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讖語
刑場周遭一時間寂靜了下來,方才那劊子手約莫割到了一百多刀時,圍觀的鄧州百姓們就已經停止了喧嘩,他們默默的注視著刑場,攜子的婦人們原本用手遮著孩子的雙目,這時聽到受刑人的叫嚷,更將孩子們的口也按住。擺攤子的商販們常年在這鬧市之地為業,處刑的場面原本見得多了,他們此時卻也放下手頭的生意,悄悄走過來看看又發生了什麼事,整個現場一片肅殺。
忽然人群中興起一陣悉索之語,諸人細細聽辨:
「錢又破土錢又破土……」
「威名我主……威名我主……」
「錢又破土威名我主錢又破土威名我主……」
那些聲音零星響起又不斷移動著,如同陣陣涼風。聲音凄慘,令人渾身發毛。又似乎將要逐漸散去……
「來!人!」那劉帥一聲大喊,維持刑場秩序的兵丁們紛紛握緊了兵器。
「給我封鎖去路,一個都不許走!」
圍觀的百姓們大駭著四散奔逃,整個市坊間已經遍地皆是哭爹喊娘之聲。然而行刑現場的守兵只有寥寥數人,州府的衙役倒是多些,他們卻只用刀柄以及短棍或敲或杵,擊打這些逃散之人的肋下。
兵丁們下手要重一些,他們是劉帥的人,已然造成了些許死傷,但是要在所轄市府的街市上堂而皇之的屠殺,就是這位劉帥,只怕也有所顧忌。局面看來是萬難控制住了。
承遠見轉瞬之間,民眾幾乎紛紛逃散一空,不由暗道「萬幸」。他心道:「鄧州府衙的文官——許是知州,或是什麼藩臬,其部下的行事倒還算有規矩,很明顯和這姓劉的不同。」想到這裡不由得斜眼瞅了劉某人一眼,劉大帥立馬機警的回看他,承遠的視線則又像碩鼠遇貓般的趕緊逃跑。
人大多都散乾淨了。
劉帥已經走到那位監刑官的坐席後面,靜靜地看著眼前事態發展,那監刑官身旁一個官員連連搓手,又給這位主官使眼色。
劉帥見了他們反應,不由橫了監刑主官一眼,冷笑起來:「都是你教出的人!可當的好差啊!」
他的口吻不善,那監斬的文官卻不敢反嗆,只行禮道:「下官有罪。」
承遠暗暗稱奇,這個文官怎麼當的這麼窩囊?被武將像奴才般訓斥?這豈不是翻了天了么?又聽得劉帥哼了一聲:「管教?回回皆如此責你,你手下這班人是當差人?還是做菩薩?本鎮雖殺不了你,然爾不過是個刺史!若是想換了你,撤了你,哼哼……也就是往上通通氣,一張紙的事!」
承遠原本覺得這監斬官有些低三下四,但另一方面卻對他也有些敬意,畢竟面對強權這人玩得只是柔性政策,手下人行事也有所底線。轉念一想:這人做個州刺史,職位按說也不小了,這幅戰戰兢兢的樣子還真是奇怪。
劉帥沒有再理他,他整了整甲胄斗篷,戴好盔帽:「回了!」他擺了擺手,而後指著承遠又加了一句:「牛車就撤了吧,給這人備個轎子。」
「回?回哪兒?」承遠下意識的問。
劉帥狠狠瞪了他一眼「哪裡來的回哪裡去!」
承遠吐了吐舌頭,看來雖說依然沒有什麼行動自由,但暫且沒性命之憂了。
這時那刺史身旁一個黑臉官員——許是個刑名,竟指著被差役們按倒而窩在地上的少數百姓道:「敢問劉帥……這些人……如何處置?」
「使君,匪寇真的與我們無關啊!」被扣押的民眾紛紛告饒起來,然而大部分說的卻並非官話,承遠聽得並不真切。一個看起來腿腳不錯的漢子剛剛勇於掩護身旁的婦女和孩子,又被幾個兵丁圍住打得頭破血流。在承遠看來,無論在什麼樣的年代,有義而知廉恥者都是比比皆是的。
「統統帶回去!嚴加審問!」劉帥怒聲命令。
「只是……只是下官卻想,這些人未見得是那低語八字的亂匪。」
好傢夥,承遠心道:這真叫強將手下無弱兵,不愧是被這刺史調教出的刑名,骨頭還蠻硬。
「你說什麼!」劉帥猛地扭過了頭
承遠暗道這官的性子明顯有那麼點執拗,姓劉的當然明知說那八個字的人早就跑光了。然而眼下人都扣了,事情鬧成這樣,總不能讓劉帥對他們敬個禮,然後說「同志們,大家都是好群眾,對不起錯怪你們了,感謝你們支持我們的工作。」然後把他們都放了吧?
眼見那官還在支支吾吾,主監的州刺史微一沉吟,說話解圍了:「毋言了,想我節帥也沒想冤屈好人,把這些「疑犯」帶回去,錄了口供,真的沒有嫌疑再放不遲。」
那刑名連忙稱善。
劉大帥看了刺史一眼,他笑納了這個雙方的台階而沒有反駁,神色間卻值得玩味。其後各人收拾攤子打道回府,刺史大人攏了一眾差人,繼續把那匪首剩下的刀子剮完了,一場鬧劇,這才收場……
承遠倒是體驗到了坐轎子的享受。牛車會磕磕絆絆的顛簸,官轎卻不會,轎子會隨著轎夫的腳步上下搖曳,讓人昏昏欲睡,這感覺很奇妙,只怕自己「前世」的豪華轎車也沒有這種享受。
細想如今自己面對的形勢,他依然是滿腹狐疑:中央政府的天監見到夜空中的異象,辨明方位後知會地方,地方官員當然要附會些祥瑞。然而這祥瑞往往是有門道有規矩的,比如祥瑞大都是物、情、境,像這樣牽扯到「星宿下凡」那就涉及了人事,難道不犯忌諱嗎?
他眯起眼睛回憶起自己所知的那些歷史上的「祥瑞」,還是覺得類似的成例實在太少。偏偏這鄧州周邊亂民四起,剛剛刑場上那被剮的「彌勒」恐怕不是個例,這時搞出這麼一出,不怕有後患么?
「若是要這樣利用我,」承遠閉上眼睛雙眉緊鎖,繼續思索著,「那這幕後之人絕對是個大人物,首先這人要有絕對的自信,並且有打破成例為天下先的氣魄。又或是某大人物被些許讖語流言牽扯到了,唯恐為禍己身,所以索性支持這姓劉的搞出這種花樣,讓居上位者對自己的猜忌消去了。」
胡思亂想了好久,承遠不知不覺間已經回到了住處,他方一掀門帘,卻差點和一人撞了滿懷。抬頭看去,原來是那天挾持自己的縣尉曹正。他身著圓領常服,一直在屋裡往複踱步,左手不斷搓著袍袖的貼邊,顯然十分焦急。
「縣尉公貴體無恙」承遠拱了拱手,他剛才和劉帥對答幾句,竟對自己那所謂「膽識」飄飄然起來,面對曹正時沒有以下人自居。曹正居然也不以為意,他朝承遠點了點頭,又回身問那大鬍子看門人:
「節帥何在?我今日過午求見不成,本想他興許來這裡察問這小子的舉動,現下申時即過,只怕要入了酉時(大約下午17點左右)了。」
「許是晚膳時候已至,節帥用過了飯,興許就來了,時辰不早了,要不卑職叫後面準備點果腹之物,讓他們伺候著曹公……湊合著吃點?」
「不了,我在這裡吃東西,若是節帥碰巧進來,太不成話。」
沒等承遠要坐下,那大鬍子卻招呼了他一下,承遠明白自己隨即又要被「請」進那個內室關禁閉了。他趕緊看了一眼站在大門口的曹正求救,對方卻把頭轉到另一邊。承遠心道:「你這腦袋轉得有如狼顧,扭得可夠猛的,也不怕閃了大筋。」既然曹正果斷的裝沒看見,也只得悻悻然縮回裡屋。他記得幾日前剛見面時曹正對自己姓名的承、遠二字深有疑慮,此時想起又感到莫名其妙。
曹正說不吃飯,那個大鬍子居然也就未給承遠準備飯食。
過了約莫三刻,那姓劉的才來。曹正顧不得說廢話,搶過去草草行個禮,隨即從袖口裡掏出個字條模樣的東西雙手遞去。劉某人眯起一對細眼掃視那字條,一張白臉已然微微鐵青,轉瞬又陰晴不定,一陣綠又一陣白。
「這是什麼?何時出現?」
「下官這幾日謹遵劉帥之命,叫手下密切注意周邊動向,下官親自查驗了內鄉縣周遭所現種種謠言蠱惑之語,有字條,也有房屋樑柱上的刻字,更甚者還有些童謠讖語。」
劉帥來時已經換了套寬袍的官服,他一撩衣襟緩緩坐下,良久無語。承遠扒著門縫,只想看看那究竟是些什麼字樣,然而畢竟沒敢輕易造次。
曹正續道:「這些讖語各不相同,些是什麼「權要主母」,什麼「悲鳴五鼠」還有什麼「錢要破土」云云,下官逮了些鄉民,順著這些頭緒摸索下去,終於挖到了根處,即是這字條上之語。」
他頓了頓,偷偷看了一眼劉帥的反應,又補充道:「鄉民多言,這些讖語和那人只怕有牽連。」說罷指了指裡屋承遠的位置。
「你出來!」
承遠被這一聲命令弄得打個激靈,他望著劉帥的一臉驚疑煩躁的表情,緩步而出。
「這上面的東西,可有甚麼印象?」
承遠低首看去,那字條上龍飛鳳舞的寫了這麼幾個字:
乾祐破五威凌吾土(注1)
這分明就與今日午後刑場上聽到那八字完全諧音。
承遠看著這八個字苦苦思索,心中似乎有一叢微弱的亮光,但這些許光亮卻被一團紛亂的羅網擋在面前,使得他無法向那亮處跨出一步。此時他只有更加小心翼翼的嘗試著,去揭開那些絞索般的亂麻。渾不知曹正和劉大人看到他那晃神的樣子而面面相覷。
讖言中的破五之日和乾坤的乾字有何關聯?什麼人要來「威凌吾土」?
承遠忽然看了一眼曹正,又想起當初他聽到自己名字時的反應,忽然心中豁然開朗。
「我x,原來是這樣!」
承遠只差把這句話喊出來了,他心頭一片雪亮,所有的謎團都串了起來。穿越者的眼珠子拚命的轉動,他想明白了如下這幾個問題:
其一、這是什麼時代;二、這大概是哪一年;其三、身旁這位猶若豺虎的劉大人究竟是誰;甚至還有其四:
這個姓劉的大約還能活多久……
按:中古漢語和明清以後的官話差距非常大,相信大家也發現了,作者在第一節中實際將中古漢語近於溫州方言,以及中古漢語近客家話這其中兩種說法做了結合。而「乾祐破五威凌吾土」以及第2節末尾處的「錢又破土悲鳴我主」這兩句話在中古漢語發音中顯然未必相似,但作者畢竟不是語言學學者,還請大家原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