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門盞(三)
果然又是吃面。跟著傅老二,真是吃遍天下各種面。他那師叔不吃,提溜這他大哥回傅家去了。
城裡稀稀疏疏出來幾個擺攤的,味道實在一般,可是荒年亂世的,也沒法子了,只能硬著頭皮吃。
我一邊埋頭吃面,一邊聽傅老二說他大哥的事。他大哥名叫傅瞿年,今年三十有二了,出生為長,從小就跟在傅家老爺子和太老爺子身邊歷練,後來去了朝廷做官,官位並不怎麼高,想是傅家失勢的緣故。可他大哥從小聰穎,頗為自負,勢要在京城闖出個名堂來不可。因而傅家遷回金陵時,他帶著三個已經領了官職的弟弟不肯回去。傅老爺子和太老爺子去后,傅家老太太其實召過他們兄弟四人回金陵,可書信去了一封又一封,人仍不見歸。直到叛軍拿下金陵,南北水陸皆不通,到最後去時,老太太也沒能見到這幾個孫子一眼。可傅老二萬萬沒想到,他那正直勤懇的大哥,如今竟會投在沈家門下,做些傷陰鷙的勾當。
沈家歷來是有名聲在外的,擅養一些方人術士,正道邪道都好,只要有本事,都被納入其門下。傅老二說,沈家人立心不正,雖有開國輔政之功,到底不得民心政心,是以王宋前幾十年,並不作為倚仗。可王宋忌憚傅家,又逢叛軍突起,如今淪落到又重用沈家的地步。
說到沈家,我忽想起秦艽的那個情郎沈之星,八成就是同一個沈家了。我當時也納悶的,能用四方法器,又持有琅琊匕,還能召集百名修道之人,這人若是個普通凡人,也是頗有能耐了。沒成想,原來是這沈家多年積攢,走的就是這條路。助道王宋拿了天下后,可能一通洗白,就成了後來的傅沈姚姬四大家之一,與傅家齊名。
傅老二要了一瓶酒,一杯接一杯地喝。從未見過他如此放縱,但他酒力似乎也不好,沒喝幾杯臉就紅了,醉眼迷濛。
我正吃著,他忽然就站起身來,搖搖晃晃地要走。我跟上去,他將我按回椅子上,噴著酒氣道:「你就在此處,不要動。我去去就回。」
我一臉懵,看著他搖搖晃晃地走遠了。待我吃下第三碗面,他還未回來,我急了——這面錢,他還沒付呢!他不會是心情抑鬱,去做什麼蠢事吧?譬如掀了人家攤子什麼的?
我起身去尋他,一連問了幾個攤子,有沒有見到一個眉清目秀、身高八尺、穿著一身藏藍道袍的小道士,都說沒有。
「小觀花。」正發懵,身後忽傳來傅老二低沉的聲音。
我回頭一看,他依舊搖搖晃晃,醉眼迷濛,手中捧著一個什麼破陶瓷罐子,道:「我給你買了,醬肘子。」說著塞到我懷裡,「吃吧!」
這人,真是喝醉了。我把陶罐子扔到一旁,挽住他,往傅家拖。腰間的解風鈴叮鈴作響,傅小六不知什麼時候跟過來了,許是傅老二引得他心旌蕩漾,催動了解風鈴。
傅老二一頓好睡,累得我腰酸背痛。
我正歪在正廳椅子上休息,成懿回來了。一回來就說餓,我只好把給自己備的夜宵——幾個大饅頭讓給他。可他搖搖頭,又罵我:「你什麼時候見過鬼吃東西了?!你這是存心氣我呢?!」
這……我這不是一時忘了嗎。之前他扮傅清年的時間太長,吃的東西太多,我都忘了他是不能吃陽間物品的了。我給他賠了不是,湊到他身邊問:「那,我給你點香蠟?」
成懿氣得往椅子上一坐,鬧起了彆扭。這個老小子,我真是拿他沒辦法。我道:「那總不能找個生人來給你附,讓你吃個飽吧?那你這鬼仙還修不修了!」這小子,我估計是退出了實體后的後遺症,這種癥狀在肚子餓的時候最為顯著。雖然是不必附著生人修補修為了,但做生人時冷暖與美食還是令其留戀的。
他忽然把手一伸:「我那城隍玉呢?不是讓你給我帶回來的?」
城隍玉……我撥開他的手,「當時傅老二一直在,我實在沒找到下手的時機……下次,下次我給你帶回來……」
「下次——?」
「對了,你還沒說秦艽什麼情況呢?」
成懿撅著嘴,老不高興的樣子:「還能怎麼樣。那凌瑞津厲害得很,有他護著,秦艽近不了那個姓沈的身。他們如今躲在城外一座莊園裡頭,好像是沈家私宅,有不少私兵把守。我看道士什麼的也不少,為保小命,我可不敢進。秦艽也不敢進,軸得很,在外頭蹲著守,非要抓那個姓沈的不可。」
城外莊園……好歹是知道了那沈子爵沈大都督躲哪兒,那要辦陰兵的事也就有了眉目。最好是今晚能去探一探,趁熱打鐵以防有變,可傅老二醉成那樣,成懿又惜命,那為今之計,只能是……找傅老二那師叔同去了。
那師叔正和傅瞿年對峙,想必是什麼都問不出來,又氣得原地打轉。聽我邀他同去沈家莊園,頗感興趣。
成懿站在我身旁啐了他一口,他一個掌風過來,還好成懿躲得快。這老東西,真是厲害,成懿尚未現身,他光憑一雙肉眼,就將成懿的位置探得清清楚楚。我從空明傳話給成懿,讓他別惹事,順便讓他趕快通知秦艽躲一躲。成懿氣鼓鼓的,跑了。
那師叔自以為是地摸了一把鬍子,道:「事不宜遲,走吧。」
我總算是知道了傅老二為啥那麼厲害,這老東西腳程比傅老二更快,跟的我是氣喘吁吁,到沈家莊園門口時,我是上氣不接下氣,又被他嫌棄了一通。
那時已過掌燈,莊園內是一片漆黑,頗為詭異。我主張在外點燈燃符,先探探虛實,那老傢伙不肯,仗著自己本事大,說著話就往裡沖。果不其然人家布了大陣等著,他一入陣心,那陣就被觸動了,是一困獸陣,陣腳布了法器。
真是打草驚蛇。不過我想以他的本事,應該破陣不是難題,便繞過那陣往裡走,想趕緊找到沈子爵,不然豈不是白來一場。
才走兩步,便聽見頭頂一個聲音,「喲,小觀花,你也來啦?」
我抬頭看,是凌瑞津。穿一身白衣,跟個鬼似的站在房頂上,看著院子里的我和傅老二師叔。
那師叔一邊破陣,一邊破口大罵:「凌瑞津,你好歹是名門之後,卻在這裡助紂為虐,你陰陽棋一派出了你這麼個東西,真是丟死人了!」
那凌瑞津長笑一聲,道:「我當怎麼如此面熟,原來是你啊郎希,怎麼拜入無道派門下,換了一身皮,得了個了凡的道號后,人都變得更道學了呢?哈哈哈哈……我陰陽棋一派,從未自詡什麼正道名門,全憑心意本事做事,不像你們無道派,教出來的一個兩個都是道學——哈哈哈哈——」
原來倆人也是舊識。
那老東西最經不得人罵他,氣得臉發紅,一激功力,瞬間就破了陣。他沖凌瑞津吼道:「這種雕蟲小技,也想困住老子?!你也太天真了!」說話間輕功上房,和凌瑞津打上了。
我趁機往屋裡去,誰知凌瑞津並不跟老東西打,喚來幾個小嘍啰困住他,倒朝我來了。
我幾個閃避,勉強躲開了他的攻擊。
凌瑞津笑著道:「小觀花,我還有樣東西在你手上,你莫非忘了?」說著探囊取物,手法狠准。
我被一陣疾風帶起,躲開了他的一招。成懿和秦艽相繼現身,我驚道:「不是讓你們躲開嗎?」
成懿指了指秦艽:「這娘們不聽勸啊!」
秦艽白了成懿一眼,「要我躲?憑你個臭丫頭,也想跟凌瑞津斗?他可是陰陽棋派不世出的天才,我被困空桑時就有所耳聞,老娘不出來幫你,你早被他撕碎了吃了!」
凌瑞津妖里妖氣地笑道:「喲,不敢當不敢當,能得空桑秦艽如此評價,我凌瑞津還真是有些臉紅呢。」
成懿要吐了。秦艽翻了個白眼。
凌瑞津不知何時從手中幻化出一柄摺扇來,趁人不備,忽展扇來襲,他身形極快,迅速略過了成懿和秦艽,直抵我面前,我被他攜來的氣風一擊,往後狠退三步。那凌瑞津挽一個扇花,竄到我身後,扇緣抵著我的脖頸,只要我稍一動,就會被割破喉嚨。
我連大氣都不敢出,梗著脖子站著。成懿和秦艽也不敢妄動。
凌瑞津在我耳邊道:「小丫頭,尹家溪的事兒咱倆還得好好算算呢,你那小郎君不在,恐怕你得吃些苦頭了——」說罷將我雙手一剪,挾著我退入了莊園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