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日子(一)
水書先生這時醒了,伸了個懶腰,過來給我號了號脈,笑著道:「果然恢復能力像狗一樣,已經無大礙了。」又道:「不管凌瑞津有多壞,那天倒還真是他替小六受了你幾掌,不然小六真是要沒命了。」
水書先生不知道從哪裡掏出一枚丸藥,塞給我吃了。太苦了。玄都和沈子昂這時端來了水,七手八腳地喂我喝。太燙了!
晚上,秦艽和我睡一個屋,找我聊天。
「你九識的事怎麼樣了……?」
「嗯……七羽保了一陣,保不住了,我用地佛果又保過一回,目前看來,好像還好,我這不是能吃能看能聽嗎?」
「哦……」
她似乎有什麼難言之隱,吞吞吐吐的,不像她。
「怎麼了?你有話就直說。」
秦艽翻了個身,背對著我,道:「我也就是懷疑。水書先生說,你當時殺紅了眼,誰都不認得……我在想……會不會……地佛果的確是保住了你的六識,但末那識卻保不住……再加上,我聽水書先生說,用來壓制你的那個什麼槐花藏,也被破了,傅老二那麼怕槐嬰之力,總是有個理由的吧……明明和你這麼熟,也知道你不會做出什麼傷天害理之事,為什麼非要把你帶回西洞庭……?會不會……你自己根本控制不住那股力量……它最終會吞噬你的末那識啊……?這便是城隍法理最終起作用的地方……你逆天渡化了傅小六,總要付出代價的……我在想,城隍法理是不是在這兒等著你呢……」
「……」這一層,我倒從未想過。
我陷入了沉思。秦艽的話,並不是毫無道理。成懿其實也說過類似的話,當時是害怕我過於依賴地佛果的力量。秦艽說的,會是真的么……?我確實一點都記不起來我當時做過什麼——這是最令人恐慌的。
我終於明白了自己的身世,終於破掉了槐花藏,可為什麼,一切都不是我想象的樣子呢?我原本不知道自己的爹娘,有師父把我帶大,我也不覺得做孤兒有什麼不好,可忽然之間,我失去了阿爹和阿娘,再回到孤兒的狀態,箇中滋味,真是難明。我破掉了槐花藏,我以為只是破掉師父給我下的禁制,可以擺脫無道派的操控,不用見了傅老二就像老鼠見了貓一樣,我真是太害怕像莫家女嬰一樣,被他當個活珠子似的掛在那冰涼的湖底城了……可誰知道,槐嬰之力卻又來蠶食我的意識……
今後會如何……?我不知道。
我不經意地嘆了一口氣。
秦艽轉過頭來看我,眼睛晶晶亮的:「行了,我也就是猜測。你也別想太多。咱們總能想到法子解決問題的。好了,睡覺吧。沈子昂早上起來還要練功,我也得跟著他早起。睡吧睡吧。」
接下來的日子,倒是太平了一段時間。
成懿和傅小六都恢復了,秦艽帶著兩個小孩兒日日練功,小六也跟著練。別說,跟過凌瑞津就是不一樣,傅小六領悟力強多了,學東西快多了。水書先生常帶著渠鳥看他們練功,偶爾指點一兩句,水書先生常於布陣法,推算掐命,這些也都一併教給了沈子昂,沈子昂腦子活,進步飛快。連水族百年流傳下來的水書,他也都學會了,偶爾還能跟族裡的人對話。
出門這麼久,這孩子從未想過家,也很少提起他娘,頂多是偶爾去封信回紫蓬,也是奇了。或許有些人生來就是有些道根的吧,塵世情緣比較淺。
我就不同了。我除了天生有陰陽眼,通陰還成,其他的,用我師父的話來說:天分太差。我常常便陷入傷感之中,總是會回想起我阿爹阿娘,我連他們長什麼樣都不知道,可是就是腦子裡不停地想他們。想著想著,就哭了。
傅小六練好了廚藝,常常會做一些好吃的哄我,看著他,我心情又能好一些,就好像回到了我剛到金陵的日子。那時候的我,什麼都不懂,只想掙錢,能吃一頓好的,就會很開心。可人總是會成長,總是會改變,現在,再吃多好的東西,我的嘴裡仍舊是苦的。
水書先生仍舊笑眯眯的,對我說:「還記得我給你說過的話嗎?沒有過去,沒有將來,只有現在。」渠鳥撲棱著它的大翅膀,又把水書先生的頭髮鬍子攪在了一起。
是啊,只有現在。
我望著在小瀑布下練功玩耍的玄都和沈子昂,不自覺地笑了。再看看蹲在一旁啃西瓜的成懿,拿著棍子訓娃的秦艽——誰不是滿腹過去呢?可誰又活不下去了呢?
一個水族青年從我身旁走過,給我端來了一盤什麼東西,我抬頭一看,這不是之前那個罵我的水族人嗎?他嘰里咕嚕說了幾句話,放下盤子就走了。
水書先生笑著摸了摸鬍子,解釋道:「他是吉官,這是他送給你吃的。跟你說對不起。」
我拿起一塊來吃了,味道還挺不錯的:「這是炸什麼啊?從來沒有見過。還挺好吃的。」
「油炸蚱蜢。」水書先生冷靜地回答。
我一陣哆嗦。水族人的口味真是不一般。
為了答謝吉官,禮尚往來,我挑了一日下山去給他買禮物。畢竟做飯我也不太行,針線活我也不太行,想了想還是買現成的比較合適。
一大早我就穿好了衣服準備下山,其餘的人都去練功了。可當我走到山腳,我感到了不對勁——我走不出去。
有結界。
誰設的結界……?水書先生……?
我只好又回到山頂,找到水書先生:「先生在山腳設了結界?」
水書先生吞吞吐吐:「啊,啊,是的。你下山了……?你下山怎麼不跟我們說一聲?你下山做什麼?」
這幾句話問得真是奇怪。
我道:「我又不是囚犯,我去哪裡,還要向眾人交代嗎?」
水書先生背過身去:「不是交代,不是交代。是大家都擔心你的安危,沒事你還是不要一個人到處跑的好。」
這話我就更不明白了。我不過是暫住水族天門山,什麼叫作不要我到處跑?我若要回酉埝村呢?我若要回漠北呢?
「水書先生。」我繞到他面前,「你有事瞞著我。」
水書先生借故翻書,直搖手:「哪有什麼事瞞著你。」
好,不說,我自己去查。
我瘋了一樣跑遍天門山,發現,不僅是山腳族門,天門山上上下下被結界捆得嚴嚴實實,像一張密不透風的罩子一樣。誰都跑不出去。
我明白了。
原來從我來到天門山,水書先生就在防我。把我像個囚徒一樣關在這裡,我卻還懵懂不知。
我沖回房間,找水書先生對質。秦艽他們這時也都回來了。
我說了結界的事情,秦艽他們臉上竟然沒有絲毫的驚訝。
原來全世界只有我一個人蒙在鼓裡。
「原來你們都信了傅老二的話!原來你們都站在傅老二一邊!你們想把我困死在這兒?!」我吼道。背叛感充斥著胸襟,像一股即將噴薄的炎流。
「不是信傅老二——」
「那是什麼?!」我打斷成懿的狡辯,「你們以為憑這個結界就攔得住我嗎?!」
秦艽嘆了一口氣,道:「不單單是為了攔你……」
「呵,那是為了什麼?!我那麼相信你們,你們呢?!」
水書先生走上前來,「小觀花……設這個結界,的確是為了將你困在天門山……我想著,你體內的槐嬰之力如此不定,若你出去,犯了什麼大錯,你悔之晚矣!水族常居天門山,這裡山清水秀、鳥語花香,要你住在這裡,也不算太委屈你……」
「你也別怪水書先生。」秦艽道,「他這麼做,我們都是同意的。你沒看見你那日回來的樣子,滿身血氣,一點也不像以前的你。我反正是心有餘悸。設這結界,也不光是為了困你,你傷了傅老二,那可是無道派掌門,再加上你是槐嬰,無道派已經下了追殺令,你只要走下天門山,就不會有好下場——水書先生也是為了保護你!只要沒有人知道你在這兒——你就會沒事的——我們才不管你是不是什麼槐嬰,你是小觀花,你就是小觀花——!」
我原本鼓起來的氣憤,一下子全消了。
秦艽走過來望住我:「你是小觀花,對嗎?」
我眼中含淚,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