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屠亡魂(十)
帶我回西洞庭?!他以為他是誰啊!
雖然說,我是不怕和他打,但是想了想,要真打起來,還是不划算。我連夜收拾包袱,打不起我還躲不起嗎。
收到一半水書先生進來了,說傅老二好像跟他弟弟吵起來了,讓我過去看看。我拍拍水書先生的肩:「先生,你看上去人畜無害,你就留在這兒接應小六,小六畢竟是他弟弟,他再沒人性也不會對小六怎麼樣的,等他和傅老二吵完了,你帶著他回金陵就成。我呢,」我「抓」過成懿,「我和成懿腳程快,我們先走。免得和傅老二正面衝突。」
水書先生小小矮矮地站在那裡看我收拾,皺眉道:「你當真要跑?從金陵跑來這兒,又要從這兒跑去哪兒呢?老夫看傅思流並沒有惡意,你不如先跟他回西洞庭……」
「哎——免了!」我打斷水書先生,「先生,幫人幫到底,送佛送到西,你都已經幫我到這兒了,不妨再幫我一幫!嗯……如果傅老二問起我跑去哪兒了,你就說……你就說我回安徽了!讓他可勁兒找去吧!」
「那你究竟要去哪兒呢?小六要是問起來,我也總得有句實話吧?難道讓他也滿大街找你去嗎?」水書先生暗暗嘆氣。
「嗯……」我想了想,「等我找到落腳的地方,我會告訴你們的。你忘了你給我的骨哨嗎?等著我的信兒就行!」
說著,東西也收拾得差不多了。哦對,還有一樣東西。我從懷裡掏出那個臭蟲子,塞到水書先生手裡,「這個,你替我還給傅老二。你告訴他,這蟲子兩天沒吃東西了,記得喂,不然就要餓成干蟲了。好了,我們走啦!」
我拉上成懿,說走就走,趁夜走,趁傅老二和小六吵得正熱鬧的時候走。
快走到城門時,我回頭望那間客棧,記起來一件事。張恨死前心心念念的那件事。祭天金人……無論能不能起到渡化休屠亡魂的作用,總該要試一試。
我調轉方向,往城東無名廟去。
那無名廟依舊冷冷戚戚,穿堂風過,一片凄涼之音。我點了三炷香,上給休屠王,那火光星星點點,像是誰的眼睛,我猛抬頭看見,嚇得我一驚。我內心裡嘲笑自己,我怎麼變得這麼弱了。我可是觀花婆啊。
成懿靠在那張所謂的供台上,問我:「來這破廟幹什麼?」他彈了彈那三支香:「連個像都沒有,你這是祭哪路神仙呢?」
懶得同他解釋,我打坐準備以祭天金人起觀花,煩他護法。
成懿撇撇嘴,躍身起來,走到門口,準備起個結界,低頭看見地上之前我師父寧淼下的陣,嘖嘖稱奇:「這廟,有來頭啊,破是破點,竟然有這麼厲害的大陣守著。」
「少啰嗦。做事。」
「哼。」
成懿起了結界,守在門口。我點開觀花陣,催動陰陽眼,祭天金人在陣中,休屠王果然又現了真身,沒有頭,靜靜地懸在那裡。初始安安靜靜,待我催動真心,激發祭天金人,還為行到共神識的法嗟,觀花陣忽然就不穩,好像是被祭天金人的一股什麼力量衝到,我加固陣腳,豈知根本穩不住。
那祭天金人力量越來越強,越來越強,最後終於脫出了我的束縛,它周身金光四射,但好像並不傷人,只是有一種特別奇怪的吸引力。
我心房處,開始與之相呼應般,瘋狂地跳動,感覺好像有什麼東西要從我體內噴薄而出。我根本按壓不住那種感覺,不是痛感,是一種很古怪的力量。
我還聽得見成懿在叫我,說明我神智尚清,並不是被這祭天金人搞得走火入魔了,那這是怎麼了——成懿好像想要喚回我,但被金人的力量反彈出了廟門。
我身體的反應越來越強,就好像這祭天金人才召喚我體內的什麼東西……而我體內的那個東西,又被它瘋狂地吸引著!
我與它僵持良久,最後,那東西終於被金人從我體內逼出,我一下子好像囚徒被釋放了雙手雙腳一般的自在。那團東西飄飄然然,我以陰陽眼觀之,竟是一團魂氣,是誰的魂氣……為何竟會暗藏在我的體內……?
我正疑惑,忽聽一聲低鳴,那人竟喚:女兒。
是粗壯的,男人的聲音。
是誰……?
我抬頭望去,休屠王的真身不知何時更靠近了我,依舊沒有頭,看不到任何錶情,但我知道,是它的聲音。
「你能與我共神識了?」我問它。
它道:「女兒,真是你來了嗎……?」
女兒……?它在……叫誰……?
為什麼,休屠王后的怨靈也留下兩個字:女兒……?
張恨死之前,為什麼說……郡主……主上等你好久了……?
這些話……難道,都是,對我說的……?
師父為什麼會認識休屠王,休屠王見過她後為何大病十日……?會不會,大冶山下壓著的,只是休屠王后,而那個孩子,那個被視為災星的孩子,逃過了一劫,被一個追到漠北的道姑收養……道姑原本奉了殺令,但不知為何沒有下殺手,帶著那個孩子,逃到了酉埝村,下兩重禁制,防著這個孩子,守著這個孩子,從江湖消失,過著無人知曉的生活……?
所以——那個孩子,是我——?休屠王之女,是我——?槐嬰,也是我——?
「孩子,你都……知道了……?」休屠王的聲音,跟王后的聲音一樣,悲戚,哀涼,一聲呼喊中,就能體會到他們究竟受了多少苦痛。那痛大概會深入髮膚,直達五臟吧。
我抬頭看向休屠王的真身,他穿著那身盔甲,依舊勇武,可是頭顱不知去向何方——我眼前好像浮現了他生前被宋王朝的人無情斬殺的畫面,那一刀下去,我的心口剌得生疼——
身世……我終於找到了我的身世,知道了我的父母,可是為什麼我的心!我的心像被千人踩萬人踏一般的難受!
「別哭。」他的聲音,真厚實,真沉穩,就像一堵結實的牆。我想象,他應該是一個既威嚴,又慈愛的父親吧。他會牽著他女兒的手,教她學走路,教她騎馬射箭,教她大塊吃肉大口喝酒,等到她年長后,還會用那雙操練過兵器的手,為她蓋上紅蓋頭,扶著她出閨閣,送她出嫁……
可是這一切,我都不可能見到了……
「女兒……」原來,她的那一聲,是在哀切地喚我。可我,什麼都不知道……她死得那麼慘……她用盡全力生下了她的女兒,求著道姑給了女兒一條活路,自己卻被掩埋在大冶山底下……十六年……十六年啊……一塊碑都沒有,也沒有人為她點燈守夜……誰知道她躺在那冰涼涼的地底啊!她用怨念纏留世間,就是為了等她的女兒,女兒去到了她的面前,卻懵懂不知、渾渾噩噩!她就那樣,化為一團雲煙,去了……
我怎麼,我怎麼蠢成這樣啊——
張恨……還有張恨……張恨在說他們的往事時,我還心不在焉,毫不在意——老天啊,你是在耍我嗎?!現在連張恨也死了,還有誰,這世上我還能向誰去問關於他們的點點滴滴?!
我忽然感到渾身無力,趴在地上,淚水啪嗒啪嗒地掉在地上。成懿見我如此,收了結界,過來問我何事。我答不出來,一句話都答不出來。我只會哭。我以前,真的很不喜歡哭,也不太會哭,可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我變成一個娘們唧唧的哭包了?我真是恨我自己。
「別哭。」我好像感受到,他在撫摸我的頭頂。但怎麼可能呢,他只是一抹魂靈。
我抬頭看向他,試著喚出一聲:「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