人,正可與我同住鴻臚館。」
王溥笑道:「可不許胡說八道,楚王奉我朝正朔,我們楚漢皆為一家,他怎麼能住鴻臚寺的館驛?造反么?還是隨我回家,順便見見我家大人,到時有他老人家照應,也有個好安排。」
竇染藍大喜,現如今自己囊中羞澀,若有朝中三司副使王祚一家的照應,當然比住客店要好得多。考試之前能有個好環境那是求之不得。
承遠知道王祚家與竇染藍這個楚國官宦子弟當然會互相拉攏,這兩個傢伙是同期考生,竇染藍若是幸而得中,則將來有了王溥這個狀元郎朋友同榜,前途無量,興許還會有留在中原任職的機會。不過眼看竇染藍那個高興勁,他還是心中微微不悅。
眾人作過別後,裘二掏出曹正拿出的鄧州使牙信物,還有種種文件,與承遠步入館驛。
這些館舍的正規名稱本為四方館,由於屬鴻臚寺所轄,也就被人們稱作「鴻臚館」了。
承遠身為現代政府的公務人員,和各單位接待處的人套個詞是家常便飯,但此處接待他們的鴻臚掌設、齋郎們除引路時隻言片語外,皆保持著絕對的沉默,毫不摻雜任何的閑談碎語,承遠陶瓷碰了幾個軟釘子,才想到這是面對藩國來客的規矩。
後漢的律例大部直接引用唐律,《職制》規定鴻臚寺的官吏們「泄大事應密者絞,非大事應密者徒一年半」,其執行力驚人的嚴格。院內的職事官員為了規避責任,索性皆充啞巴了。
承遠心中暗笑:「四方來使們歸國后紛紛抱怨,說中原王朝對外藩的接待愛搭不理傲慢自大,類似的記載不絕於史,此刻方明白:與其說中華有什麼「沙文主義」,倒不如說天朝的保密政策過於變態,這才比較妥帖。」
院內的房舍大都空空,唐末以後,中西關係已沒有當初那麼密切。承遠見來往的客人多著開禊前後兩搭的長袍,走起路來像兩片大門帘子般搖來擺去,知道都是些契丹人。遼邦不久前剛剛從中原撤兵,依舊窺伺中國,鴻臚寺少卿的警惕性想必也就更高了。另有不少東扶桑僧人,都是些參與天台宗法會的宗教學問者。
承遠進了鴻臚館的客房,疲憊交加,他屁股一挨上了榻便倒頭大睡,這一覺一直睡到黃昏。不料大鬍子裘飛虎又把他折騰起來:
「曹縣尉命我交代你些事項。」
承遠知道他肯定是來催促自己繼續練字的,心中有些不耐煩。然而他對這個裘二虎子是有些敬佩的,雖說當初在鄧州剛入城時,自己被他關在屋子裡餓了幾天,不過畢竟他最近給自己講解些馭馬之術,以及拳腳武藝的原理。這幾日來,自己心目中已經把他當做半個嚴師。
「裘二哥你且說。」
「再過幾日,禮部春試即開科,曹縣尉讓我督著你,前去應試。」
「你……你說什麼?」承遠正在抻自己的懶筋,此時一傢伙從地板上躥了起來,他呆愣了一下,而後大笑了起來。笑得很猛,直被自己的唾液嗆了個半死,於是又伏在地上拍著胸脯,大咳起來。
自己打一出生,聽到最荒唐的笑話即在於此……
「曹縣尉他在哪?我要見他!裘二哥,應禮部試?要我參加省試么?地方初試我從沒有參加過,州府當然不可能給解,這樣跑到京城裡,還不被禮部的職司人等亂棒打出去?」
承遠跟隨曹正歷盡艱險跑了好多天終於趕進了京城,此時聽到進京的計劃居然是為這種事情,簡直咆哮了出來:
「我甚至連地方的鄉飲酒禮都未參加過,曹正……這個曹正他瘋了!」
承遠情緒激動之下,忍不住說出對曹正不敬的話來。主要是此事實在荒唐,五代時的科考弊端叢生,最不成體統,然而究竟是國家的大事,曹正作為劉晏僧身邊的智多星,大能人,竟然冷不丁搞出這玩意,簡直是荒謬絕倫。
「誰說州府沒有給解?」裘二聽到他大罵曹正的言語,卻也沒有什麼口氣不善的回應,只是依舊淡淡的交代任務,「呢……這是州府秋舉為你給的解,乃是前幾日快馬遞補上報,仔細看清楚了。」
承遠見他手中拿著個紙筒子,於是奪過來,封口處卻還封著火漆。
「這是什麼東西?與我何干?」
「讀書人的事我知道的也不多,只能把曹縣尉的話轉述給你:你走的是節度使和州府拔解的章程,劉帥和胡刺史都批過了,無需地方解試,直接入京省試即可。」
承遠默然……
這些事情他當然也知道一些,中唐以來,地方的學生本應於秋季參加地方解試,通過以後州府才能給解。然而到了唐末,由於藩鎮割據,中央集權大為孱弱,因此各治節度使牙和州刺史往往跳過了解試,直接將生員送到中央參加分科省士。長此以往也就逐漸形成了慣例,稱為「拔解」。
梁王朱全忠稱帝后,五代興始,朝廷短暫的頒布了敕令,要求杜絕這種教育和人才選拔的陋規。然而由於連年戰亂不斷,朝廷總要時而拉攏這邊,打擊那邊,因此「禁拔」的敕令從未真正執行過。後唐、後晉開國稱帝后也是依樣畫葫蘆,沒能著力整頓。
裘二見他陷入沉思,便繼續交代道:「曹縣尉說了,假如將此安排早早告訴你,那你機靈古怪定會生出些事端來。索性先將你帶到京城再說。」
「裘二哥啊,我可沒有應試碟文啊……朝廷讓一個來歷不明的人來考試,於法於理不合吧?」
「諾……你的碟書。」
裘二虎子像變戲法一般,又丟出了一個東西。
「這是禮部批給你的碟文,曹縣尉說過:你既是橫空現世的活寶貝,自然就沒有確切的家世來歷,碟中的家狀和祖上三代名諱,空置即可,這是禮部明文批了的。」
承遠看了看碟上,正是禮部侍郎左散騎常侍,邊歸讜所批的簽章。
這一下子,他可真是徹底傻眼了…………
又發現裘二虎子依然沒有讓他歇息的打算,而是依舊欲言又止。
承遠畢竟不是傻子,於是嘆息一聲,反問道:
「好了,解也給了碟也批了……再然後就是考題了吧?你們如此神通,恐怕朝廷的考題也早給泄了底。」
裘二虎子「啪」的一聲,果然又丟出一堆東西。
承遠心中暗暗的想:「您老人家乾脆改個大名,叫作哆啦a夢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