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一十三章 堇年之傷
百里堇年滿目深邃的凝她,勾唇苦笑。
鳳瑤也未耽擱,僅是卯足了勁兒繼續朝石階攀登。
這石階極險,陡峭的蜿蜒向上,鳳瑤不敢懈怠,終是將百里堇年交由幾名大周兵衛同時來扶,自己則極是小心的順著石階往上,努力想要及時抵達洞口。一路上,眾人皆未言話,周遭之處,徒留明珠的光影明亮如舊,便剩兵衛們身上的鎧甲撞擊聲與足下的蹬踏聲。
待得許久,周遭的風似也稍稍盛了幾許,一道道寒涼之氣稍稍迎面而來,甚至若是深呼吸,也能聞到那道略是新鮮的寒涼冷風裡夾雜著的幾許冷香之味,似如冷梅的清香。
「在下只是聽說,近幾年,太上皇的極樂殿周圍,栽滿了寒梅。這時候,寒梅該是早已開繁,香味濃郁。」
正這時,百里堇年適時解釋了這空氣中隱約瀰漫的冷香味道,鳳瑤神色微動,並未言話,百里堇年則繼續道:「此處離洞口已然不遠,瑤兒姑娘再堅持些。」
鳳瑤終是按捺心神的回了一句,嗓音清冷,卻是這話剛剛落音,百里堇年便低啞著嗓子繼續道:「大周皇上能得瑤兒姑娘這般女子深愛,倒是當真好福氣。遙想在下活了二十載,卻終究不曾遇見瑤兒姑娘這般女子。」
「皇上貴為君王,身邊所遇女子定當無數,雖也正是因為你貴為君王,難以自行做主迎娶什麼樣的女子,亦或是與怎樣的女子接觸,但本宮倒想說,這麼多年,皇上都不曾遇見本宮這樣的女子,不過是你不曾尋找機會去接觸罷了。大英乃天下大國之最,國內淑德的女子自是不在少數,倘若皇上當真願意,自也能去親自探尋你心儀之女,而不是一直翹首以盼,一直等著。本宮還是覺得,縱是貴為君王難以真正左右婚嫁之事,但你若當真有心去遇得一心儀之人,雖不能將其扶為皇后,但至少,封她個貴人之位,讓她一直伴你左右,也是尚可。」
僅是片刻,鳳瑤淡漠低沉的道了話。
百里堇年則苦笑出聲來,嘆息無奈的道:「瑤兒姑娘此言有理,只是,在下乃傀儡之身,有些事豈容在下左右,再者,有些事,也非瑤兒姑娘想的那般簡單,在下啊,不是遇見了心儀之人,便能與她在一起的,在下若當真與誰在一起了,便是在害那人的性命。」
鳳瑤眼角微挑,兀自沉默。
百里堇年也沉默下來,卻又是片刻之後,突然道:「但若在下早先能遇得瑤兒姑娘你這般女子,便是拋棄一切,在下也會與瑤兒姑娘在一起。」
鳳瑤冷笑一聲,「在皇上眼裡,如本宮這般女子竟就這般不值價?皇上也說你身為傀儡,與誰在一起便是在害誰,卻說遇見本宮這般女子,你是會與本宮在一起的,如此說來,這大英上下的女子,你皆無心坑害,獨獨本宮,你倒忍心害了?」
說著,嗓音稍稍一沉,繼續道:「調侃氣氛之言,皇上多說無益。此際本宮心情並非大好,皇上用詞,自當斟酌。」
百里堇年嗓音越發的低啞苦澀,「瑤兒姑娘當真以為,在下是因有心坑害於你,才說這番話的?」
鳳瑤並未回話。
他長長的嘆息一聲,繼續道:「前些年,東臨蒼便去大旭游訪過,與朕過一些有關大旭的風土人情。說來也是奇怪,在下對天下諸國皆無嚮往,獨獨對東臨蒼口中所說的大旭之國,莫名鐘意,許是當時在太上皇面前能勇敢一些,在下也能如東臨蒼一樣去大旭走走,再去趟大旭京都看看,許是那時候,沒準兒在下能與在市井遊玩的瑤兒姑娘你,相遇。終是時不待我,機會也不曾落下,如今兜兜轉轉,遇了你這大旭長公主,相處一番,才莫名覺得,竟是吸引。」
說著,似是越發的累了,脫口的嗓音也越發的變得斷續費力,「當初你在東臨府時,我對你身份雖有懷疑,後來幾日便已全然篤定,縱也是最初之意對你有所算計,但終歸,還是對你心存柔軟,只覺你這樣的女子,終該受人善待。這麼多年,我從不慕男女之情,卻是感慨瑤兒姑娘與大周帝王的情意,遙想天下之大,能如此為一個男子深入虎穴的女子,已是少之甚少,在下喜瑤兒姑娘這般同患難的英勇之性,是以,心生傾慕。倘若,倘若在下也能遇見如瑤兒姑娘這般一心為我的女子,我百里堇年,無論如何都會與她在一起,縱是太上皇反對,縱是我百里堇年傀儡懦弱,也定會為了她,努力為她造出一闕安隅之地來。只是這一切,終究只是念想罷了,在下此生,終究不曾遇見那個能為了在下拚命相護的女子,也因猶豫不決的性子,葬送了母后性命。瑤兒姑娘不知,我本是護得住母后的,我已囤積了私兵,正朝這國都城來,只可惜,我一直懦弱,不敢想象失敗后的慘烈下場,是以逆反之事一拖再拖,到頭來,為時已晚,一切,皆成無用。」
冗長的一席話,層層入得鳳瑤耳里,令她聽得心頭髮沉。
這百里堇年滿身是血,孱弱狼狽。她不知他究竟還能堅持多久,甚至他這麼多年一直都是太上皇的傀儡,她也已然知曉。
奈何,寬慰的話,她卻莫名有些說不出來。都是明眼人罷了,是以有些話,多說無益,更也是蒼白無力。
或許,這百里堇年的確說得對,找一個女子相伴本是容易,但要找一個真正相愛的女子,卻是極為艱難。如百里堇年這種一直生活在壓抑之中的人,身邊若真能有個能與他分擔的女子陪著,自也極好,就如,百里堇年的悲傷那女子能懂,百里堇年的所有,那女子也都能理解與體會,從而越發溫柔的待他,寬慰他,體貼他,如此一來,縱是百里堇年滿身壓力,但在夜深人靜之際,尚也能在那女子身邊得到一方安穩。
只可惜……造化弄人。
「往日之事,無論再怎麼艱難,都已過了。皇上如今,得往後面看。」鳳瑤默了片刻,本不願多言,卻終還是耐著性子回了這句。
不料這話不說還好,一說,百里堇年情緒驀地有些激動,剎那之間,陡然咳嗽起來。
他咳得極為厲害,似要將肺都咳破一般。鳳瑤忍不住回頭朝他望去,則見他眉頭緊鎖,整個人隨著咳嗽抑制不住的顫抖,扶著他的兵衛們生怕會扶不住他而讓他跌滾下石階,是以兵衛們也是眉頭髮皺,極是認真努力的將百里堇年扶穩。
鳳瑤心有嘆息,卻因擔憂顏墨白,全然無心停下來讓百里堇年好生休息,僅是強行按捺心神,迫使自己回頭過來,繼續迅速往前,而百里堇年的咳嗽也並未持續太久,待得片刻之後,便被他努力的忍住了,隨即沉默一會兒,再度嘶啞斷續的道:「是啊,往日之事,終歸都已過去。無論怎樣,都是回不到當初了。如今在下說這些,也不是想調節氣氛,只是因如今終是有機會待在瑤兒姑娘身邊了,便想趁著這極為難得的機會與瑤兒姑娘說幾句貼己的話罷了,若不然,錯過這個機會,日後,在下便再也無法單獨與瑤兒姑娘說些肺腑之言了。」
鳳瑤滿目起伏。
百里堇年似如當真要將滿心憋著的話全數與鳳瑤道出一般,方才之言也僅是停頓片刻,隨即又再度出聲道:「在下知瑤兒姑娘如今滿心牽挂著大周帝王,在下也敬佩大周帝王為人,縱是天下風雲之人,權勢在握,卻終究還是個威儀仁義的君主,在下此生,鮮少佩服於人,但大周帝王的為人與性情,在下終是佩服的。瑤兒姑娘與大周帝王相愛,也是龍鳳之好,極是相配。在下,羨慕二位,卻也,嫉妒二位。在下此生嘗盡壓抑與苦頭,日日都過著寄人籬下朝夕不保的日子,在下往日一直在責怪命運無情,也一直在責怪太上皇對在下毫無仁慈,而事到如今,在下才終於明白,在下過得如此窩囊,並非是命運之過,也不是太上皇之過,而是自己,太過懦弱無能。大周帝王能將苦難的日子過到位高權重,叱吒風雲的程度,而在下,則將苦難的日子過到了棄子的程度。在下,終還是比不上大周帝王,是以如瑤兒姑娘這般女子,在下,也該是無資格去傾慕。只是人心這東西著實難以自控,喜歡便是喜歡了,在下有心藏著,但如今臨死之際,終還是想說出來,如此才能死而無憾。」
說著,極深極沉極啞極悲涼的朝鳳瑤道:「瑤兒姑娘,在下,終還是傾慕你的。」說著,又自嘲一句,「你萬不可將在下這般心意與大周帝王說道,在下擔憂,大周帝王對在下生得意見,便不答應在下營救在下的娘親了。」
這番話,鳳瑤聽得惆悵,本是緊然成片的心,也逐漸漫出幾許悲涼。
是的,屬於百里堇年的悲涼。
傀儡一生,不得善終。縱是心有城府,卻錯過了最佳反抗的時機。
百里堇年其實不必顏墨白差太多,只是,百里堇年身邊還有他娘親罷了,那是他的死穴,更是他的軟肋,大英太上皇以他娘親的性命相要挾,縱是百里堇年不怕死,但終究是怕她娘親亡的。
鳳瑤沉默片刻,並未回他這番傾慕之言,僅是抓住了一點,頭也不回的低沉問:「你娘親不是已經……怎還會讓顏墨白去救她?」
百里堇年苦澀而笑,「大周帝王接你出宮之夜,大周兵衛挾了在下娘親的屍首要挾,以圖拖延時間,讓大周帝王徹底將瑤兒姑娘接出宮去,只是卻在中途之際,詐死的太上皇突然醒來,差重兵奪走了在下娘親的屍首。」
鳳瑤瞭然過來。
百里堇年繼續道:「當時因大英大軍之中,仍有效忠在下之人,是以太上皇並未立即要在下性命,而是對在下種得蠱毒,迫害在下心智,有意將在下做成毫無意識的蠱人,卻不料東臨蒼有意打岔,偶爾會偷偷送來解藥,讓在下並未徹底失得心智。后又因被瑤兒姑娘與伏侍衛狠打,狼狽之際回神過來,自此之後,便全然恢復了心智。」
鳳瑤深吸了一口氣,未言話。
這話一落,百里堇年也全然沉默了下來,未再多言,僅是全然沉默了下去,咬牙強撐著繼續往上攀登。
待得不久,前方迎面而來的風逐漸發涼,甚至風裡攜帶的那股梅花香也越發濃郁,卻是這時,百里堇年突然再度道了話,「這地道出口,即將抵達。」
鳳瑤頭也不回,僅是稍稍點頭,卻因越發靠近地道出口,心緒越是澎湃,滿腦子想著顏墨白此際的處境,是以足下越發加快。
待得再度前行不遠,果然見得前方不遠之處,隱約有火光浮動,昏黃搖曳成片。
「瑤兒姑娘。」則是這時,身後百里堇年突然嘶啞喊她。
鳳瑤下意識回頭。
他則從袖中掏出幾根銀針朝他遞來,「太上皇武功極是高深,不容小覷,與太上皇硬拚絕非明智,務必得智取,望瑤兒姑娘謹慎小心。再者,太上皇看似強大,卻終究有一軟肋,便是其雙眼。他雙眼以前受過傷,稍稍失明過幾日,是以雙眼極為脆弱,他對他雙眼也極其在意上心,瑤兒姑娘緊急之際用銀針射其雙眼,一旦射中,太上皇定惱怒恐懼,方寸大亂,那時候,才能有九成的把握,殺他。」
鳳瑤滿目複雜,足下也稍稍停住,將百里堇年手中的銀針接過,卻待正要乾脆回頭,百里堇年繼續蒼涼幽遠的嘶啞道:「與瑤兒姑娘相識一場,是在下之幸。臨死之際,望瑤兒姑娘寬宏仁義,待結束這場爭鬥之後,能勸大周帝王履行他的承諾,救出在下娘親屍首,而後,再望瑤兒姑娘差人……將在下與在下的娘親葬在一處吧。生來在下不曾為娘親好好盡孝,亡了,便讓在下徹底守在她身邊,再不讓她擔心了。也望瑤兒姑娘再為東臨蒼帶句話,此生能結拜為兄弟,已是便已知足滿意,縱是不曾真正入不得東臨世家祠堂認祖祭拜,但在下,終究會謹記在下身上流著東臨世家的血脈,便是死了,也會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