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三)
過去的我,交友真是廣泛啊……
那人兩眼放光,一下就蹦過來抓住我,將我拖著帶離了衙門。哎?說好要放觀花婆的呢,這是在幹什麼?!
我被他不由分說地拖到了城外一個莊子里,莊裡別無他人,好像只有他一個人住。
他對著我說了一通什麼天門盞任紛紛,我是一句都聽不懂。他覺察出我的茫然,湊過來,瞪大眼睛道:「怎麼,你在天門山上,是被傅思流釘了腦子了?」
我翻了個白眼,「過去的事情我不記得了。」
「不記得了?!」他驚叫。一驚一乍的。他繞著我轉了幾圈道:「不記得了也無妨。我告訴你。我叫凌瑞津,大名鼎鼎的凌仙堂,以前呢,我們是很要好的朋友,任紛紛呢,也是我們很要好的朋友,後來任紛紛出事了,死掉了,我倆想救他,本來已經找到方法救他了,可是就在最後關頭,你被傅思流釘死在了天門山,功虧一簣!」他說到功虧一簣的時候,咬牙切齒,「我以為你死了,只好找別的觀花婆幫忙,可是這天殺的宋茲,專門跟觀花婆過不去,一通打殺,好不容易找到幾個觀花婆,本事又不如你,這下好了!你沒死!這真是太好了!事不宜遲,咱們趕緊的。」說著他掏出一個形狀怪異的器物來,泛著綠光,「這是我用天門盞和子午鼎煉出來的鬼冢,你帶著它下陰府,就能收服原炙,帶回紛紛的主魂!」
「我們是朋友?」我疑惑。眼前這個男的,雖則長相美矣,但髮絲花白,怎麼看都不該是我的朋友啊,年齡差距這麼大。
他高聳的肩膀一下子就放了下來,很是泄氣的樣子,咬牙切齒道:「老子說了半天,你就聽了這一句?」
我往後退一步,他離我實在是太近了,身上氤氳著一股令人不適的香氣。「你到底是不是我朋友,決定了我要不要幫你這個忙不是嗎?更何況,你說的這些,我根本就聽不懂。以前的我有多厲害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現在我什麼本事都沒有,別說下陰府了,我連無道派的小嘍啰都打不過。」
他眼睛瞪得越發大了:「你可是大脈被打通的槐嬰啊!你怎麼能說自己什麼都不會呢?!你還有地佛果加持,打開陰陽橋,下地府易如反掌啊!你在騙我——!」
我無奈地搖搖頭:「我真沒騙你。」
他好像很失望,眼中的光一下就滅了,跌坐在椅子上,喃喃自語:「不可能……不可能……你怎麼能什麼都不會了呢……那紛紛怎麼辦……誰能救他……上哪裡再找觀花婆……」
看他的樣子,好像十分緊張那個叫任紛紛的。不知為何,我竟有些感動。可能是,自從醒過來,我就一直是一種局外人的身份,也沒有一個人,是專門在等我的吧。比起來,任紛紛要幸運多了,至少有個瘋子在為了復活他盡一切努力。
我走到他身旁,道:「其實也不是沒有解決的辦法。只要我能恢復記憶,那些本事應該就都能記起來吧。」
他抬頭看我,「恢復記憶?」
「嗯。我自從醒來,一直在找過去的回憶,我腦子裡一片空白,只記得一個眉清目秀、身高八尺、穿著一身藏藍道袍的小道士。後來我終於知道,他就是傅老二,應該也就是你口中的那個傅思流吧。他把我釘在了天門山,又跟我的過去糾纏得這麼緊,我想只要找到他,我就能想起來一切。你不是過去跟我是好朋友嗎,那你應該對他也很熟悉,你知道他在哪兒嗎?能幫我找到他嗎?如果你能幫我找到他,等我恢復了記憶,我就幫你救任紛紛,如何?」
他眼中再次起了光亮,「蹭」一下站起來,可是忽然又眉頭深鎖:「你被封祭在天門山之後,傅思流也沒了蹤跡。我聽說,那時候無道派亂得不得了,就是因為他的突然消失。這都隔了十六年了,你忽然要找他……上哪兒去找……?」
聽上去好像是有點難。可是他既然是個人,總會留下蹤跡的吧。我問道:「如果找不到他,能找到什麼與他相關的人嗎?」
「相關的人……」他思索著踱步,「啊!倒是有一個!郎希啊!郎希一直跟在他身邊!我前幾年聽說郎希在南越五嶺一帶活動,不知如今怎樣了。他也是個行動如風的人,不好找,不過,他這個人,最是好大喜功,喜歡捉妖,名聲在外,打聽打聽,應該能找到他!」
「那咱們去南越吧!」我雙眼放光。
凌瑞津一臉不信任地望著我:「去,也行,可這長途跋涉的,老子付出這麼多心力,不能到頭來又白白付諸流水了。就像當年,老子山長水遠地陪你去了漠北,結果呢?這樣——咱們訂個契,你若不履約,老子就把你碎屍萬段,如何?」
我望著他,道:「我們當真是朋友?」
他嘴角抽搐了一下:「朋友分很多種,咱們這種交情,旁人不懂。你手拿出來——」
我伸出手,他用內力從拇指擠出一滴血來,那血好像能認路,沖著我的手掌而來,落在我手心裡,一瞬間就浸了進去,掌心顯出一塊紅色的印記。
凌瑞津道:「此乃陰陽棋一派的禁法,陰陽棋派你聽說過吧?」
我搖搖頭。
他翻一個白眼,「你要是敢誆我,這滴血最後就會攪動你的血脈,直至你血脈逆流而亡,聽明白了嗎?」他忽然湊上來,興奮得眼珠子直抖,「這種死法可比傅思流砍你那一刀難受多了!懂了嗎?」
我抬手,推開他的大腦袋,冷靜地點了點頭。
他挑眉:「嚯?這麼鎮定。看來你腦子雖然不好使了,性格還是跟以前一樣,我喜歡。」
我擦了擦手心處的那塊紅色印記,根本擦不掉,醜死了。
「因為我壓根就沒想過誆你。」我四處望望,這家徒四壁的,「有吃的嗎?」
他眼神里顯出「拿我沒辦法」的神情:「你怎麼每次到我的地方都要吃東西?!」說著喚出一個紙獸來,吩咐它出去找吃的。
他坐到椅子上,自言自語道:「要不是看在紛紛的面子上,餓死你!哎……那天要是沒跟他鬧彆扭就好了,誰能知道那會是最後一面……」他架子又沒了,軟綿綿地癱在那裡,周身被絕望籠罩,忽然,他目怒凶光,沖我吼道:「都怪你!要不是你把那瓶子打破了,紛紛也不至於——」
他搖頭晃腦,唉聲嘆氣,怎麼看這個人怎麼精神不正常。
可不管怎麼樣,他是我如今最紮實的一條線索。忍忍好了。而且他雖然瘋瘋癲癲,但是對那個任紛紛用情如此之深,可見也壞不到哪裡去。只要任紛紛一天不得救,我一天就是安全的。這樣想來,倒比跟在娑衣身旁找線索要安全得多。等我找到傅老二,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我就能知道,為什麼那個狗皇帝忌憚我到要下殺手了。
紙獸不一會兒就駝回了很多吃的,我吃了個飽。凌瑞津什麼都不吃,神神叨叨地一個人縮在角落裡不知道搗鼓什麼。
也不知道這個人瘋了多久了。但我見了這麼多故人,卻只有在這個瘋子旁,我感到自在。秦艽、娑衣他們的熱情,我不知從何而起,過去的那個我和現在的這個我好像是割裂的,我總覺得,她是她,我是我,我不值得這些人對我的好意。反而是凌瑞津,他明碼標價,等價交換,對我而言還舒坦得多。
晚上,凌瑞津把床讓給了我。他好像不用吃飯不用睡覺,真是個神人。
我躺在床上,閉上眼,眼前就出現了那個小道士的身影。我們好像經常一起吃面,一起捉鬼,一起去過很多地方。他牽著我走在荒蠻無際的山路上,我只有緊緊地跟著他,才有安全感。
可是,他為什麼要殺我呢?是我做錯了什麼,還是他變了呢?
如果我當真找到了他,他還會再次殺了我嗎?如果他仍舊要殺了我,我該怎麼辦?再死一次嗎?
我不知道。
腦子裡像進了一團霧。
我只知道,我現在只想要找到他。找到他是我目前唯一的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