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十二個小朋友
下車的時候,顧妙妙看著蹦蹦跳跳走在前面的呦呦,停在沈寂川身邊。
「你想做什麼?」
沈寂川抬眸。
顧妙妙審視著他:「你為什麼突然對她這麼好?」
事出反常必有妖,連日觀察之下,顧妙妙已經對沈寂川是否是原裝小朋友這件事有所疑慮,因此對他更加戒備。
「我不知道你為什麼討厭呦呦,但是你也沒道理突然這麼維護她。」
「該不會……」
顧妙妙打量他沒有表情的臉。
「你該不會想假裝和她好,其實想換個方式耍她玩吧?」
沈寂川沒吭聲。
他總不能和顧妙妙說,他一開始本來是這麼打算的,但因為顧呦呦太蠢他現在有點動搖了吧。
「我告訴你,你要是敢打她的壞主意,我……」
「你先自己反省一下吧。」沈寂川瞥她一眼,「明明跟她都在一個幼兒園還能讓她被人欺負,我看你這個姐姐也沒有當得很好。」
被戳到痛處的顧妙妙一口氣梗在喉間。
沈寂川推著輪椅走遠了。
當晚的呦呦躺在床上,回想起今天在幼兒園吵架的一幕,越想越氣,越氣越想哭。
好生氣哦!
顧妙妙爬上床來看她的時候,呦呦正捂在枕頭裡哭。
「……有什麼好哭的?」
呦呦委屈吧啦:
「為什麼每次吵架……我都發揮不好……還哭哭,多丟人啊……」
顧妙妙原本想說我來教你兩句。
可一想,她那些罵人的詞不是帶人爹媽就是掘祖墳揚骨灰的,實在不好荼毒祖國未來的花朵。
「那下次姐姐幫你罵。」她替呦呦掖好被子,「姐姐罵哭他們。」
呦呦抽抽搭搭地嗯了一聲。
隔了許久,顧妙妙都以為呦呦睡著了,被窩裡又忽然傳來一個瓮聲瓮氣的聲音:
「姐姐……哥哥的腿,真的長不回來了嗎?」
顧妙妙動作一滯。
「呦呦,人是很堅強的。」
「沒有左腿還有右腿,沒有左手還有右手。」
「沒有家人……或許也會有新的家人。」
「睡吧。」
伴著顧妙妙難得溫軟的聲音,也不知道聽沒聽懂的呦呦漸漸入睡。
然而另一邊的沈寂川卻輾轉難眠。
下午的場景一遍遍在他腦海中回放。
——哥哥的腿是樹枝,只是被風吹斷了,只要多吃飯飯,還可以再長起來的!
——哥哥會長出新的腿的,他會和我們一樣的。
擋在他面前的小姑娘個子小小,咬字含糊,像春日枝頭顫顫巍巍的小花苞。
她奶聲奶氣,說出的話天真得不可思議,但她卻說得如此篤定。
那一瞬間,沈寂川如此清晰的認識到她和上一世的不同。
小姑娘天真又懵懂,渾然不知世界的殘酷。
腿斷了就斷了,怎麼可能再長出一條腿?
說來荒謬。
神明沒有憐憫他。
會憐憫他的……
或許只有這一世腦子有點問題的顧呦呦而已吧。
初春的艷陽掃清了冬末的最後一絲寒意。
一個月的時間,沈寂川基本已經適應了新班級的生活。
老師很喜歡沈寂川這個學生,司機吳叔去給沈寂川開家長會的時候,老師誇讚:
「……沈寂川小朋友在數學方面很有天賦,沈爸爸可以試著往競賽方向培養一下,這孩子真的很聰明……」
司機尷尬解釋:「我不是沈少爺的父親,但老師的話我會轉達的。」
老師後來才知道,沈寂川家庭特殊,是被收養的孩子。
家長會的家長們也知道了班裡有沈寂川這號人物,紛紛指著自家孩子道:
「你看看人家,身體有殘疾學習還這麼好,你再看看你這成績,連殘疾人都不如。」
或許大人只是隨口抱怨,但在自尊心強的小朋友們耳中,卻並不一樣。
沒有人願意和沈寂川做朋友。
甚至有人趁他不在,撕他的書,藏他的書包,在他的水杯里撒粉筆灰。
然而表面上看,班裡的每個小朋友都是教養良好的乖孩子,會誇老師的新裙子好看,也會在作文里寫「我們班的沈寂川是個特殊的小朋友,但大家都很喜歡他」。
但藏在這份天真之下的,是令大人都會心驚的惡意。
沈寂川不是從前任人欺凌的小孩了。
他的反擊不動聲色,卻足夠有效。
然而熊孩子的惡作劇也逐步升級,終於在周五這天,將沈寂川困在了這場暴雨之中。
在幼兒園的呦呦正趴在窗邊發獃。
外面傾盆暴雨,雷聲轟鳴,有怕打雷的小朋友哇哇大哭。
台上還在表演節目,台下亂成一團,來看錶演的郁瀾問呦呦:
「你看別的小朋友都大大方方的,怎麼就你不敢上台表演?」
呦呦不做聲。
她不會告訴媽媽,這些小朋友都不想和她一起玩的。
就算知道,媽媽肯定也會說是她自己有問題,不然別的小朋友怎麼會不和她玩?
「你是顧呦呦的家長吧?」
舞台劇結束之後,有人叫住了郁瀾。
「是,有事?」
牽著小胖墩的富態女人打量著這個戴墨鏡的大明星。
女明星原本就沒有年齡感,她打扮時髦,看上去不超過二十五歲,天然就帶著美人的疏離感。
……打扮得這麼花里胡哨的,果然是小三做派。
這富態女人穿金戴銀,神態十分尖酸,張口就道:
「你知不知道你們家顧呦呦欺負我們家孩子啊?」
郁瀾挑眉,朝呦呦笑道:「你欺負別人?」
郁瀾不僅沒氣,還一臉的「你什麼時候這麼出息了」。
那女人不悅:「呦呦媽媽,你笑什麼?我告訴你,你女兒不止欺負了我們家林昊,班裡其他小朋友也被你們家孩子罵哭了!」
說著她就拉著小胖墩上前,讓他說說都罵什麼了。
小胖墩:「她說,說我長得丑,以後討不到老婆!」
「你看!」
郁瀾抱起氣鼓鼓的呦呦,輕描淡寫地掃他一眼:
「我們家孩子也沒說錯啊。」
呦呦的模樣隨了她和顧啟洲的優點,從小就長得出眾。
她要是上台演舞台劇,剛剛台上那個公主只配給她當丫鬟。
「你、你這人怎麼說話的!」
「我說話就這樣,愛聽不聽。」
對方被郁瀾這高傲冷艷的模樣氣得半死,老師知道前因後果,也知道是這幫孩子先笑話人家哥哥殘疾這才挨的罵,於是想在中間和稀泥:
「算了算了,大家各退一步,別嚇著孩子……」
「老師你看看,她就這個態度,我怎麼和她溝通?真當自己是個明星就可以不講道理了?我看網上那些風言風語也不全是假的……」
郁瀾原本還只是冷眼旁觀,聽到這裡她臉色終於變了。
「你什麼意思?」
那女人抓到軟肋,譏諷道:「我就是隨口一說,要是心裡沒鬼,你急什麼?」
郁瀾已經鮮少接觸外人,已經很少當面聽到這種陰陽怪氣的話。
呦呦察覺到媽媽的情緒變化,湊上去緊緊抱著媽媽的腿。
她摸摸呦呦的頭以示安撫。
「大姐,有空關心別人家的八卦,你自己是沒家了嗎?」
那女人臉色突變:「你說什麼呢!」
「別生氣啊,我看你臉上這剛打的除皺針效果還不錯,氣出皺紋來多不划算,就是大姐你以後少打點玻尿酸,臉都腫成饅頭了,別嚇著我們孩子。」
說完郁瀾牽著呦呦轉身就走,連一個眼神都不屑分給她。
那女人在她身後被氣得暴跳如雷,老師死命攔著才沒追上去打起來。
「好好好……郁瀾是吧……」
她甩開老師,站在原地大口喘氣。
她就知道郁瀾不是個善茬,好在她留了後手。
「……這麼囂張,你等著身敗名裂吧!」
她捏著口袋裡的錄音筆,眼神陰冷。
「……我們不去接姐姐嗎?」
「你姐姐早回去上小提琴課了。」
兩人走出幼兒園大門,傘面瞬間浸入雨中。
「那哥哥呢?」趴在郁瀾肩頭的呦呦問。
郁瀾這才想起來還有這茬。
這雨太大,她打著傘,還帶著一個呦呦,實在沒空再去接坐著輪椅的沈寂川。
再說了,她現在本就遷怒於讓她背上小三罵名的顧啟洲,此時就更不想去接他帶回家裡的拖油瓶。
「……待會兒我給吳叔打電話,讓他來接。」
呦呦望了望四周的大雨。
這個點已經過了小學的放學時間,只有稀稀拉拉的學生從校門裡走出。
「哥哥還在學校。」呦呦拽了拽媽媽的衣服,「哥哥會怕。」
郁瀾想起跟悶葫蘆一樣的沈寂川。
不知怎的,他們家除了呦呦以外,兩個孩子一個比一個成熟,幾乎不讓人操心。
郁瀾便答:
「他是哥哥,他不會怕。」
天色昏暗,空蕩蕩的校園有些蕭瑟。
撐著一把小紅傘的呦呦見郁瀾要上車,急得直跺腳。
「媽媽,天要黑了!」
小孩子的共情感很強,呦呦一想到要是自己被一個人留在學校沒人接,肯定早就哭抽過去了,於是也不等郁瀾,自己邁著小短腿就往小學里跑。
郁瀾驚呼:
「呦呦——」
不怕被雨水濺濕裙擺的呦呦,和穿著高跟鞋的郁瀾拉開了距離。
她舉著傘跑得飛快,然而跑到一半她才想起——
她好像不知道哥哥的教室在哪兒。
不過很快,她就在空曠的操場上看到了沈寂川的身影。
雨幕中的幾個孩子圍在輪椅周圍,似乎在和沈寂川說什麼。
下一秒,輪椅被幾個孩子齊力推倒,本就沒有傘的他倒在水窪之中,藍白色的校服被污水浸濕,白凈的臉上顯出幾分狼狽。
「哥哥!」
雨聲蓋過了呦呦的驚呼聲。
同樣,呦呦也聽不清沈寂川正在和周圍人說什麼。
「你們是傻子嗎?」
與狼狽的姿態相反,沈寂川的聲音冷靜堅韌。
「不管你們想做什麼,操場上的監控,把你們拍得很清楚的。」
幾個二三年級的小孩嚇得一愣,立刻把手中的傘舉低了一點,努力把臉藏好。
「……他什麼意思?」
「他說監控在拍我們。」
「啊!那老師豈不是看得見!?」
沈寂川見幾個小屁孩動搖,又忽悠他們:
「還有之前我的那塊被你們弄壞的手錶,你們知不知道,達到一定金額是會立案的。」
「……立案是什麼意思?」
「我知道我知道!就是警察會管!」
「……!!!」
被雨淋濕的沈寂川明明躺在污水裡爬不起來,反而比邊上站著的三個小男孩更鎮定。
如果碰上的是五六年級的小男孩,那個年紀天不怕地不怕,不太好對付。
不過這幾個二三年級的小豆丁,忽悠一下卻很容易。
「如果我拿著監控去報警,你們通通都要被抓去少管所關幾天,以後出來,大家都會指著你們,說你們是少管所里出來的。」
幾個小豆丁小臉煞白。
「不、不要告訴老師和警察!」
「我們、我們就是想和你開個玩笑,那個手錶是、是你們班的人弄壞的!」
「和我們沒關係,你、你不能讓我們賠!」
正當他們猶豫著要不要道個歉,拜託他別讓警察叔叔抓走他們的時候,突然不知道從哪裡竄出來一個小糰子。
「——不許欺負我哥哥!」
撐著小紅傘的小姑娘穿著一身鵝黃色裙子,鮮嫩得像初春風中搖曳的小花。
灰暗的雨幕之下,她是唯一鮮活的色彩。
沈寂川愕然望著她的身影。
他完全沒有想到,顧呦呦會出現在這裡。
朝他傾斜的雨傘小小的,擋在他前面的身影小小的。
說出的話卻意外的強硬。
「不能打架的!」
「我爸爸說,小朋友之間,要和平相處,不能欺負同學!」
雨聲淅瀝。
對面三個小男孩仔細端詳著小姑娘的可愛臉蛋,沒動。
沈寂川很想稱讚一下她的見義勇為,然而從他的角度看——
這小姑娘的腿肚子都在打哆嗦。
並且吼完對面三個人後,還求助似地看向坐在地上的沈寂川。
水汪汪的大眼睛里,寫滿了「哥哥我怕」。
是的。
雖然行為非常勇敢。
但她整個人,就是一個大寫的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