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二十三章 什麼花招
太上皇滿目複雜,深眼將顏墨白凝視,似在認真思量顏墨白的話。
顏墨白淡然而立,面色分毫不變,整個人看似從容得當,並無半分異樣。
兩方對峙,誰都未再出聲,氣氛變得極為壓抑。卻是半晌之後,太上皇面上再度漫出了半分深沉慎人的笑意,隨即薄唇一啟,「在地牢中走了一趟,就突然改變主意了?可是這百里流楓在地牢中與你說了些什麼,才令你這麼快改變主意的?」
「朕方才已是說過,不過是在牢中與楓公子相識一場罷了,如是而已。朕這人的性子你大概已是了解,只要朕看對的人,皆會留其性命,當初那公子墨玄,不是如此?」
顏墨白不深不淺的回了話。
太上皇仍是半信半疑的凝他,那雙黑沉深邃的眼似要徹底將顏墨白看透,卻是片刻之後,又將目光落在了百里流楓身上。
百里流楓身板挺得筆直,整個人滿身煞氣,本像是一個惱怒擠壓得似要爆炸之人,但他終究是僵著身子,強行忍耐,極為難得的不曾在大英太上皇的審視下罵咧出聲。
雙方再度無聲對峙,皆是沉默。
許久后,久得在場之人都站得有些發僵之際,太上皇終是將目光重新落定在顏墨白面上,慢悠悠的道:「也罷。你既是入了孤所願,孤自然要如你所願。」說著,目光對上百里流楓,「皇兒在地牢中呆了多年,想來自是對暗無天日的日子刻骨銘心,如此,望皇兒出去后,好生記得這般經歷,若是心有異動亦或是略有張揚之心,便要好生回憶起這段身在牢獄的日子,以此來警示自己,莫要再犯錯。畢竟,日後若是再犯錯,下場可就不是什麼暗無天日的坐牢了,而是,掉命。」
冗長的一席話,威脅十足。
百里流楓卻並未真正聽入耳里,僅是垂頭下來,猙獰沙啞著嗓子道:「這段牢獄之災,我自會銘記於心,只是如此也得提醒太上皇一句,多行不義必自斃,太上皇日後,也得萬事小心,若不然,指不準什麼時候就喪了命。」
「大膽!你……」這話剛落,太上皇身邊的宮裝太監當即呵斥。
卻是后話未出,太上皇已出聲打斷,「這麼多年了,你言行仍是如此囂張跋扈。也罷,終究是孤親手抱過的兒子,所謂虎毒還尚且不食子,孤自不會太過與你計較。」說著,嗓音一挑,「大周皇上既已為你求情,孤便不留你,走吧。」
嗓音一落,稍稍朝旁邁步,極為難得的主動讓開了道。
百里流楓並未言話,目光在太上皇面上森森的流轉兩圈,而後便朝顏墨白望來,待視線與顏墨白對上之後,便又剎那挪開,隨即渾然不耽擱,踏步往前。
他身材極其瘦削,滿身臟膩,頭髮早已打結成片,身上也還散發著濃重氣味。此番突然有雪風鑽入了殿內,將他身上的氣味肆意擴散,惹得在場大英暗衛神色皆變。
百里流楓則大步往前,身後的楓家軍群群跟隨而去,大英太上皇僅是漫不經心的掃視,也極為難得的不曾對這幾十名楓家軍阻攔,僅是待百里流楓等人全然出得殿門后,他才轉眸朝顏墨白望來,目光在顏墨白血色沾染的衣袍上掃了一圈,威儀大氣而道:「來人,扶大周皇上去側殿好生洗漱。」
他這話來得突然。
顏墨白也無詫異,僅是勾唇便微微而笑,慢條斯理的道:「多謝。」
嗓音一落,垂眸朝鳳瑤望來,鳳瑤凝他一眼,便緩緩點頭,扶著他便朝殿外而去,在後的百里堇年也被僅剩的兩名楓家軍扶著跟來,大英太上皇竟也破天荒的不曾阻攔,任由百里堇年朝鳳瑤二人跟隨而來。
整個過程,誰人都未言話,周遭看似平靜,卻又無疑是暗潮洶湧,令人揣度不得。
出得殿門,冷風簌簌而刮,涼寒刺骨,而百里流楓等人已是行至遠處光影盡頭,而後迅速消失在漆黑的夜色里。
鳳瑤朝百里流楓消失的方向掃了一眼,便心事重重的扶著顏墨白朝側殿而去,此際,身後跟來的幾名大英兵衛頓時跑步上前,極是恭敬的推開了側殿殿門,將鳳瑤幾人恭迎入內,隨即又迅速將殿內的暖爐點燃,待得一切完畢之後,才恭敬的退出門去。
鳳瑤扶著顏墨白坐定在了側殿內的軟塌,百里堇年則被兩軍楓家軍扶著坐在對面的軟椅,幾人目光一對,相顧無言。周遭氣氛沉寂片刻,百里堇年終究啞著嗓子出聲,「大周皇上今日與太上皇究竟談了些什麼,又答應了他什麼事?」
他問的極其直白,只因方才一幕幕清晰的在心頭浮蕩,對顏墨白與太上皇之間的事也越發猜疑。畢竟,太上皇這麼多年未殺百里流楓,且這麼多年將他禁錮,便足以證明百里流楓在太上皇心裡極是重要,殺不得,更也放不得,但如今,太上皇竟會為了顏墨白的幾句話而妥協,將百里流楓如此輕易的放走,就論這點,也知曉這其中的厲害之事非同小可。
只是這話一出,便惹顏墨白幽遠淡漠的笑。
百里堇年緊緊凝他,將顏墨白的所有反應全數收於眼底,心頭更是無底,正要再問,顏墨白已漫不經心出聲,「大英皇上本是精明,自然該猜到一些才是。」
百里堇年眉頭一皺,啞著嗓子道:「若是猜得到,又怎會多此一舉的問大周皇上。」說著,嗓音一挑,「太上皇能將我皇兄關押多年,便足以證明我皇兄在他眼裡極是重要,不能殺,也不能輕易放過,但如今,太上皇卻這般輕易的放過了我皇兄,想來定是因大周皇上答應了太上皇什麼要緊之事。而這所謂的要緊之事,究竟是何?是大周皇上要對太上皇收兵妥協,歸順大英,還是,大周皇上對太上皇已無仇恨,反而要循著血脈……」
「百里堇年!」
不待百里堇年後話道出,顏墨白已恰到好處的出聲,只是這回,他未再帶任何尊稱,而是開口便直呼百里堇年之名,連帶面上的笑容都逐漸沉下。
百里堇年一怔,下意識噎了后話,滿目複雜的朝顏墨白凝著。
「你以為,太上皇方才放百里流楓出門,便是當真有意放其離開?」顏墨白出了聲。
百里堇年神色越發起伏,似如突然便想到了什麼,整個人抑制不住的發僵發麻,「你,你是說……」
「朕只是給百里流楓逃至假山地道口的機會,但若百里流楓抓不住這次機會,被大英太上皇差人追去劫殺,便是他本事不夠。」
「我皇兄若是當真被太上皇差人去劫殺,對你更是沒有任何好處,也全然無法回得國都城為你搬救兵來,如此,大周皇上豈不是功虧一簣?你若當真有心搭救我皇兄,此際便該去好生監督太上皇,讓他莫要再派人去追殺才是。」百里堇年緊著嗓子回了話。
顏墨白則神色微動,猶如傻子般凝他,清俊的面容也逐漸染出幾分戲謔之意,「朕對百里流楓雖是欣賞,但也不曾將所有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他若能逃回國都,自是他的本事,若是不能逃回去,天明之前,國都城內仍會有大周援兵主動而來。朕之輸贏,並非寄托在百里流楓一人身上。」
百里堇年終是全然明白過來了,這顏墨白哪裡是真心想要救他皇兄,明明是隨口一說罷了!
「在下倒不知大周皇上竟是如此心思!你既是根本就無心要救我皇兄,又為何要算計於他,還讓他領人逃回國都去?他一直在極樂殿地牢中呆著,尚且還能保得性命,如今你算計他讓他出得地牢,他則要受性命之危!倘若我皇兄當真遭遇不測,自也是大周皇上導致。」
百里堇年突然激動,脫口的嗓音也變得尖銳。
顏墨白終是抬眸徑直迎上他的眼,薄唇微啟,直白而道:「若不算計百里流楓,你我如何能出得地牢。若不讓百里流楓離開,百里流楓這幾日之內,定必死無疑。如此,與其讓他在地牢中坐以待斃,還不如放他出去闖闖,只要闖過去了,就能安穩的活著,若闖不出去,自也是,他之命數。」
冗長的一席話入得耳里,百里堇年滿目起伏,心緒大涌,一時之間,道不出話來。
卻是這時,已有大英暗衛端來了換洗衣袍,也在偏殿屏風后的浴桶內倒滿了熱水,顏墨白不再顧百里堇年瑟瑟發抖的身形,僅抬眸朝鳳瑤望來,「我先去沐浴。」
嗓音一落,緩緩起身,鳳瑤則仍舊將他扶住,攙著他朝屏風后的浴桶而去。中途之中,顏墨白本要拒絕,卻見鳳瑤堅持,便已作罷,待入得屏風后,鳳瑤親自為他褪衣,卻待衣衫落盡,卻見他滿身是傷,整個身子猙獰破敗。
她心口驀地大痛,一股股窒息感漫遍全身。
顏墨白卻還勾唇微微而笑,僅道:「雖是滿身是傷,但終究還有命在,鳳瑤如今,該欣慰才是。」
這番話無疑是在調侃,似若心態極好,不曾將滿身的傷放在眼裡,待得這話落下,他便主動入了浴桶,也不知是熱水陡然驅散了滿身的寒氣,還是突然便放鬆了心身,他僅是背靠在浴桶,整個人全然鬆弛,待得沉默片刻,才突然抬頭朝鳳瑤望來,神色沉得不能再沉,彷彿要將人徹底吸入一般。
「鳳瑤,我若不是如今的我,身上若還留著令人不齒的血脈,你會如何?」他突然開了口。
鳳瑤猝不及防一怔,「墨白,你這話何意?」
他瞳中驀地有微光滑過,剎那之際,面上也染上了半縷自嘲,待得鳳瑤越發要將他的所有反應全數盯入眼中,他卻已恰到好處的垂眸下來,僅道:「隨口說說罷了。」
鳳瑤滿目複雜,並不信他這話,縱是他不將話說明白,她心底自然也是有所猜測的。只是如今之際,一切之言都是多說無益,她如今能做的,也只是相信他,陪著他,危急之際護著他,如是而已。
「莫要多想其它的了,先好生休息休息。一切之事,都會好的,也無論如何,我都會守著你。你如今在我心裡,仍是往日那頂天立地的人,無論你突然變成了什麼樣,你都還是你,不曾變過。」說著,無心就此多言,僅是稍稍拿起了濕帕子,開始一點一點的在他身上的傷口周圍清理血跡。
顏墨白未再言話,突然便這麼徹底沉默了下去。
兩人無言,待得半晌之後,顏墨白才出獄穿衣,鳳瑤也僅是隨意換了一身乾淨衣袍,隨即攙著顏墨白一道出了屏風。
屏風外,百里堇年仍坐在原地,滿身發僵,眼見顏墨白出來,開口便道:「殿外一直未有打鬥聲響起,可是太上皇並未差人劫殺我皇兄?」
「大英皇上倒是關心則亂,此處無打鬥,便也無法證明太上皇不曾派兵去追殺。」
這話一出,百里堇年目光越是暗淡,顏墨白神色微動,繼續道:「且去換衣,太上皇,該是要等不及了。」
百里堇年強行按捺心神,未再言話,僅是由兩名楓家軍扶著入了屏風,開始換衣。
待得一切完畢,剛繞出屏風,殿門外則突然有大英暗衛的嗓音響起,「大周皇上,太上皇有請。」
該來的終究是來了,如此正面交鋒,且顏墨白身邊無一兵可用,不知此番見面,事態如何。
鳳瑤心底增了幾分陳雜,顏墨白已牽著她站起了身來,她驀地回神,扶了顏墨白便朝不遠處殿門行去,而待入得大英太上皇所在的主殿,主見主殿內竟也緊急布置了魂帆之物,甚至還有高香大燃,殿中左方,香蠟成排,極是壯觀,且那裡也擺了靈牌,獨獨一張,牌位上面,極是突兀明顯的刻著四字:公孫月牙。
鳳瑤瞳孔抑制不住的縮了縮,此際不用猜都知那牌位祭奠的是誰。只是,顏墨白的娘親雖是小名喚作月牙,但卻不代表大名也是月牙,是以,便是要祭奠,這牌位上卻不刻顏墨白娘親的真實姓名,反倒刻著小名昵稱,著實怪異,甚至顏墨白娘親的牌位如今能突然出現在這極樂殿的殿宇內,便更是怪異反常得緊。
是以,今兒這大英太上皇,又想使什麼花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