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七十四章 特殊之事
午時過後的天氣,依舊晴好,只是微微刮著的風仍是有些涼薄生寒,凍人骨頭。
待將伏鬼揮退,鳳瑤便隨意梳妝,抬手稍稍用顏墨白親手雕刻的木簪固定頭髮,隨即衣著嚴實,重新披了大氅便朝屋門而去。屋外,幾名家丁依舊恭敬的立在不遠,眼見她踏出屋來,便極是恭敬的小跑迎接上前,紛紛朝她彎身一拜,喚了聲,「夫人。」
鳳瑤眼角微挑,沉寂淡漠的目光朝他們掃了一眼,隨即便清冷無波的朝前方不遠的假山望去,低沉道:「東臨府老夫人所住何處,領本宮去見。」
家丁們急忙點頭,滿面熱絡,無心耽擱,領著鳳瑤便朝左側廊檐行去。
他們皆小跑在前,恭敬小心之至,面上也掛著熱絡討好的笑,但卻獨獨未有兵衛那般剛烈威儀,反而是著實像是如伏鬼口中所說,這些府中的家丁是各處貧苦人家的人篩選出來,層層選拔,毫無心眼,更無半許鋒芒可言。
鳳瑤心神幽遠,一道道陰沉涼薄之感也在心底緩緩的蔓延著,足下也微微而動,踏步朝幾名家丁跟隨。
那東臨府老夫人的住處離她的東屋並不遠,待行走片刻,便已到達。
此際,那老夫人的門窗緊閉,無聲無息,毫無半許聲響。家丁仍舊不敢耽擱,足下再度朝那屋門踏近幾許,隨即便恭敬低聲的喚道:「老夫人,我家夫人來了。」
短促的一句話,說得略微敬重,只是這話一出,裡面卻並無任何動靜。家丁們一怔,紛紛愕然的面面相覷,隨即皆回頭朝鳳瑤望來,不知下一步該如何,卻又見鳳瑤靜立在他們身後滿面淡漠,一言不發,整個人似也毫無要放棄離開之意,家丁們猶豫一番,便又紛紛回頭過去,那最初言話的家丁便繼續出聲道:「東臨老夫人,我家夫人來了。」
這話的語氣仍舊夾雜著不曾掩飾的恭敬,只是語音則稍稍比方才吼得大聲了些,奈何這回,家丁的尾音還未全然落下,裡面便突然傳來一道道緊蹙窸窣的響聲,而後片刻,隨之而來的則是一道重物跌倒之聲。
那跌倒聲略是沉悶厚重,剎那之際,一道痛苦的悶哼也陡然響起。
鳳瑤神色微動,徑直越過家丁們上前,抬手便將屋門一把推開,則待目光下意識朝屋內一掃,便見一抹瘦削的人正和著被褥一道狼狽的倒躺在床榻旁的地上。
「老夫人。」
家丁們驚了一下,愕然出聲。
鳳瑤則不待他們嗓音落下,足下已迅速入門,徑直朝那地上之人行去,待得站定在那人面前,她才緩緩蹲身下來,親手將地上的人扶起,只是待手指剛觸上她的胳膊,則覺她胳膊瘦得厲害,彷彿皮包骨頭,瘦得不能再瘦了。
「瑤兒,瑤兒姑娘……」
比起鳳瑤的淡定沉寂,東臨府老夫人早已是滿目發緊發顫,似是生怕鳳瑤會突然離開,另一隻手也緊緊的將鳳瑤的大氅捉住,嘴裡也開始低啞焦灼的出聲。
鳳瑤暗自一嘆,心緒突然有些雲涌沸騰。
此時此刻,倒是再一次對那東臨蒼極為不恥,口口聲聲要當正人君子,口口聲聲要當孝子,口口聲聲要風對他娘親孝順,不料到了最後,竟是親手促成他這娘親孤獨無依,瘦削緊張,滿身的悲涼。
如此,倒也不知那東臨蒼究竟在堅持什麼?難不成那百里堇年的性命啊,竟還能比他娘親更重要?
思緒至此,縱是心有冷謔,但鳳瑤也未全然表露在臉上,僅是暗自將心思稍稍壓下,稍稍用力,將老婦徹底扶上了榻,隨即彎身將地上的被褥拾起並蓋在她身上,待得一切完畢,她沉寂無波的問:「老夫人方才可有摔到哪兒?身子可有哪裡不適?」
這話剛落,老婦便突然紅了眼,只是面色卻極為蒼白,整個人滿身的病態。
她並未回鳳瑤的話,那隻捉著鳳瑤大氅的手依舊緊緊的用力握著,甚至也全然不待鳳瑤的尾音落定,便急切低啞的問:「瑤兒姑娘,我家蒼兒如何了?我家蒼兒入宮后,可受傷,可受罪,性命可否還安在?」
果然是最憐天下父母之心吶……
鳳瑤眼角一挑,僅朝她掃了一眼,便無心再將她那雙已是濕潤悲涼的雙眼觀望,僅是淡然的將目光落在一旁,平靜無波的道:「東臨公子無事,老夫人不必擔心。」
這話一出,老婦才陡然大鬆了口氣,忍不住舉著另一隻手輕垂大起大落得發疼的心口,低啞道:「那混小子擔心死我了,我這條命倒是死不足惜,但那混小子若是有個差池,東臨世家便絕後了,我如何對得起東臨世家的列祖列宗!」
說著,似又突然想到了什麼,面色一僵,發緊的目光再度朝鳳瑤落來,「瑤兒姑娘,蒼兒怎未與你一道來這竹院?你與他是同日入宮的,怎這次你出宮出城了,蒼兒卻未曾與你一道出來?」
鳳瑤神色微動,默了片刻,低沉道:「東臨公子心繫大英皇上的兄弟之情,是以有意留在宮中輔佐他。」
老婦怔了一下,面露哀色,待得回神之後,無奈心痛的道:「一個傀儡之君,輔佐有何用。天下所有之人都知審時度勢,獨獨蒼兒重情義,不願割捨兄弟之情。只是自古以來,皇家之人何來會重視什麼情義,蒼兒一直跟在百里堇年身邊,定容易吃虧啊!瑤兒姑娘,你與墨白都與蒼兒走得近,你此番可否讓墨白差人去將蒼兒接出城來?我看得出來,墨白對你極是在乎,你說的話,墨白定會聽。」
鳳瑤滿目幽怨,「墨白雖會聽我之言,但東臨公子太過執拗,便是墨白有意差人去將他接出來,東臨公子也不見得會甘願主動的跟隨墨白的人出城來。」
「怎會,蒼兒他……」
鳳瑤眼角一挑,不待老婦后話道完,便低沉幽遠的插話道:「不瞞老夫人你,我前幾日在宮中時,便已勸過東臨公子莫要與百里堇年走得太近,只奈何,東臨公子並不聽勸,便是我與墨白離開宮城之夜。東臨公子也還隨在百里堇年身邊,不曾離開,是以,如今之際,我也只能對你說東臨公子呆在百里堇年身邊而已,至於如今究竟如何,性命是否安在,我也無法如實的回答你,只因我也不知。再者,老夫人許是不知,前幾日,大英太上皇突然詐死,百里堇年如同瘋了一般屠殺朝臣以及朝臣親眷,殺衛王百里鴻昀,殺大英萬千精兵,早在國都城內惡名昭著,現如今,太上皇似已重新『死而復生』,重新復出掌控大局,且墨玄公子也已入宮輔佐太上皇,是以,百里堇年定自身難保,定會被太上皇處決,那時候,東臨公子身為百里堇年身邊的近臣,就不知,是否會被殃及連累了。」
冗長的一席話,被她以一種極是幽遠淡然的嗓音道出,無波無瀾,語氣也無半分鋒芒,但待這話一出,老婦的心境竟再度陡然沸騰,大起洶湧。
她面色越發慘白,整個人焦灼難耐,眉頭緊緊而皺,那雙本是淚光閃爍的眼睛頓時跌出大滴大滴的淚來。
「這該怎麼辦,太上皇定不會饒過蒼兒啊,太上皇一直都防著東臨世家,如今蒼兒犯錯,太上皇定會對蒼兒不利的啊……」
她頓時六神無主,焦灼顫抖的念叨,不知該如何反應。
鳳瑤終是回眸過來,滿目深邃的凝她,將她所有的反應全數收於眼底,心生起伏。
記得第一次見這東臨府老夫人,對她的感覺,除了慈然之外,自然也風度猶存,頗有幾分大家夫人的沉穩氣質,而如今,東臨蒼一出事,她最是倚仗疼愛的兒子有危,她作為母親來說,滿身的沉穩氣質全數因焦灼而崩塌,整個人也慌張顫抖,無法再保持冷靜。
她姑蘇鳳瑤也並非想對她這個老者下手,只是,事態特殊,她不得不出此下策,與她言明東臨蒼的危險,讓她知曉這其中的厲害關係。
縱是此番之為略是不道德,許是也該對這東臨老夫人說些善意的謊言,只是,東臨蒼如今的確身陷囹圄,百里堇年已容不得他,大英太上皇與墨玄等人自也不會真正將他善待,或許,大英太上皇仍痴迷於長生不老,會將東臨蒼一直關押在宮中為他製備丹藥,但也難保那喜怒無常的大英太上皇會突然改變主意,心狠手辣的將他殺了出氣。
畢竟,百里堇年前幾日製造出的宮亂,無疑罪大惡極,大英太上皇絕不會放過他,且東臨蒼又是親近百里堇年的人,那大英太上皇自也容易將東臨蒼視為幫凶,從而若想對東臨蒼斬草除根,也不是全無可能之事。
思緒至此,心思便也越發的冷硬幾許,則是這時,老婦已再度拉緊了她的大氅,哀涼祈求的道:「瑤兒姑娘,你勸墨白差人去救救蒼兒吧。蒼兒若是不願出宮,就說我這老婦要對他以死相逼,務必要讓他出宮來見我吧。蒼兒若是沒了,我也活不成了,東臨世家,便也要徹底的分崩離析,再也不是真正完整的東臨世家了。瑤兒姑娘,求你了,墨白不見我,我在他面前說不上話,便也只能求你去勸勸他了,我蒼兒的性命,我東臨世家的命途,便徹底寄托在瑤兒姑娘身上了。」
「老夫人,我們不是不救東臨公子,而是東臨公子錯過了與我們一道出宮的最好時機。如今,國都城四面嚴戒,無人能出入,再加之墨白的大周兵衛營地也已被大英之人找到,大英太上皇不日便會差人圍攻墨白的大周營地,是以,墨白無暇分人出來救東臨公子了,若是你當真不願東臨公子死在宮中,便只有,自救。」
鳳瑤滿目幽遠,低沉而道。
也不是她姑蘇鳳瑤心狠,而是,東臨蒼舉棋不定,搖擺不穩,如今局勢又如此緊烈,顏墨白身子也不好,是以,她無心再讓顏墨白因救東臨蒼的事而費心費神。如今與東臨蒼娘親說這些,也不過是隨意言道,告知實情,但若這東臨老夫人不願想盡一切辦法救東臨蒼,她姑蘇鳳瑤也不會太過去插手,只得任由東臨蒼獨自在宮中沉浮,聽天由命。
只是這話一出,老婦便突然陷入了沉默,縱是淚流滿面,雙眼紅腫,但卻不曾對鳳瑤回復一字。
鳳瑤靜靜的立在她榻邊,一時之間,也未再出聲。
兩人就這麼沉默了下來,無聲壓抑。
待得許久后,鳳瑤雙腿也稍稍站得麻木,隨即終是按捺心神一番,低沉無波的道:「東臨公子吉人自有天相,老夫人也不必太過擔憂。再者,東臨公子也是精明之人,且時常與帝王打交道,是以,憑東臨公子的睿智與才能,定會安然久安,老夫人放心。」
說著,目光已從老婦面上自然而然的挪開,低道:「接下來的日子,老夫人便好生在竹院中休息,若有什麼難處與要求,儘管與我提。你曾經也是真心想對墨白好的人,我自然也不會虧待老夫人你,是以,日後有何難處,老夫人儘管與我說便是。」
嗓音一落,眼見老婦仍是獃獃而坐,並無反應,鳳瑤目光在她面上掃視一圈,繼續道:「老夫人好生休息,我便先告辭了。」
說完,無心再耽擱,僅是足下微動,踏步便朝不遠處屋門行去。
周遭氣氛,依舊沉寂壓抑,無聲無息,莫名的卷著幾分令人頭皮發麻的清冷與厚重,只是如此氣氛,一直持續到鳳瑤一腳踏出屋門,卻是正這時,老婦那嘶啞的嗓音突然從後方傳來了,「瑤兒姑娘。」
短促的幾字,徹底擾了滿屋壓抑的氣氛。鳳瑤足下也稍稍而停,整個人靜立在原地,一言未發。
「瑤兒姑娘說,我家蒼兒必得自救,只是,我家蒼兒如今身陷皇宮,四面危機,墨白不幫他,他難以自救。墨白如今著急於如今形勢,大局之下,許是的確顧不上我家蒼兒,我這作為姨娘的,自然也必須理解。終究是我姐姐的親骨肉,我又怎會讓墨白為了我的蒼兒再去國都冒險,我如今啊,許是只得自救了,只得對不起我東臨世家列祖列宗的自救了。」說著,嗓音越發一沉,「我有重要之事要與瑤兒姑娘坦明,此事極為特殊,乃我東臨世家命門,望瑤兒姑娘合上屋門,附耳過來,我說給你聽。」
冗長的一席話入得耳里,起起伏伏,心思雜亂重重,鳳瑤不知是該高興還是該悵惘。
高興的是她終究未曾料錯,偌大的東臨世家,百年大族,終究是有后招的;但惆悵的,竟是這東臨老夫人如此年邁孱弱之際,還會如此的為自己兒子奔走操勞。
只不過,這場曠世之爭里,其實誰都不曾真正的大錯特錯,只因每個人的處境不同,思想不同,在意的不同,權衡的利弊不同,是以,才會惹得人心各異,起起伏伏,從而在陰差陽錯之間,就恰到好處的做對了某些事,卻也在同時之間做錯了某些事。
而那東臨蒼啊,就恰恰是太過堅持他的立場,太過想憑一己之力去改變一切,只奈何,至少如今看來,東臨蒼是個失敗之人,里裡外外皆不曾兼得,還弄得一身腥,就不知啊,他後面的這些日子,會否當真能視線他本身的價值,一鳴驚人了。