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7 殺人誅心
「……事情便是如此，這個孩子，就託付給你照顧了。如果可以的話，離開這裡，找個沒人認識的地方，讓她開開心心長大。」
「我知道這個要求很自私，也知道會讓你難以接受。只是啊，除了你，我已經找不到能夠託付的人了，請原諒我的自私。」
恍惚間，阿惹想起了十年前她和封魔狸相遇那天的情景。
那時候的阿惹還是一隻不懂人間事故的狸妖，她整天無憂無慮漫山遍野地跑著，餓了就捉蟲子吃，渴了就喝露水，困了就找個隱蔽的地方睡覺，無聊了就找其他狸妖玩鬧……直到那一天，她誤打誤撞去到狸山山頂，那裡有一個溫文爾雅的少年，他隨意地扎著長發，穿著一身乾淨的月白長袍，在漸漸黯淡的陽光之下，在漸漸低矮的蒼穹下，在漸漸澎湃的海浪聲中，在漸漸消逝的海鷗叫聲中……沖著她露出了一個溫暖的笑容。
是多麼的美好。
是多麼的溫柔。
是多麼的令人懷念啊……
等阿惹回過神來，封魔狸已經離開了這裡。
阿惹抱著女嬰衝出房間，就見封魔狸渾身散發著潔白柔和的光芒，背負雙手，閉著雙眼，身上的衣服獵獵作響，由著一個背生雙翅的高大七彩虛影將他托在手心向著高空飛去。
七彩虛影的雙翅之間有點滴光芒落下，黑夜與濃霧避退，光明以此為中心開始重現人間。
只是好景不長，一隻血色巨手憑空出現向著封魔狸抓來。
封魔狸的手中出現了一把怪異的劍，一劍就將那血色巨手憑空斬滅。
那劍呈黑色，非銅非鐵，非石非木，乃是一個乾枯扁平且脖頸四肢纖長的魔人。這魔人彷彿乾屍般一動不動，四肢僵硬併攏在身體上是為「劍身」，細長的脖子是為「劍柄」，光禿禿的頭顱是為「劍首」，臉上還掛著極度誇張的笑容，模樣甚是詭異。
一隻血手被滅，更多的血手出現，紛紛向著封魔狸抓來。
一隻，兩隻，三隻，四隻，五隻，六隻……
從封魔狸的前方，後方，左方，右方，上方，下方……四面八方，各自角度抓來，將封魔狸困在中間，避無可避。
封魔狸將手中怪劍向上一拋。
那劍自脫手之後便調轉過來，怪嘴一張，吐出鋪天蓋地的一片黑影來。
仔細一看，方知這些黑影乃是和那劍一模一樣的怪異人形，只是體型極小，約莫如飛蝗一般。
無數怪劍便主動迎了上去，速度極快，並依靠數量優勢瞬間將出現的血手全數覆蓋成漆黑之色，張開細小的怪嘴「吱呀呀」飛速啃食起來。
血手頃刻間覆滅大半，而後又有新的血手出現，仿若無窮無盡。
那劍怒了，怪叫一聲，亦是吐出無窮無盡的小劍來，和那些血手斗在一起。
竟是一時之間相持不下。
同時雙翅魔人眉心處裂開一條縫隙，睜開第三隻眼，只見一道粗大金光射出，於高空之上環視了一圈，閉著雙眼的封魔狸便將在迷霧與黑暗中掙扎的這方世界盡收眼底。
他看到嗜血的妖族屠戮人間。
他看到山海城的普通民眾奮起反抗。
他看到封魔氏子弟死戰不屈。
他看到老幼慟哭，流血漂櫓。
他看到天地俱暗，伏屍百萬。
他看到人族的屍骨堆積如山，妖族爭先吞噬。
他看到向來與封魔氏交好的狸妖們揮舞著利爪殺死一個個人類。
他看到相六護著獨輪板車上的三具屍體，在大量鼠妖的圍攻之下絕望支撐。
他看到久違的已然長成翩翩少年的封魔麒麟暈倒在大陣之外，旁邊守著天算道人和司空。
他看到狸山之頂，狸婆婆和夫諸盤踞在陣法之內。
他看到狸山之下，那個介於現實與虛幻的無盡黑淵之中，一個溫婉如玉的男子躺在棺槨里沖他露出了笑容。
封魔狸瞭然了。
這是一個局，一個謀划已久，甚至將他也計算在內的局。
謂之殺人誅心是也。
魔欲脫困，以血祭之方能。
妖殺人是血，人殺妖是血，眾生皆是其血。
又以大陣隔絕，瓮中捉鱉，互相廝殺，無處可逃。
若封魔狸想救人，必將殺妖，而殺妖，亦是魔之所欲也。
此局難破，既要人死，也要心死。
當是狠毒。
封魔狸發出了一聲嘆息。
發生的事情已然無法挽回，逝去的生命也無法重生，縱然心中不忍，封魔狸內心已經有了決策。
斷不能讓大魔脫困而出。
否則，死的就不僅僅是他封魔氏，就不僅僅是山海城百萬人，而是……天下蒼生無數。
「當真恐怖，只是被此子的化身看一眼，我竟有種頃刻間會死於非命的錯覺，若不是你我在此的都是化身，我怕連面對此子的勇氣也無。」山頂的大陣之內，夫諸心有餘悸道。
狸婆婆亦道：「自是如此，若不是主人看上了這具身體，我也不用費盡心思謀划這般。雖說如今大局已定，但我等還是小心些好，表面上看此子已經沒了修為，但那血脈之力，才是真正可怕的地方。」
夫諸深以為然，點頭道：「相傳當年你家主人屠了諸天聖靈，以聖靈之血修改了人族血脈，這才有了後來的人族大興。當心，他來了，就讓我操控大陣和他鬥上一斗，不知此子和三千年前的乾午妖皇相比如何。」
「乾午妖皇？一個自以為聰慧的白痴罷了。妖族蟄伏多年，修為高深者不乏，然個個隱世不出。倒是這乾午妖皇，自以為際遇不凡做了出頭鳥，雖然滅了人族一朝佔了一時上風，但竟還敢自聖人，欲要滅亡封魔氏，結果，不過是做了此陣的祭品罷了。」狸婆婆卻是對所謂的乾午妖皇嗤之以鼻，不過封魔狸悍然殺來，她也就嘴上說說，夫諸也並未與其爭執。
轉頭看去，雙翅魔人已經捧著封魔狸衝天而起，直指狸山之頂。隨著雙翅魔人的高度拔高，無盡的光點撒下，整座狸山都重獲光明，且有愈加蔓延之趨勢。
夫諸見此，控制著天頂的黑蓮壓來，欲要將整座狸山壓成齏粉。
封魔狸身後一道魔氣跳出，化作獨角的牛角魔人。牛角魔人落在山上大吼一聲，身軀無限拔高，喚作法天相地，雙臂一撐，竟是撐住了。
同時又是一道魔氣跳出，化作了蛤蟆魔人，張開巨嘴猛吸，卻是源源不斷地將迷霧吸入無底洞般的腹中。
繼黑夜之後，迷霧也消失了。
「小兒休狂。」眼見手段被一一破解，夫諸只覺臉面無光，還要再行手段，雙翅魔人的第三目再次射出一道金光，夫諸便被瞬間洞穿身軀，連反應的時間也無。
這還沒完，這夫諸本就是一化身，身軀被洞穿算不得什麼傷勢，它是水行的神獸，又是玩弄霧氣的高手，就算引來的無盡霧氣被破了，也能利用狸山靠海水汽豐沛這一點來輕鬆修復化身。
然，這金光有破障之能，竟是快速蔓延開來，將這化身染成一片金色，而後怦然消碎。
封魔狸落在了山頂上。
這個地方以前他經常來，和父親一起。
他在這裡修鍊，在這裡眺望並守護山海城，也是在這裡遇到了阿惹。
封魔狸相信在漫長的歲月中，向來與封魔氏特別是與族長一脈交好狸婆婆定然也是多次來過這裡的，否則他想不出來還能是誰能夠引動封魔氏的封山大陣。
表面上這裡只是一個普通的陣法，用以瞭望遠處罷了。實則，這下面隱藏著封魔氏應對外敵的最後手段，號稱非聖人不可破的封山大陣。知曉此事並曉得如何開啟大陣的，理當唯有歷代的族老和族長。
當然，現在還多了個狸婆婆。
就封魔狸所知，千萬年來，封魔氏開啟此陣的次數極其有限，僅有乾午妖皇一例強行破開過一個臨時缺口入了陣來，之後神秘消失，也就是說，迄今為止封魔氏封山大陣還未被真正意義上被攻破過。
只是封魔氏的先人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本應該是保護後人的最後手段，現在卻成了絕命的牢籠。
封魔狸沒有去問狸婆婆「為什麼要這麼做」這樣愚蠢的問題，行為既是立場，從現有的一切上看，狸婆婆便是主使之一，目的為何並不重要，封魔狸也並不關心。
甚至連失望這般的情緒也無。
他直接動手了，雙翅魔人第三目又是一道金光射出，狸婆婆的化身隨之煙消雲散。
至此，山頂上的大陣失去了外力掌控，和劍魔人爭鬥的漫天血手消失，所有的黑暗也隨之消失。
但是大陣並未撤去，只是變得平靜下來罷了。
從本質上講，如今的封魔狸失去了所有修為，若不是依靠體內的血脈之力，其實和常人並無區別。
封魔狸睜開了眼睛，只見此時他的雙眼十分奇異，瞳孔竟是呈現五個小點滴溜溜轉著。
封魔狸眼睛一閉一睜，眼中的瞳孔只剩下了三個小點，相對應的牛角魔人和劍魔人消失了，只留下蛤蟆魔人和雙翅魔人。
同時蛤蟆魔人停止了吞吸霧氣，三兩下跳到山頂位置，蹲在那裡，張開巨嘴繼續吞食霧氣。同時背後的鼓包全部膨脹起來，其中事物蠢蠢欲動，不消想定是毒性驚人。
至此，雙翅魔人才帶著封魔狸飛回山腰封魔氏山莊。
對封魔狸而言，破此陣雖難，如乾午妖皇般破開一個臨時缺口出去卻很容易。他若是真想走，這天下間未必有人或者物能夠攔住他。
甚至帶幾個人出去都不是問題。
只是啊……
這天下不仁，他封魔狸卻不能不義。
至少……
至少要阻止邪魔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