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一十七章 呆了多年
那嗓音極是熟悉,入骨入髓,此番就這麼突然鑽入耳里,剎那之間,似是內心所有鬱積著的不安與焦灼驟然鬆懈,心頭巨石徹底落地,大起大落之後,僵硬的兩腿,陡然開始莫名的發起顫抖來。
百里堇年滿目哀涼,目光朝鳳瑤落來,僅是將她掃了一眼,便已故作自然的挪開了目光,不曾再望。
鳳瑤早已是滿目濕潤,眼睛酸澀不堪,一道道熱淚抑制不住順著眼眶滑落。大抵是因她一直立在原地不動,壓抑厚重的氣氛里,那巷道最里的那間牢房內再度傳來一道低喚,「鳳瑤?」嗓音依舊平靜得不像話,但卻又像是壓滿了起伏的情緒,似是隨時都要宣洩開來。
只是最終,他不曾真正將情緒宣洩開來,而是這一聲落畢之後,他便再未喊話。
鳳瑤強行按捺心神,發僵的兩腿開始逐漸前行,此番滿腦滿心都裝著的是顏墨白,是以不知不覺間,竟也抑制不住的忽略了百里堇年,僅是獨自一人,僵硬的踏步往前,卻又待走了幾步后,心口又突然一急,整個人也不知哪裡來的力氣,頓時卯足了勁兒的朝前奔去。
她速度極快,片刻便已跑遠,徒留百里堇年孤零一人立在原地,滿身也微微的發著顫,腦袋也稍稍而垂,任由略是凌亂的頭髮遮蓋了半張臉,令人看不出他整張臉的表情來。
他渾身上下,早已疲憊不堪,周身的傷口,也因太過麻木而感覺不到疼痛了,只是如今滿身破敗,本以為自己會一心想著報仇,其餘之事皆不會有任何在乎了,但此時此際,他終究還是羨慕了,甚至,心頭抑制不住的空蕩了。
若是此時此際,也能有一個女子能這般心疼他百里堇年,擔憂他百里堇年,此時,心頭自也不會太過辛酸,更不會太過空蕩。他百里堇年這一生啊,走得太過不易,生存之艱,如今臨死之際,破敗掙扎,卻終究,無人來在意,無人來疼惜。
似如天地萬物,僅存他一人。孤零零的,直至被無情的命運徹底吞噬。
他目光也越發的不穩,強行鎮定,不願將滿心的悲涼與落敗全然表現出來,他僅是深吸了幾口氣,強行穩住雙腳的往前,一點一點的朝前挪著,卻是剛走兩步,便開始氣喘吁吁,連帶呼吸都有些困難。
鳳瑤則早已是注意不到百里堇年了,足下越發加快,直朝巷子盡頭的牢房衝去,而待終於站定在那牢房外,才見這處牢房並非如方才見過的那些牢房猙獰臟膩,反倒是地面竟是鋪著上等地毯,紋路別緻,全然不似其餘牢房那般霉味叢生的乾草鋪就,甚至這牢房之中,不僅有床,有軟塌,有圓桌圓凳,甚至角落裡,竟還有兩隻火苗正旺的暖爐。
如此牢房,各種擺設皆是一應俱全,哪裡像是真正的牢房。若非此處的確是處於極樂殿的地牢,且周圍的牢房皆是關押著不少人,倒也會全然讓人心生錯覺,只覺這地方哪裡是牢房,明明是略是奢華的屋子。
鳳瑤猝不及防怔了一下,卻也無心就著牢中各處多加打量,略是發僵的目光也徑直朝牢中那正坐在軟塌的人望去,瞬時,本是濕透的雙眼,此際越發抑制不住的酸澀。
只見那坐在軟塌上的人,依舊是渾身瘦削,只是滿頭的墨發未束,而是全然的披散,順滑如瀑,極是驚艷。只奈何,他面色卻染著幾分蒼白,眼睛雖彎彎帶笑,看似清風儒雅,實則,則是那雙眼睛里抑制不住的帶著疲倦,連帶笑容都略微勉強,甚至他那滿身的白袍,此際早已染了一闕泥濘,甚至袖袍之上,也微微破開了一條口子,鮮血染上了整個袖子,突兀刺目。
他受傷了。
鳳瑤滿目瞭然,強行將濃烈的酸澀之意壓住,低啞而喚,「墨白,你可還好?」
他笑容溫潤從容,似無半點疼痛,整個人依舊是淡定之至。
「我無事,你怎來了?」他問得自然,語氣溫柔如舊,雖言道出來的是問句,但語氣中則不添加任何詫異之感,彷彿是一種風雨過後的沉靜無波,又更像是一種心意相通的默契。
只是這話入得鳳瑤耳里,鳳瑤卻是不信的。
怎會無事。袖袍都破開了,都染血了,怎還會無事。
奈何心底萬般心疼,卻是強行按捺著心神,不曾在他面前表露悲痛,僅是略是勉強的朝他點頭,而後垂眸下來,足下越發靠近牢房的木欄,而後一言不發的開始敲著牢門的鎖。
「鳳瑤,這地牢中的所有鎖,皆非尋常之鎖,用蠻力敲擊,打不開的。」鳳瑤動用猛力的將鎖連續敲擊幾下,奈何門鎖分毫無恙,全然未被撬開,則是這時,顏墨白突然朝她道了話。
鳳瑤這才停下動作,抬眸將顏墨白掃了一眼,而後便心生微動,終是想起百里堇年來,隨即轉眸一望,則見百里堇年正站在不遠之處,佝僂著身子,雙手撐在膝蓋上,似在大肆的喘氣。
「皇上可有法子打開這牢門之鎖?」鳳瑤眉頭微蹙,終是不曾對百里堇年說些關切之言,而是開門見山的問。
百里堇年這才略是艱難的抬眸朝她望來,卻並未多看,目光也僅是在她面上掃視一眼,便已挪向了顏墨白牢門的鎖,沉思片刻,僅道:「在下僅能試試。極樂殿的鎖,都該是極好,若無鑰匙的話,皆難以打開,是以,在下僅能試試。」
嗓音一落,這才逐漸挺直了腰板,一步一步極是艱難的挪來。
只是他速度極慢,短短的一截路,他半晌都走不過來,鳳瑤略是焦急,終是上前過去將他扶住,卻待雙臂剛剛攙上他的手腕,他似如灼到了一半下意識將手抽開,卻因動作太大,整個人都踉蹌不穩,最後跌倒在地。
鳳瑤怔了一下,他卻似如不知痛一般急忙嘶啞不堪的道:「在下無妨,不必瑤兒姑娘攙扶。」
說完,強行掙扎著起身,嘴角竟又開始稍稍溢出了鮮血。
鳳瑤深眼凝他,暗嘆一聲,只覺這百里堇年雖為傀儡,但終究也是大英高高在上的帝王,是以,正是因為他乃大英的九五之尊,歷來高高在上,何曾如此的狼狽不堪過,自然也不想她這外人見著他這般模樣,再加之他終究是男子,滿身志氣,自也不喜在女子面前孱弱,是以,大抵是正是因為這兩個原因,這廝,才突然想志氣一回,在那依舊是國之帝王的顏墨白面前志氣一回,突然間,便抵觸起她的攙扶來。
鳳瑤心頭瞭然,也未再勉強他,僅是稍稍放緩了嗓音,低道:「有勞皇上再堅持堅持,多謝了。」
百里堇年一直垂著頭,稍稍點頭,隨即手腳並用的從地上爬起,顫巍巍的開始繼續往前。
因為知曉鳳瑤焦急,他足下也行得稍稍比方才快了些,只是雙腿卻越發不穩,身子更是搖晃踉蹌,這一路,他幾乎是在卯足勁兒的極速往前,待得終於要即將摔得地上,卻是身子倒下之際,他一手勾住了牢房的木欄,終究是穩住了身形。
鳳瑤看得心緊,卻並未言話,僅是快步過來,站定在百里堇年身邊。
百里堇年也不耽擱,當即握起了鐵鎖,開始仔細打量,只是這一打量,他目光便像是定在了鐵鎖上,整個人也一動不動,似在出神。
鳳瑤等了片刻,眼見百里堇年仍無動作,她心憂的朝牢房內仍也是一動不動滿身淡定的顏墨白掃了一眼,忍不住低沉道:「皇上若是也無開鎖之法,便讓本宮來繼續強行劈開這鎖,或者,劈斷這牢房的木欄也可。」
「當初百里流楓曾說過,極樂殿最為堅不可摧之地,除了極樂殿大殿,便是這極樂殿地牢。地牢雖看似以木欄而隔,實則,則是這些木欄的中間且釘入了玄鐵。瑤兒姑娘若執意震斷這牢房內的木欄,也僅僅只能震斷外面的木欄罷了,但木欄內釘入的玄鐵柱,你則是震不斷的。」
不待鳳瑤尾音全然落下,百里堇年便出了聲,說著,稍稍抬眸朝牢內軟塌坐定著的顏墨白掃了一眼,繼續道:「再者,若是這牢門之鎖極容易被劈開,亦或是這牢房的木欄極容易被劈斷,憑大英太上皇的身手,又豈會真正被困於此逃脫不得。」
鳳瑤面色一沉。
牢內的顏墨白則微微而笑,略是懶散慢騰的道:「大英皇上倒是分析透徹,也是個明眼之人。」
「大周皇上過獎。」百里堇年回了話,目光重新凝在手中的門鎖上,仔細打量。
顏墨白繼續道:「朕最初困於此地之際,的確有心劈開鎖,也有心震斷木欄,只可惜,兩種法子皆已試過,開啟不得。便是在下身上套著的這把鎖,在下也無法掙開。如今大英皇上極是來了,便好生思量,想想解鎖之法,待得朕出去了,只會如你所願,達成你所有念想。」
百里堇年低啞道:「大周皇上都已自身難保,怎還能達成在下的念想?你我如今,不過彼此彼此罷了,誰都好不到哪兒去。在下如今幫你,不過是看在瑤兒姑娘份上罷了。」
顏墨白眼角一挑,正要言話,不料話還未出,隔壁牢房內的一人突然出聲,「若不是大英太上皇使詐,故意差人扮作大旭長公主的模樣欺瞞大周皇上,惹大周皇上心急之際入得陷阱,若不然,大英太上皇豈困得住大周皇上。」
說著,嗤笑一聲,「呵,這麼多年了,那人的手段依舊未變,雖是身為君王,行事分毫不願光明磊落,暗招不斷,枉為君王。」
這嗓音極是沙啞,詭異之至,甚至話語之間,似也有一道怪異的咕嚕聲與似是骨頭的摩擦聲齊齊而起,仿若地獄里飄出了陰啞之聲,極是慎人。
鳳瑤與百里堇年皆被這突來的嗓音怔住,紛紛目光各異的朝那隔壁牢中之人望去,則見那牢中正關著兩人,其中一人側躺在乾草上,滿身襤褸,頭髮早已臟膩成團,臉上也黑漆成片,看不出本來面目,只是他那雙露在外面的眼睛,則是極為有神,炯炯之中似是能洞悉一切,將人全然的看透。
而牢中另外一人則跪坐在那人身邊,手中正拿著一隻以乾草編製的扇子為那側躺的人扇風,只是那扇子也是臟膩不堪,黑油噌亮,污濁不堪,令人稍稍一觀,便覺略是反胃。
鳳瑤神色微變,與百里堇年驀地對視一眼,紛紛心有詫異與戒備。
只道是如今這寒冬臘月,本是氣候嚴寒,且這極樂殿本也是極為潮濕,更是陰冷,但如今這動手動腳的氣候里,那牢中跪坐著的人正還握著擅自為那側躺的人扇風。難不成,這兩人都感覺不到如今這寒冷至極的氣溫?
正待思量,那跪坐著扇扇的人低啞出聲,「爺與他們這些人說話作何。這牢外二人與隔壁牢中那人是一夥的,王爺莫要搭理他們。」
鳳瑤面色微變,落在那牢中二人身上的目光越發凝重。
只道是這條巷子中關押的人並非密集,甚至這些牢房中的人也不曾如上個巷子里牢中的那些人驚慌拚命的抓扯與吼叫,反而是紛紛淡定,不是在乾草上趴著睡覺,便是盤腿閉目打坐,剩下的有些人雖是精神,但兩眼則極是凌厲的將鳳瑤打量,儼然是要將她徹底看透一般,極是慎人,且這些人互相之間也無任何交談,紛紛都安安靜靜,更也不曾倉皇起身貼在木欄上伸手抓扯鳳瑤,大聲的對鳳瑤吼著『救命』,是以,自打踏入這巷子,她便知曉這巷子兩側牢中關押的人定是特殊,而今又聞得那二人這般言話,心底更是疑慮四起,壓制不得。
這些牢中關押的人,究竟是何身份?顏墨白隔壁牢屋中的那言話的二人,又究竟是誰?
思緒陡然翻轉,越想,越是有些想不透徹,則是這時,顏墨白突然懶散平緩的出了聲,「我如今身陷囹圄,與你們皆為一道之人罷了,並不會威脅到你們什麼。再者,這牢中沉悶,暗無天日,一直窩在這裡,無疑度日如年,毫無生存之半點趣味,我啊,僅在這牢中呆了半日便已無趣之至,而公子則在這牢中呆了十來年,想必更是無趣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