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結局
是錯覺嗎?
我見到了傅老二。
身高八尺、眉清目秀、穿著一身藏藍道袍的傅老二。
他攬過我,我身上的壓制立刻便鬆掉了。好像死不了了。
我放心地靠在他的胸膛,他的胸膛一起一伏,十分有力。他是真的活過來了嗎?
「傅老二……」我輕輕地喚他,怕聲音重了,碎了這個縹緲的夢。
「我在。」他竟答我了。他低下臉,右邊的眉毛缺了一截,真好笑。這夢裡的人,也太真實了。
他緊了緊我,我聽見他聲如洪鐘:「莫尋,沒成想我的一絲執念,竟令你鑄成如斯大錯。掌門命環你侵佔太久,該是時候還回來了。」
只聽見一聲尖叫,是莫尋的聲音,痛苦非常,接著莫尋吶喊道:「傅思流!時到今日,你還要護著她!她不死,你的魔怔永遠破不了!」
迷迷糊糊中,我覺知到傅老二和莫尋在打鬥。我奮力睜開雙眼——莫尋帶著臣服於她的道派精英,正在圍攻傅老二!她槐嬰之力全開,傅老二一對多,極難招架。更何況,他還要拖著我這個累贅。
我打起精神來,可仍舊感到渾身酸軟無力。傅老二緊了緊他箍住我的胳膊,「別亂動。」
他被莫尋逼得節節敗退,帶著我一躍而上城樓,宋茲和娑衣還在那裡。我明白傅老二要做什麼了——擒賊先擒王。
他將我置於一旁,劍鋒直指宋茲,宋茲身邊的幾個守衛,一下就被他解決掉了,就在他將擒下宋茲之時,娑衣忽然閃出來,擋在宋茲面前,握住傅老二的劍鋒,雙手被割得鮮血淋淋,哭喊道:「傅公子!不要!不要殺他!」
傅老二有一刻的停滯。
左右為難的娑衣,左右為難的傅老二。
傅老二收回劍——他怕傷了娑衣——對娑衣道:「娑衣,你知道他做過多少錯事嗎?」
娑衣哭得梨花帶雨,她癱軟下身子來,哭成了個淚人,好像要將心肝脾肺腎都哭出來:「我……我知道……他做的一切,我都知道——」
都知道……?原來做夢的人是知道自己在做夢的。只是不願意醒而已。
娑衣抬頭看向傅老二,柔弱的眼神里多出一絲堅毅:「可是——可是我能怎麼辦呢……他……他是我的丈夫啊……你們要殺他,難道我要視若不見嗎……?」
傅老二嘆了一口氣,將劍背在身後,站得筆直:「娑衣,他騙你,沒想到你自己也騙自己。建立在謊言上的親情、愛情,你覺得會長久嗎?」
娑衣絕望地搖頭。她回頭,看向宋茲。我看不到娑衣是什麼表情,但我看到宋茲眼中的惶恐、愧疚、不安,可這些情緒的底色都是冷漠。宋茲這個人,我看不懂。由頭至尾,他愛娑衣嗎?或者說,愛過娑衣嗎?如果愛過,怎麼忍心這樣利用她?如果不曾愛過,這樣的關心、緊張又不像是能裝出來的。
城樓下,莫尋的道派精英和宋茲的護衛調來的護龍大軍已經聚攏,傅老二回頭看了一眼城樓之下,緩緩地退到我身邊來。我知道他很不安,他知道我與他難逃一死了。他擋在我面前,這一次大概又準備死在我的前面。就像前幾次一樣。
娑衣雙手攀上宋茲的臉,緩慢地撫摸過他的眼鼻口,充滿了依戀。城樓裡頭忽然衝出來兩個小身影,是娑衣和宋茲的一雙兒女。跟過來的嬤嬤喊:「兩位小殿下要見父王母后,實在勸不住了。」
娑衣慈愛地攬過兩個孩子,兩個孩子栽進她的懷裡放聲大哭,宋茲攬著他們三人,忽然,娑衣搶過兩個孩子,快速地後退,拉著兩個孩子退到城垛邊,邊哭邊對著宋茲大喊:「宋茲!你我這一生,就如夢一場!做這場夢,我不後悔!也希望你不曾後悔!」
說完,她一手抱著一個孩子站上了城牆,宋茲想搶上去,但嚇得雙腿發軟,剛站起來便摔倒了,他害怕,他怕失去娑衣、怕失去兩個孩子。傅老二見此也想搶下娑衣和孩子,可娑衣態度堅定,壓根不許傅老二靠近。
宋茲趴在地上,聲淚俱下地求娑衣,君王威風全無:「娑衣!你下來,你下來再說!我什麼都答應你!我求你!你不要這樣對我好不好!你不要這樣殘忍!」
娑衣忽然笑了,風吹著她的錦衣華服,那就像一個精緻的囚籠。她的眼睛開始失神,她好像聽不到孩子的哭聲,也聽不到宋茲的叫聲,她笑著道:「宋茲。我不恨你。你答應我,放過傅公子和小觀花。好嗎?」
宋茲狠狠捶地:「好!我答應你!你下來!」
娑衣笑著看向我和傅老二:「他做錯了很多……但從今往後,他不會再錯了,你們也放過他,好嗎……?」
傅老二定定地望著娑衣,沒有回答。
娑衣似乎也不打算聽到傅老二的回答。她輕輕地笑著,笑著,忽然,往後一仰,像一片樹葉一樣,飄下了城牆,兩個孩子隨著她一起,墜落。
宋茲和傅老二雙雙撲過去,但救了個空。
宋茲趴在牆頭,撕心裂肺地狂哭狂叫,他的聲音響徹整座金陵城。
後來王宋一朝的史冊記載了這慘烈的一段:王后攜幼子墜城,王傷心欲絕,神智受損,終其一朝不再立后,無子嗣,其後二十七年終其位,傳位於幼侄。
宋茲做到了他的承諾,放了我與傅老二一條生路,終其一生不再追殺我二人。
那天,傅老二扶著重傷的我,一步一步地退離了金陵城。
我們開始於金陵,最後也結束於金陵。
莫尋沒了皇力的支持,孤木難成林,她打不過傅老二,也不想再打了。她黯然神傷,不知去向了何方。可她身負槐嬰之力,我問傅老二:「你就不怕她再闖出什麼禍?」
傅老二微微一笑:「禍大概不起自槐嬰,而因庸人自擾。」他從懷中掏出那本《槐嬰冊》來,略使內力,將其付諸一炬:「我師父、師祖,千百年來以扼守槐嬰而生,為此嘗試過許多道,都不曾成功。我不如也試一試另一種道,或許就成功了呢?」
傅老二變了。哪裡變了,說不上來。可能是睡了十六年醒來,皮膚緊緻,變得更俊俏了吧。
我們帶著成懿和晨風,回了都龐嶺,郎希在那裡種菜療傷修道。見到我,郎希還是不大高興,但已經能接受我與他同住一屋檐下,還每日為我燉湯熬藥,閑了下山,我的衣服也是他替我歸置的,雖然很醜,但畢竟是老頭兒的一番心意。
郎希又重新建了一座茅草屋,讓我住在裡邊。整日里叨叨的話就是:男女授受不親。
我和傅老二在郎希的「男女授受不親」之下,實在也是尷尬,是以沒什麼進展。他仍舊每日打坐練功,我每日修身、照看成懿,井水不犯河水。有時候照了面,他比我還羞澀。
寒來暑往,一年之後,成懿終於蘇醒了。不枉我這一年來,一日一碗謫仙草汁,那可是我好不容易才替他尋來的,每日杵成汁水,我這手都杵脫皮了。
可成懿這個沒良心的,醒過來就沖我喊:「小觀花!老子這可是第二次為你損道基了!你要怎麼補償我!」
我翻了個白眼:「咱倆結契的時候說過,你不能自稱『老子』,只有老子我能說。」
成懿的藕臉硬生生給我氣紅了,撅著嘴背對著我。最後還是傅老二給他哄好的。他倆人關係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這麼親近了。
那日我正在和晨風玩球,晨風玩累了,趴在地上耍賴,我拉了它半天都拉不起來,只好也靠著它休息。成懿給自己種了一小畦甘蔗,每日跟寶貝似的護著,我翹著二郎腿,看著他打理甘蔗,看著看著,卻有些不對勁——成懿周身,為什麼散發著一股子黑氣?成懿自從醒來,身體恢復得挺好,這瘴氣是哪裡來的?
我定睛細瞧,終於找到了他身上瘴氣的來源——是那塊梅花印記。那塊印記,源於我,是我與他結契後印在他身上的。
我的心一緊。
我想起了些什麼。
在地府時,為了脫身,我吞食過瓚枯木果。這果子的威力,終究是來了嗎?我與成懿結過血契,這果子的毒性,難道會延續至成懿?
我的心越沉越深,如掉入深淵。我算了算,我與成懿,當年結的契約是二十年,如今時間未滿……我恐怕是會連累他的。
那天晚上,趁傅老二和郎希不在,我做了幾盤小菜、一盤點心,拉成懿過來吃,順便套問他,我們結契的時間也快滿了,解約要怎麼弄。
成懿歪著一張嘴,一邊吃一邊嫌棄,漫不經心地說:「你忙什麼,解約有什麼難的。此前我與你結契時,不是用你的法器之魂、子陽之血畫過一符咒嗎——」
我點點頭。
「那符咒……」成懿忽然看我,眼神奇怪起來。他一蹦而起,「你無緣無故問這個幹什麼?你想幹什麼?!」
我按下他,「你別激動——吃、吃點兒這個、」我塞給他一塊點心。
他一邊嚼著點心一邊狐疑地望著我。
我只好道:「我就是想先學習一下,還有那結契的法子,也得托你教給我,這樣,往後我再收什麼鬼仙,不就輕車熟路了?」
成懿用一種遭到背叛的眼神望著我,「你還想收別的鬼仙?!你是對我不滿意了???」
「不、不是不滿意……」我慌張地擺了擺手,「只是……只是多學一門本事,總是沒錯的吧……」
成懿湊過來:「你不對勁!」點心噴了我一臉。
我扒拉乾淨臉,翻了個白眼,「能有什麼不對勁?你不願意教就拉倒!小氣鬼!」
我站起身要走,成懿服軟了,拉過我,道:「哎呀,教就教嘛,發什麼脾氣。」他嘟囔道:「以伏羲陣,化招引符,將你注入到我體內的法器之魂、子陽之血依舊抽出來,就行了。從此之後,我倆就兩無掛礙了。」
我默記於心。
當晚,趁成懿熟睡,我起伏羲陣,在成懿身前化掉備好的招引符,催動成懿體內的落印血煙,不一會兒,豆燈閃爍,那股血煙順著成懿的腦門心釋出,飄飄揚揚最終歸於我的天門。成懿似有覺察,翻了個身,我生怕他醒了,嚇了一跳,好在他睡得跟豬一樣。我搭眼一瞧,他背後那塊梅花印記,已然沒有了。想必,這約是解掉了。
我站起身,走出門去,沒走兩步,便感天門處一陣破裂般的疼痛,一身修為似在散去。我想起來當年與成懿結契時的箴言:「與爾落伽印,結血契。以共陰陽途,以享鬼仙道。此約二十年。破約為祭。」
破約為祭。
我大約又做了一件逆天的事。
第二日,我睡了一整天,昏昏沉沉,也無胃口。成懿以為我女人病犯了,給我煮了一大碗薑茶。那碗薑茶我霸蠻喝了進去,等他一走,便又全吐了出來。我的掌心開始散發出一股黑紫瘴氣,我果然沒有猜錯,之前那瓚枯木果的威力是施加在了成懿身上,成懿替我擋了煞。還好發現的早,不然……後果不堪設想。
一連睡了三日,我腦子稍微清明了一些。那日正好是傅老二和郎希從無道派回來的日子,他們選定了掌門人,重理了無道派,終於卸下一身重擔。
郎希見了我依舊一臉木然,傅老二見了我依舊木頭木腦。我也不懂我們這幾個人為什麼要湊在一起生活,可是從金陵回來之後,這好像變成了一件理所當然的事。
那天吃完晚飯,趁大家都在,我宣布了一件重要的事。這件事能合理化如今我們的四人同居行為。
我對傅老二道:「傅君年,咱們成親吧。」
這樣,郎希就能當我的公公,成懿呢,就當是我帶的拖油瓶,咱們這一家子才像個話不是。村民問起來,咱們也好解釋。
可郎希像是聽到了一件什麼恐怖的事情,連帶著成懿都瞪大雙眼望著我。傅老二剛喝了一口水,嗆得淚水直流。
我想了想,是我忽略什麼環節了嗎?我看向郎希:「怎麼?無道派的道士不能成婚?那傅老二是不是得先還個俗啊?」
郎希翻了個白眼。
成懿恢復了正常,邊夾菜邊對傅老二道:「傅老二,你有點出息,這都多少年了,怎麼心跳還是這麼快!」
傅老二紅著臉,抬手就給了成懿一拳。郎希端著飯盆子走開,但不時地偷偷回頭看。
我望著傅老二,等著他的答案。
傅老二假咳兩聲,左顧右盼,最後道:「那我明日,得下山去置辦新郎新娘的禮服了。」
我笑著點點頭。
成親禮很簡單。
成懿吹嗩喇,郎希唱禮兼做高堂,晨風扯了幾根自己的羽毛插在我頭上當珠釵,吉服是村裡豬嬸兒幫著置的,紅彤彤的。我不大適合穿紅色,可穿上紅色傅老二好像很歡喜的樣子。
我給自己蓋上紅蓋頭,傅老二將會滿面通紅地將它掀開。
我曾在酉埝村見過許多新娘子,那是她們一生當中最快樂的日子。當時我無法理解,一整天端坐著不能吃不能喝,有什麼可樂的。沒想到,我自己也做了新娘子,我終於有點明白她們為什麼而快樂。
那天晚上成懿和郎希灌了傅老二很多酒,他酒量極差,喝兩口都會歪七倒八神志不清,那一晚好像三個人幹完了一壇老窖,傅老二醉得連門都找不著了。
幸好他酒量極差,掀完蓋頭倒頭就睡了,看不到我吐出的血。
我替他蓋上被子,就著燭光看著他通紅的臉。聽著他粗重的呼吸聲,我想起來曾經聽過的一個故事。
那是村裡一個很老的女人說的,那老女人總穿得破破爛爛,總一個人蹲在村口,不知道在等誰。不管誰靠近,她都在絮絮叨叨說同樣的話:「你們知道嗎?有的男人和女人之間,被下過『無窮咒』。這種咒,永遠都解不開……男女之間就像隔了一堵時間牆,一個在時間的這頭,一個在時間的那頭……哈哈哈哈……兩個人越靠近,其實離得越遠……一輩子誰都追不上誰……」
有一次,我和師父幹完了活兒,在村口的酒檔吃飯,師父喝了酒趴著呼呼大睡。那老女人蹲在我們身旁,又在絮絮叨叨地說這一段,說著說著她忽然就抬頭看我,小小的眼睛亮得像老鼠眼:「小姑娘,你被下咒了,你知道嗎?「說完詭異地一笑,揚長而去,掀起一片塵土,淹沒了她的身影。
當時不明白她話里的意思,只當她是瘋了。
如今似乎有些懂了。
大約就是「有緣無分」四個字吧。
我收拾好包袱,給成懿留了一封信,下了山。
《博物志》里載:「瓚枯木果者,遊魂食之將永墜地獄。倘入今世人之腹,將落地生根,滿溢瘴氣,直至以彼身為己身,食盡魂魄。」
瓚枯木果極為霸道,它將像落入我腹中的一顆種子一般,生根發芽,奪取我的肉身,吸食我的魂魄精法,在塵世落地成樹。我的身體已經越來越弱,不知哪一天,瓚枯木果就會從我的四肢百骸、我的頭顱眼眶中破出,我將變為一棵瓚枯木。
瓚枯木乃屬陰間,因緣際會才被我帶入陽世,此木食陰而生,於生人有害,它所落之處,片草不生,蟲鳥不活。所以我要趕在我完全被它佔領之前,去到一個荒僻之地,遠離人間。
我去了漠北,那裡雖然人煙荒蕪,但是我阿爹阿娘長埋的地方,有我族人的千魂萬魄,我不會寂寞。
當成懿找到我時,我大概已經長成了一棵瓚枯木,希望他那時已經找到了辦法,將我這棵瓚枯木除去,以免為害人間。
以前,每回村裡死了人,師父在行完法事之後都會唱誦《薤露歌》以慰藉亡魂:
「薤上露,何易晞。
露晞明朝更復落,人死一去何時歸。」
我走在去往漠北的路上。
腦子裡迴響著這首輓歌。
薤上露,
何易晞。
露晞明朝更復落,
人死一去何時歸。
人死一去何時歸?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